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幽冥鬼域()
青丘山。邀星坪。
夕陽西下，日暮蒼茫。青丘山拔地三千尺餘，單峰獨立，直插雲霄。山澗飛瀑轟隆，楓葉爛漫，映著斜暉，奼紫嫣紅。山道曲折蜿蜒，盤旋而上。一路柳暗花明，曲徑通幽，時而穿洞入林，時而涉水攀巖，一步一景，眼花繚亂。忽而眼前餘暉斜映，萋草渺渺，原野開闊，豁然開朗。半山腰之上，似天工鬼斧，劈開一道缺口，方圓百餘丈，巖頂高懸，上下不只百丈，週遭雲翳飄渺，迷濛夢幻。
何不醉負手站在懸崖邊上，望著淒淒斜陽下的斷壁殘垣，歎道：「狐族聖境……我等凡人一生又能涉足此間幾回，這便是妖界，果真是靈氣蘊納之所，若無妖族中人引導，除那真仙之外，又有誰能找得到。只是……這滿目狼藉的亂石廢墟……那狐妖一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鹿仙人淡淡道：「二十年前！」
何不醉雙眉一皺，道：「又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前那仙、鬼二道之役，又怎會牽扯至妖宗來？難道狐族便只剩下紫冥一人了？」
蛇夫人道：「除了紫冥，卻還有一個，便是他的嫡親妹子，紫纓。自紫冥被封印於華山之後，她便從此沒了去向……」
豹公子道：「我也不甚清楚，只道二十年前，那一夜之間，這邀星坪便成了這般模樣，狐族上下七百餘口，連同四位長老，盡皆慘死，無一人生還。老先生若想知道，便問那小子去罷，不過想來他定不會如實相告……哎……而自這事之後，這小子便臭名昭著，遠播四海……嘿，莫非這事是他幹的？」
狽相公「呸」了一聲，道：「你可別胡說，雖紫冥這小子行事乖僻詭異，我向來瞧得不慣，可要讓他殺自己的族人，卻是不可能……五百年前這小子為助鬼帝不惜與族人反目成仇，饒是這般，寧可束手就擒，也不願傷及一人。我卻還是佩服的。」
「二十年前……這些臭道士到底在打什麼算盤……」何不醉搖了搖頭，轉身往一座塌了半邊的玉砌重樓走去。
餘輝透過毫無遮攔的窗牖漏了進來，映著碧玉石牆，散成五光十色。何不醉看著地上那四具被吸盡了精魄的年輕女子屍首，皺了皺眉道：「你便不能換個法子麼……」
紫冥背靠著牆，坐在地上，頭也不抬地道：「咱們彼此不過半斤八兩……我被關在那華山二十餘載，如今為救這小子又動用了『鬼帝秘術』，若不再尋些東西來吃……嘿，你還真當我是神仙麼……」
何不醉淡淡道：「青雲那小子呢……」
紫冥撇了一眼不遠處的崖邊，道：「喏，這小子自回來之後，便一直呆在那兒。你趕緊過去瞧瞧，若他真想不開跳將下去，可就麻煩了……」
何不醉罵道：「你奶奶的才跳下去……」紫冥微笑著擺擺手，催他快去。
何不醉行得幾步，忽而頓了一頓，道：「二十年前，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紫冥神色驀地一沉，低下頭，不再言語。何不醉見他不想提及此事，只得輕歎一聲，步了出去。
遠處那亂石叢中，蘇青雲背對著夕陽，坐在一個巨石之上，呆呆地看著手中的金漆木盒，兀自出神。
晚風蕭瑟，荒草窸窣。
「何老……有事麼……何不醉走到他身旁，看著滿天的雲霞，歎道：「你爹娘的死，並怨不得你……二十年前之事已成定數，你若硬要改變，只會牽連現世更多的人……」
蘇青雲抬起頭，將那木盒收入懷中，道：「我已無礙……煩勞操心了……」跟著心事重重地道：「何老，你說以我如今修為，同那四個賊道比來，如何？」
何不醉沉吟了片刻，說道：「那四個賊道，張凌子同璇璣子平起平坐，其次是松靈道人，最後為玉筱仙子。你別看璇璣子那小兒年紀不過四十，卻是個奇才……若論單打獨鬥，那張、璇二人，你毫無勝算，而松靈道人嘛，至多能撐下三十個回合，倒是玉筱仙子，能有二成……」
蘇青雲歎了口氣，看著自己掌心間的那兩個玄字，苦笑道：「便是了……我只恨我道行微末，卻不能手刃仇人……」
「道行微末？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天生蠢鈍。你身為軒轅劍使，生來已不是凡人之軀，旁人苦修十年，你只需數個晝夜。那饕餮印中所蘊含的靈力深不可測，若你能完全解開這其中奧妙，只一夜之間，便可臻至散仙之境。而吳僼又以地煞之氣灌輸於你，替了那體內的十二道周天生氣，使你氣通地，成了地仙之體。你又於機緣巧合，在丹田之中將那自身的天靈、地煞二氣合二為一，擁有了那罕見的暗金真氣……若這般還能算是『道行微末』，那天下之間的修道之人，便不值一提了。」
「只不過你體內以地煞氣為主，仙靈氣為輔，而你功夫未到，不能於二者平衡，以至一旦那地煞氣攝入過盛，破了平衡，便如先前那般墮入幽冥，癲狂嗜血，險些成了地煞凶魁。你手上那兩個玄字，便是專為遏制那地煞之用……」不知何時，紫冥已來到了身旁。
蘇青雲道：「那我該如何才好？」
紫冥沉吟道：「唔……那『饕餮印』我卻不得道理，可要解開你手上的封印，我倒是可以教你……你自己尋思著罷……若是想通了，再來找我……」說著轉身便走。
夜幕未至，那炎炎金輪卻早已沒入了渺渺浮雲之下，天邊彤雲密佈，微光黯淡。蘇青雲獨自一人斜躺在巨石之上，望著滿天初升的星斗，思緒萬千。
閣樓內篝火熠熠，人影晃蕩。
但聽何不醉道：「想不到這軒轅劍使竟是讓鬼帝重生的關鍵所在，難怪二十年前那些賊道士要將他置於死地……」
蛇夫人道：「如今鬼道之中人人卻以為這軒轅劍使是為封印鬼帝而生…都趕在仙道之前四處找尋……而那些賊道士若是為了阻止天劫遭破，殺了便殺了，卻要將這事瞞了二十餘年……」
豹公子道：「這般說來，那四樣法器卻是另有用途……」
鹿仙人道：「不知！」
狽相公思忖了半晌，不耐煩地道：「思來想去，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既不能讓鬼帝重生，那便是破銅爛鐵，還要來作甚……」
何不沉吟道：「如今再也明白不過，賊道士將此事瞞了二十餘年，教我等為尋這軒轅劍使而四處奔波，好讓他們趁著空隙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且不管那四樣法器有甚用途，他們定衝著此間來的……」
「喂，臭狐狸，你是不是還瞞著些什麼……」
紫冥靠在角落裡，擺弄著一支白玉鐲，冷冷地道：「該說的我都說了……其餘的一概不知……」火光黯淡，眾人也瞧不清他的神情。
狽相公立時不悅，「噌」地站起身道：「嘿……你這臭狐狸，還擺什麼架子……」
這時卻見火苗一顫，蘇青雲從黑暗中走了進來。紫冥也不理會狽相公如何惱罵，逕自站起身，走了過去，問道：「想清楚了？」
蘇青雲神色決絕，點了點頭。紫冥忽而詭異一笑，道：「要解開這『鬼帝冥符』，眼下還不是時候，待你能活著出來之時，我自會教你……」
眾人聽聞此言，心下不覺一愣。
何不醉沉聲道：「紫冥，你到底要幹什麼……這話是什麼意思……」
紫冥冷冷地道：「我要這小子去趟『幽冥鬼域』……」
「什麼！幽冥鬼域！」眾人無不詫異駭然。
何不醉怒道：「紫冥！你想要了青雲的性命不成！」
紫冥淡淡道：「要隨心所欲地驅使這地煞之氣，除了鬼帝，至今還未曾有人能做到……這套術法是鬼帝所創，後教與了我，不想如今卻派上了用場。若這小子能活著出來，興許能同張凌子鬥個平手……」
蘇青雲道：「何老，你勿要再說了，我非去不可……」
何不醉歎了口氣道：「既如此，你去罷……」背過身，不再言語。
地道漆黑，石階冗長，蘇青雲隨著紫冥一路向下行了一盞茶時分，來至一道厚重的鐵門跟前。
「吱呀……」隨著一陣刺耳聲響，鐵門應聲而開，卻是個天然的石洞。洞中石壁之上，無數夜光珠石熠熠生光，將四周照得雪亮。但見裡邊空空蕩蕩，除了一副嵌於巖壁上的鐵鏈，卻什麼也沒有。
紫冥招呼蘇青雲過來，教他脫了上衣，將雙手鎖在鐵鏈之上，繼而磕破手指，於他身上畫了一個圓形符印，又在外邊寫了些奇形怪狀的文字，才算作罷。跟著說道：「青雲，我也不再說什麼，待你進去之後，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只需守住自己的人道之念便好！」
蘇青雲點頭應諾。
但見紫冥將雙手抵在蘇青雲的胸前，閉起雙眼，口中喃喃叨念道：「吾奉鬼帝之命召，啟混沌地門，生者勿近，死者歸魂，欲往幽冥之域境。九尺黃泉，輪迴永墮。鬼帝冥符——幽冥引！」
「嗤——」符印玄芒一閃，急速旋轉，周圍字符如活了一般，於他身上遊走蔓延。但見那符印越轉越快，蘇青雲身體猛地一陣抽搐，登時癱軟，失卻了知覺。
紫冥睜開雙眼，呼出一口氣，轉身步出了石洞。「彭」的一聲，鐵門倏而關閉。
黑暗之中，蘇青雲順著一個地洞邊緣急速下落，腦海裡不住地閃過各種自己生前的幻象。跟著下方光芒耀眼，氣浪鼓舞，將他整個吞噬，「轟」地一聲巨響，便覺自己幾經跌宕起伏之後，待回過神來，已身處於一個廣闊無垠，望不著邊際的空曠之境。
四周黑霧迷濛，幽暗陰森，半空中鬼火閃爍，無數魂靈滿天飛舞，笑聲、哭聲、幽怨聲此起彼伏，迴響飄蕩，瘆人不已。地面軟若絲綿，每踏上一步，便泛起陣陣漣漪，向四面蕩去。
蘇青雲行得片刻，無奈四下裡一片混沌，不分東南西北，也不知該往哪裡去。地面如水似鏡，他呆呆地看著自己於微光中的倒影，心下沒了計較，兀自出神。這時那影子忽而淡淡一笑，蘇青雲一驚，不覺退了一步。不料那影子卻動也未動，同自己分了開來。
但聽一陣「咕嚕咕嚕」聲響，水波激盪，那影子竟從地上騰了起來，負手而立，咧著嘴，獰笑地看著他。蘇青雲望著那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問道：「你是誰？」
那少年道：「我便是你，你便是我，你道我是誰？凡萬物皆有陰陽、善惡、生死，強弱……你是陽間的你，我是陰間的你；你善，我惡；你生，我死；你弱，我強……你不該來這幽冥鬼域……我可助你出去，重返人間……」
蘇青雲道：「你既是我，便該知道我為何來此，不達目的，決不出去……」
那少年笑道：「好極，好極！你為替父母報仇雪恨，為手刃仇人，為御使這地煞邪氣，不惜冒死來此……嘿嘿，可你卻只為殺人尋仇，我不會幫你，你且去罷……」
蘇青雲沉聲道：「你想要什麼……」
那少年奸笑道：「你的命……」
蘇青雲道：「為何？」
那少年道：「你本於二十年前便該死了，卻苟活了這許多年，我好心放你回去，你卻要同我糾纏，你還當真不怕死……」
蘇青雲道：「死？我倒還當真不怕，這鬼門關前已不知走了幾遭，若算上今次，也有四回了罷……我還何懼之有！」
那少年大笑道：「妙，妙……好一股傲氣，我不幫你，倒顯得小氣了！你若想隨心所欲地御使這地煞之氣，只需做一樣事便好……」
「什麼……」
那少年嘿然一笑，一字一句地道：「殺了我！」
話音方落，蘇青雲猛地踏步急衝而上，捻訣唸咒，叱道：「冥冥天地，唯吾獨尊，三界馳騁，步虛逍遙。弒神裂魂——崩！」繼而雙掌拳握，當胸相對一抵，「嗡……」玄芒吞吐。那少年腳下「嗤」的一聲，光圈旋轉，驀地一張，沖天而起，將他裹在其中。那流光激盪鼓動，空間扭曲，瞬息收縮壓裂。
「弒神裂魂——崩……」一聲呼喝，光芒大盛，整個空域都被裹了起來。
「彭——」巨響轟隆，氣旋飛散，蘇青雲還不道是怎麼回事，渾身疼痛撕裂，噴出一口鮮血，飛撞而出。
腳步聲響，那少年緩緩走了過來，淡淡道：「這才叫『弒神裂魂』……似你那般，撓癢倒還不差，怎可殺人！」
說著右手劍指上舉，劃了個圈，往下一揮：「聚魂——一重！」
「嗖嗖嗖……」數道魂魄從天而降，沒入了蘇青雲的體內。蘇青雲渾身一震，腦海中一陣亢奮，丹田內那煞氣猛地提升暴漲。
他大吼一聲，復又站起。真氣奔騰炸裂，鬼頭印凌空祭出。
「羅豐幽冥，天地煞氣。歃血威盟，盡歸吾身。地藏蓮池——冥尊！」流光激射，滿天翻騰，倏而下沉凝聚，化作一個巨大的黑蓮。「嗷……」蓮花綻放，一個身長五丈的猙獰惡鬼怒目嘶吼，跟著烈風鼓舞，一隻巨臂向那少年橫掃而去。
「地藏蓮池——冥尊……」光芒更盛。但見那少年身後，一個身長十五丈餘的惡鬼拔地而起，同時揮拳擊來。
「轟——」蘇青雲週身有如重擊，連著噴出數口鮮血，再次飛撞而出，摔在地上，幾欲暈厥。
「還不夠……聚魂——四重！」魂魄如流星，紛紛往他身體砸落。
蘇青雲猛地睜開雙眼，身體如遭電擊，抽搐聳動。腦海中轟然一炸，一片黑暗蔓延而來。大吼一聲，騰身立起。
「彭彭彭……」光怪陸離，影影綽綽。法術炸裂，流光幻彩。
「聚魂——六重！」
「彭……」濃霧之中，一道人影跌撞而來，這回卻是那少年。跟著他雙手往地上一拍，「噌」地竄上高空，狂笑著又衝入了濃霧之中。
血光迸濺四散，蘇青雲再次倒在地上。「哈哈哈，竟能撐到六重，好極，好極！卻是還不夠……聚魂——八重！」
此時蘇青雲墮入了癲狂，那渾身上下，體無完膚，可他卻已然不覺了疼痛，嘶吼著挺身衝去。他越鬥越凶，咒術道法，也越來越強。光影之中，那少年鮮血狂噴，已逐漸敗落下風。
但見那少年越是挨打，便越是興奮，狂喝道：「不夠，不夠……聚魂——十重！」
頃刻間，那漫天飛舞的魂靈盡數狂湧聚集，往下俯掠，「嗖嗖嗖……」盡數納入了蘇青雲的體內。忽地一聲轟然巨響過後，濃霧驟散。蘇青雲滿臉猙獰，渾身黑氣繚繞，掐著那少年，高高舉起。
那少年狂笑道：「好極，好極！便是這般……縱情殺戮，激出那邪性，再不須甚束縛……」
眼下蘇青雲那識海中一片混沌，便連最後一絲人道之念也欲將泯滅。那少年的話不住傳來，使得他更加瘋狂嗜血，幾次把持不得，幾欲就範。便在這一刻，他猛地大吼道：「你……你算什麼……東西……我乃軒轅劍使……蘇……青……雲……這哪……容得你……說話！」跟著抬起左手，奮力往自己天靈蓋擊去。
「彭……」腦海中一陣顫動，蘇青雲噴出一口血，登時驚醒。那少年驚愕道：「你……竟然……」
「死罷……」蘇青雲低著頭，淡淡地吐出兩個字，右手奮力一捏，「嗤……」那少年一震，隨著一聲慘叫，化作一股黑煙，瞬息四下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