詩讚:
世道從來昏和暗,勞者困頓得者閒;一日鯤鵬展大翅,敢教日月換青天。
卻說延福宮裡,趙楚逢了時遷,心裡歡喜。只他最是喜愛人物裡,縱然武二石秀諸般好漢,卻最喜的,只數這時遷。小人物,沉淪從不曾得高翔,便在水泊裡,誰個論手段能耐,果然時遷之上?
只這時遷,心內自短,行事卻甚得我心。想這鼓上蚤,有個好來頭。原來軍中,每有夜鼓,輒四下安定,卻便這軍鼓,擋不住時遷,果然是個來去如風的人物。更有水泊裡,一身的本領,卻不曾有心的,十之**,唯獨一個時遷,非特有手段,更有精細性子,實屬人中難得。又看這大號,薄皮鼓上,恍如跳蚤,聲不可聞,誠然賊祖宗,果然盜爺爺,恪守個本分,非是常人能比。
當時便在那供奉殿裡,趙楚扯住時遷,上下打量,歎道:「這一位兄弟,俺素來聞名,不曾見著,十分嚮往,嘗歎無緣,今日不意,竟在此間相會——兄弟不必多問,當面便是趙楚,因著這世道不容,心下憎恨,因此自青州,又回了京師,要做好大事!」
時遷聽罷,慌得一旁裡忙忙拜,道:「不想竟是哥哥,小人江湖裡行走,時常聽哥哥大名,只因卑鄙,不敢直面來見,哥哥如此抬舉,倒教小人心裡難安。」
趙楚伸臂將個挽住,正色道:「兄弟哪裡的話?且看這江湖裡,自許好漢的不知凡幾,能有兄弟這般手段精細的,不曾見幾個。可憐這一條英雄的身,你我,同命也。」
時遷怔然,不知世間竟有這般抬舉自家的,喟然道:「不見哥哥,不知世間有英雄好漢,這般抬舉小人,本當肝腦塗地,死命報效,奈何那江湖裡的漢子們,每嘗說起,只以小賊相稱,只怕有辱哥哥的名聲。」
趙楚笑道:「若論這一番,俺從此,便是朝廷裡的賊,天子眼中寇,天下賊寇也。青州一夥好兄弟,正要將這賊名,好落個正大光明,只未嘗舉事,只恨不能得有兄弟這般幫手,譬如雄鷹不有銳目,獅虎失卻爪牙,倘若兄弟不棄,願請來共聚大義,若是趙楚無福,且看這一番,引開這官軍,好教兄弟脫身,往後也留一段情義在,江湖裡好見面。」
原來趙楚,頗知這時遷心思。他本是小賊,為江湖裡漢子也不齒,縱有十分手段,終日如過街鼠一般,難免落了暗影,要做大事,便須有個落腳,這般提議,不怕不合。
果然時遷十分踟躕,只是面色傲然,道:「休說皇宮大院,便是千軍萬馬裡,小弟只想走卻,誰人能攔?哥哥一番心意,小弟心知,且看小弟手段,好教哥哥脫身,往安寧處去了,再行商議,卻好?」
趙楚甚是不悅,道:「兄弟也是個頂天立地的,何故這般推脫?青州也有個好兄弟,一手相馬的本領,天下無二,喚作金毛犬段景住,分明落得個你兩人一般兒性子,不是好漢所為。」
時遷又驚又喜,道:「前些日子裡,收了段兄弟書信,邀俺同去做好大事,原來都是哥哥手裡?如此,且待殺出,小弟願隨同去,承蒙哥哥不棄。」
又道:「眼見那天子,往礬樓裡快活,此處不有許多人手,待小弟引開那廝們,好讓開大路,哥哥脫身。」
趙楚綽了金鞭,大聲笑道:「一般兒弟兄,可見有教兄弟作犧牲,獨自脫身的趙大郎?區區禁中,困俺卻難。兄弟只管自去,往外頭尋個高處,一把火教俺知曉,往來會和。」
當時一鞭,砸碎了殿門,叫道:「天子昏聵,奸賊當道,萬民不幸,今有山東趙楚,盜取金鞭,砸碎宮殿,敢有不要命的,只管來!」
那外頭盤桓,不敢往殿內來看的,三五十軍,聞言吃了一驚,都叫:「好大膽,原是這大蟲歸來,快教左近,將四處封了,休教逃脫反賊!」
趙楚大步而來,劈面手起一鞭,將個引頭的,砸碎了首級,往亂處一通亂打,將個禁軍殺散,回頭看,已沒了時遷身影。
這延福宮偌大無比,趙楚不知地裡,心想:「自往北去了,休管那許多,只要脫身!」
便在那供奉殿裡,放起一把火,正是將春未春時候,天干物燥,火勢片刻間,熊熊往雲霄裡竄,禁中登時大亂,有來救火的,有四處吶喊圍困的,卻教趙楚,尋個僻靜小道,往北有撞見一處繁華,竟是個樓宇。
你道怎地?
原來這趙佶,最是貪婪,在這艮岳之中,以天下有數的繁華,依樣修建,那大名府裡,有一處天下第一的高樓,喚作翠雲樓,上有三簷滴水,百十處閣子,整日有歌舞笙簫,一片聒耳。梁世傑當時,趙佶命教取工匠來,不敢怠慢,又不懼愈制,便在這艮岳裡翠雲樓上,又點飛龍祥雲,因著帝室裡愛道,便在這翠雲樓上,又去了佛龕,將個三清,一一擺著,大小道人,約過百人。裡頭雕樑畫棟,名人字畫,莫不精細,天下獨一。
因此大名府的那個,喚作翠雲樓,這一處的,也喚作翠雲樓,那廂裡奉承,也不改名頭,將個天下第一,拱手送了艮岳裡這個,趙佶得心歡喜。
趙楚拔步而來,這翠雲樓,方將將建成,將火工之類,並著道人遣將上去,高大數十丈,暗夜裡,蔥蘢掩映中,如夢如幻。
趙楚駐足其下,心中不絕,只待後頭追喊連天,霍然道:「想那楚霸王,火燒阿房宮三百里,也有贊者,也有毀者。自顧成大事的,莫不讚絕天下,毀絕天下,何必猶豫?想這汴梁,金兵南下,一把火燒個乾乾淨淨,本是漢人民脂民膏,何必勞完顏一族手段?」
便是趙楚,前世本是個草民,常有憤慨,怒不敢言,那達官貴人,燈紅酒綠,人也有歹心,常道:「憑恁他等山珍海味燈紅酒綠,偏教俺等,朝夕不保?」
於是生出凶心,喝道:「一不做,二不休,管教甚麼後來的,損壞文物,看俺一把火,燒出胸中這一口惡氣!」
便闖入了翠雲樓裡,點起火把,戟指喝道:「把你些閹奸諂媚之徒,可知世間,好漢自有不平之氣?好大世道,不容快活,你也休要快活!」
當時往那油盞裡,撲地一把火,將個樓基點燃,都是木頭構造,不片刻,火勢直往上頭竄,眼見便是雷公龍王,無可奈何。
這一口暴虐,這時方濃濃正盛,有那禁中的,也有不要命的,捨命殺來,教趙楚一鞭一個,打殺成滿地屍體,那禁中宮人,叫苦連天,仗著權勢,喝令趕來軍漢撲火,趙楚大喜,便將一條火把,望定繁華處只是點火,剎那間,好大一個艮岳裡,火勢沖天,百里之外也能見。京師裡的,莫不出門遠眺,不知好歹。
這裡慌作一團,那礬樓裡,楊戩往高處看了,慌得手腳冰涼,直奔銷金帳處,醉眼朦朧的趙佶叫道:「好教官家明曉,一處反賊,好大膽,將艮岳裡,點燃一把火,眼見不能救。」
直將個太平天子,唬地一躍而起忙叫救駕,使人打探,片刻回報,道:「原是趙楚那賊。」
趙佶大怒,正有楊戩來參,道:「皇城司裡密探,報知這廝潛歸,便在金錢巷裡有瓜葛。」
趙佶大怒,道:「擺駕去見。」
行不半路裡,前頭撞出一行人來,卻是幾個婦人干當,迎面撲倒,叫道:「好是不好,那大蟲歸來,要將魁首掠去,本是不願,當時寫就個恩斷義絕的文書,強著元奴出面,將魁首,死去活來,方才趁人不備,高樑上幾懸了性命。」
趙佶更是咬牙切齒,道:「放著這廝,竟是個負心無意之徒。」
旁邊楊戩知曉他心意,笑道:「那艮岳,失了便是失了,正是國庫裡充盈,不有一年半載,更添繁華,只這一個魁首,如今只怕待那廝,死了心也。」
趙佶心下歡喜,道:「正是!這物事,失了也便失了,最是難得的,便是個美人。」意甚踟躕,乃問楊戩,「可得去?」
楊戩道:「官家一心都在那魁首身上,卻不知,這婦人,譬如貓兒狗兒,須冷她一時片刻,不怕再使性子。」
正這時,趙楚兩條金鞭,打將出一片火海,望定北門處看,已有大軍團團圍住,去將不得。於是轉身,不辨南北,只看人少處衝突,急急走間,前頭人聲鼎沸,怕不有三五百人,將個小道困住。
趙楚暗道:「這一番好痛快,只是誤了時辰,只怕禁中大門,都已緊閉,也好,不殺個血流成河,京師裡記不得趙大郎深山猛虎。」
當時掣開金鞭,左勾右打,不防這裡,正是禁中西南門,方才外頭侍者傳話,道是天子將歸,這一行的,有來護駕,也有來奉承的,果然說起阻攔,不有幾個見手段。
猛然間,那僻靜處殺出一條大蟲,見人便殺,不論良善,有膽小的,哪裡敢當?竟飛快殺出通路,扯落一匹宮馬,登時如虎添翼,那金鞭,上打三花聚頂,下打老樹盤根,潑刺刺殺出血路,眼見那皇城樓頭的,急忙要放斷門橋,趙楚心下一急,縱馬衝出,手起一鞭,砸碎了金鎖,又復一鞭,打殺攔路的軍頭,卻見那門橋,徐徐卡住。
無奈只好縱馬殺回,便在個肅穆端莊禁中,一匹馬,四下裡亂撞,見有樓宇,一把火燒去,也不覺甚麼,再殺片刻,陡然念起瓊英,道:「想她是個情深意重的,見這裡火起,再待片刻不見回轉,只怕果然要匹馬闖京師。」
乃往來路處又殺來,他這半夜廝殺,便似說書裡的踹了大營,怕不有三五百個人命繫在身上?那禁中的,沒了血勇,如何敢攔?便是樓頭上的,也想道:「這一條大蟲,來去走也總有三五遭,只在此處盤旋,倘若困頓了,打將上來,登時將自家們葬送,十分不好。且送出,好教那當軍的為難。」
於是讓開門橋,正是趙佶急匆匆歸來,陡然只見樓頭燈火下,禁中一馬殺出,無可當一合者。那宮馬,不是個好的,飛身自門橋上躍出,卻發作了力量,撲過皇城河,落在彼岸。
趙楚放眼去看,前頭一排人馬,儀仗整齊,黃羅傘下,坐著個白面的太平天子,喝一聲道:「好狗天子,將偌大個世道,不容趙楚落身,正好打殺!」
雙鞭起落,楊戩也有幾分本領,搶一條金槍,拚死擋住,正見他步步緊逼中,暗地裡一聲喊,殺來一彪人馬,當頭的金甲鉤鐮,正是徐寧。
那徐寧,心裡是個忠君報國的,眼見也顧不得那許多,挺槍並來,與楊戩兩個,一個陰柔細緻,一個大開大闔,妙如天成,將趙楚擋在天子駕前三五十步之外。
戰不有三五合,眼見金槍班的四面掩殺而來,趙楚心下焦躁,奮起神勇,大喝一聲,一鞭勾住楊戩金槍,一手隔開徐寧的鉤鐮,蠻力一衝,將個楊戩倒拖在行,望定慌忙後退的趙佶,又復殺來。
徐寧大驚,將起平身本領,那鉤鐮槍,泛著朵朵白蓮,直在趙楚後心裡躍動,卻不能阻擋來勢。將那楊戩,是個細皮嫩肉的,倒拖不出三五步,一口氣昏卻過去,趙楚趁勢丟手,更添威勢,眼見將那趙佶,果然一鞭砸碎眼前。
正此時,西廂裡吶喊聲起,有人高叫:「天子莫慌,高俅來也。」
趙楚嗔目去看,只見自太尉府那廂,殺來一軍,也有三五千人,都是禁軍精銳,自知事不能成,心下也知,這一番大事,依然足夠,本也不願就此了卻趙佶這廝性命,便讓開大道,看那金槍班拚死將個鑾駕護著進了皇城。
當時仰天大笑,掣一桿金槍,便在那皇城門上,刺下反詩兩首。
第一首道:
自許風流真風流,散朝夜宿小礬樓;古來天子盡如是,封王拜相都沐猴。
又一首道:
身是天地一梟頑,不愛皇帝不愛官;一朝灑下天羅網,敢教日月換人間。
又在下首,提了山東趙楚名號,返身殺入亂軍中,迎面一槍,高俅身邊,有個黨世英兄弟,拚死擋住,不防又一把金鞭,砸在高太尉額頭,雖只擦破了油皮,卻將個高太尉,駭得縱馬而逃。
又此時,那京師裡繁華處,四下都是火,有人高樓上奔走如燕,聲如怪梟,叫道:「已有一萬大軍,自山東來也,哥哥休慌,看時遷打開城門,眾弟兄殺上金鑾殿裡去!」
又復叫道:「張大哥,禁中自有接應的,快些佔了南門。劉二哥,禁軍營裡,尚未個個往城門處去,且發訊號,教孫大哥引軍快些攻佔。」
趙楚大喜,仰面叫道:「最好,兄弟且將這膽敢阻攔天兵的,盡皆記下,天明回頭,殺他個上天無路!」
趁著軍心亂了,趙楚不避南北,往一處直奔,黑暗中,只聽前頭叫嚷一片,一潑醉漢,引著一行迎面奔來,待近了,方見其中一個,不是高衙內更是誰個?
心下大喜,喝道:「林教頭處,正好替著出一口惡氣!」
劈面趕上,可憐高衙內,人間繁華,尚未受用得盡,教這大蟲,只輕輕一鞭,砸開天靈蓋,戳破肚囊皮,大羅金仙,再也救不得這一條性命。
又輟了眾人,趙楚心裡道:「四處大亂,想那高俅處,也堪比皇宮禁中裡,不能殺個亂,不可教林教頭動心。」
都說酒能亂心,這時候,正是那御酒升騰起勁道時候,趙楚渾然不懼便在虎狼穴裡,辨明南北,走馬闖入太平橋,禁軍營地曹門便在左近。也不下馬,昂然衝入,殺來大堂裡,哪個敢攔?慌忙四下裡避讓,教他直在大堂裡,左右尋些酥油,便在堂前,又放起一把火來。
待又要走時,忽然卻見那節堂之上,有一方黃帛的印信,挑破看時,竟是太尉府印信。
原來這宋時,達官有兩個印信,譬如樞密院裡,這一方軍印,本是幾個樞密使共掌,今日正到高俅,合該他霉運,撞著了這一條殺神。
當時趙楚心道:「青州那廂造反,刻不容緩,有這一方印信,也多許多便宜。」
只那公授的私印,卻在高俅身上,綬帶繫著,寸步不離。
自也無可奈何,趙楚將那打印,貼身藏了,反身上馬,在殿帥府前,太平橋上,又落了姓名,道:「殺破京師肝膽者,山東趙楚。」
便依著心裡計較,眼見亂作一團,生怕天明脫身不得,便待要出走,卻教高處時遷跳下,扯住笑道:「要走出京師,不難,卻教哥哥墮了身份。」
趙楚道:「如今破了趙佶那廝的膽,惱羞成怒只怕傾舉國之力來殺,何必計較這許多?」
時遷前頭引了路,將那金槍宮馬捨了,兩個一面走,時遷忽然又笑,道:「哥哥此來,卻只一個幫手,那一位娘子,好是豪強,竟敢隻身來打城門,便在外頭,哥哥此番去,正好見了。」
趙楚道:「若不來,便不是瓊英。」
正是:打破捆仙索,走脫海蛟龍;天下側目視,好漢滿山東。
畢竟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