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白霧迷濛上盛水,流光綿婉下攬風。
雍江潮起共星螢,幾度梅紅始向東。
簾卷秋河泛今夜,十二聲斷豈無歌。
偶有離人歸故里,車馬空寒總是冬。
車簾輕撩,露出一段白袖如煙,車中人微微低頭,從窗口向外輕探。一張不勝天工的花容,眼如杏,唇如胭,膚如凝脂,發如潭,只是,她微微隙了眼,若回憶不得,舊夢必失般,淺淺地搖頭一歎,垂下頭,收了手,落了這一方錦簾。
車馬外偶有見著了這一剎的行人,失神地,遠遠望著已然落下的青簾,久久立在這歲末最後一段暖陽裡,心,霎時落了個徹涼。
馬車轆轆,直直駛向了顧府。直到看見白幡,白帳,白褂,白花。
這些日子這偌大的蜀州城裡無人不知,那佳名遠揚正當芳華的顧公子,去了。
「王爺,到了。」
掀開門簾,簡胭探頭朝外望去。她第一次來顧府,第一次到寒溪的家,而這裡,至少單從門面看,要比她想像的簡單樸素不少。她以前一直以為,古代的州官無一不是中飽私囊的貪吏,縱然清名在外,也免不了積累點小小的民脂民膏,可今日所見,算是稍微改變了些她的觀念。
跳下馬車,轉身拉過九音的手牽著下來,簡胭對綠蔻低語了幾句,便與九音一同往顧府內走去。
來迎的下人被胭王的突然造訪嚇了一大跳,人人都知道顧公子是隨胭王一同入的京,而前些日子王爺上了回蜀的路,可顧公子,卻什麼也帶不回來了。他不曾聽說胭王已經到了府,那是不是說,這位王爺是從京城馬不停蹄地直奔這裡而來的呢?
「勞煩妹妹,替我向顧大人通報一聲。」
那小侍一愣,立馬側身讓開一大步,腦袋直點得像小雞啄米似的:「大、大人先進府裡,我我,我這就去報」
卻見胭王大人苦笑著搖了搖頭,站在門口不肯進去:「請先替我通報一聲。」
也許,可能,大概別人連這門都不會讓她進也說不一定呢
小侍無法,只能戰戰兢兢地將胭王大人留在了大門口,自己則頭也不敢回地往內堂跑了去。
時間悄然流逝,許是一炷香,又許是一盞茶,或者,更久。
簡胭無奈地低下了頭,看來,她猜對了。
九音陪著簡胭站在顧府門口,沒有開口說什麼,只是緊緊地握著她,暖著她已經涼透了卻也濕透了的手。
許久,府裡終於有了動靜,似乎是誰在爭執,總之,聽不分明,但是並不太難猜。
緊跟著出來的人讓簡胭稍微有些意外,因為那個稍稍流露了幾分蒼老憔悴的女子,竟然是陸青。
「王爺久等了,裡邊兒請。」
雖然臉上掛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可陸青依然沒有表現出埋怨、憎惡或者斥責等簡胭雖做足了心理準備卻仍然害怕見著的反應。
微微鬆了口氣,簡胭拉著九音一同隨陸青進了府。
顧府少花,卻多樹,簡胭不知道蜀州的夏能讓這裡盛出怎樣一片宜人的蔭,可蜀州的冬,卻讓整個顧府落入一片難以言說的寂。
簡胭還記得有句詩是這樣說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不知為什麼,簡胭就是突然不敢去看那些孤零零站著的樹,彷彿那沒落的樹影間,有個少年會站在那裡,問她為何焚了他的牡丹
不由得加快腳步,簡胭甚至比陸青還先一步踏進了顧府內堂,堂上坐著一位茫然失神的婦人,一旁的,是她那恨得將拳頭握得死緊,甚至連指節都發了白的夫。
顧松昀的發間好像多了許多之前不曾有的銀白,她站起身來,牽著她身旁似乎就要掙脫她的中年男子,努力地擠著笑,就要向胭王行禮躬身。
簡胭只覺得哽咽,連開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一把攔住面前的二老,「咚」地一聲跪了下來。
若有人勸阻她,這說明他們雖然憤怒,卻還理智地知道她是他們的王爺。可沒有人拉她阻她,因為他們怨她,他們不原諒她。
「簡胭知罪,簡胭認罰,」重重地三個響頭磕在地上,簡胭俯著身子繼續說著,「是我無能,保護不了寒溪,是我害死了他,你們要怎麼怪我都行,但是,請讓我把這個放入靈堂。」
從懷中摸出一個白色鑲著金邊兒的小包,簡胭雙手捧著,奉之逾首:「寒溪的遺灰我親手灑入了宣河,宣河會入雍江,會入紂海,會留在蜀州,而我能帶回的,就只有他這一節發了」
那中年男子終於忍不住,強撐著搖晃的身子,指著簡胭恨聲:「他為了你連命都不要你,你竟連個屍首都不給我留下!他是我兒子!他是我兒子!而你,胭王大人,你什麼都不是!」
身子重重的一震,簡胭閉上眼,又是「砰砰」幾個響頭狠磕在地上。她什麼都不能說,什麼也不能做,她早已認罪,她本就是兇手。
「阿勳,罷了吧」顧松昀眼中有淚,可是,她不是感情用事的夫道人家,她再怨胭王再恨眼前之人,她也知道,有些事並不是表面看起來的那般簡單,胭王於自己兒子再無情意,也不會看著別人害他卻袖手觀之。她早就知道,只是,沒有料到而已。
扶著不斷掙扎叫罵的阮勳,顧松昀對陸青道:「勞煩陸大人帶王爺入靈堂了。」
直到顧松昀夫婦離開,簡胭才終於從地上站起身來。陸青在旁看著簡胭那已經磕得發紅髮紫的額頭,輕聲一歎,展手道:「王爺,這邊請吧。」
靈堂中除了一片白,幾乎沒有什麼東西,甚至,連棺木都沒有。若不是堂上高高奉著的一尊靈位,只怕也不會有人會看出這裡竟是那位顧公子的停靈之地。
靈位前香燭氤氳,簡胭走上前去焚了香,將那小布包放在案上後,退幾步又是重重叩首,這才起身走到了一旁。九音跟著上前,焚香,叩首,行了一切應盡之禮。
「王爺」
陸青話猶未盡,簡胭卻是再清楚不過。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抬眼看著前方的靈位,簡胭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他們都以為我不知道,可是我比誰都清楚是我的錯,是我」
「王爺節哀。只是,皇上既然以『自殺』論定」
「『自殺』?不,不可能。」簡胭搖頭,「寒溪不是那樣的人,不是。」
陸青何嘗不知道自己這個徒兒的品性,就算是天大的事,他也不會選擇輕生。
「可是,我沒有證據,我沒有線索,什麼都沒有。她說他是『自殺』,那就算不是,也變成了是。可是,我甚至無從下手,我沒有辦法」
眼前的女子痛苦無助地扯著自己的頭髮,她的悲,她的痛,她的悔,陸青只能看著,卻愛莫能助。
「只有一個辦法。」
陸青的話讓簡胭眼中一亮,卻又幾乎是立刻的,再次沉入了灰暗:「我知道,可是,我不能」
只要她掌權,只要她得勢,只要她成為女帝,她便不再有阻礙,可是
「他拼盡全力換我安樂閒適,我怎能負他奪位自陷深宮?他一心慈悲胸懷天下,我怎能負他棄位愧對蒼生?他用生命換我自由無束,我又怎能,自縛於上位一生寡歡他不要我尋得真相不要我為他報仇,他只是要逼我記得他,逼我這輩子因他而始罷了」
陸青震驚於簡胭的清醒明白,可是,她又何嘗不為她惋惜,她說得不錯,寒溪的死,是個不能追究的錯。
「王爺,你能如此作想,也不算愧對寒溪。」
「不,」簡胭嘲諷地笑道,「我一輩子愧對他,我一輩子都欠著他。」
陸青搖頭道:「王爺其實務須作繭自縛,只要能嘗了寒溪夙願,也」
「不!你錯了!」簡胭幾乎是哭笑著轉頭看著陸青,一字一句道,「除非我沒有愛上他。」
除非她沒有發現,她愛上了他。
陸青一愣,視線扭轉向一旁的九音。那頭,九音同樣無奈地淺淺苦笑,微微頷首。
「孽緣,孽緣啊」
她的這個愛徒,非得用死,才能換得一顆遲來的真心麼?而此時,究竟是無知的逝去者痛苦,還是遲悟的健在者悲哀呢?
而靈堂門口,顧松昀早被簡胭的一席話震在了原地若非蒼天無眼,為何偏要捉弄她無辜的兒子,她和他,本不該落得如此結果!
抬步走到顧松昀面前,簡胭一撩衣擺,再次重重跪了下去。
「顧大人,無論你覺得我無恥也好,卑鄙也罷,我今日就在這靈堂向你提親,請把寒溪許給我吧。」
她本不求補償他,今生她欠寒溪的,她已經償還不盡,可她欠他們的,她卻一定要還,更何況現在她所做的,只是順著自己的心罷了。
一旁九音走上前來,就這麼跪在簡胭身邊,向顧松昀叩了一首:「顧大人,前人有言,『恨雨匆匆總是空,不如晴好再相逢』,活著的,才是應當珍惜的。」
先賢齊鴛曾被下冤獄廢了四肢剜了雙目,她死前被皇帝平了反,皇帝要授她智姝之名並為她立坊正名,她拒絕了皇帝的恩賜,只求皇帝為當時正鬧澇災的平郡多發了三千擔糠麩,後來,平郡多了一間廟,供著一尊只有身子沒有手足的瞎眼菩薩。那是齊鴛的碑,也是齊鴛的坊。
陸青深深地看了簡胭一眼,開口道:「這位君公子是皇上御封了的胭王正君吧?」
「是。」簡胭抬首轉頭,九音正笑望著她,眼中是滿滿的鼓勵和支持,「不過按制,喪婦守喪三年,喪夫守喪一年,我已告了皇上,一年後再娶九音。」
一直沉默的顧松昀愣了愣,道:「王爺是說」
「是,是我不知恥,請顧大人將寒溪許給我,做我的夫。」
取已逝的顧氏為正君,守喪一年,再娶御指的正君。她說她不知恥,可她不知,這已是這個世間空前絕後的舉動了。
陸青就這麼看了簡胭和九音許久,終是轉過頭去,對顧松昀掬了掬手:「老顧啊,我以寒溪老師的身份說一句,此媳倒是可取。」
顧松昀也久久地看著簡胭和九音,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答應,因為雖然她自己是不願的,可她知道,若她拒絕了,寒溪那孩子也該怨她了吧
「罷了罷了」
轉過身去,拂去眼角的老淚,顧松昀看著終是有些散了濃雲的天空,喃喃:「孩子,她雖是來遲了,可她終究來了」
是啊,她雖是來遲了,可她,終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