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一點，低一點！你把攝像機升那麼高幹什麼？拍後腦勺？」謝意駿坐在高台上，把劇本捲成筒，充當簡易擴音器，指揮著攝影機就位。
「五號機位！說你呢，東張西望幹什麼？把攝影機推近點！你才出道啊，會不會拍？連新軍帶清兵，攏共只有兩三百號人，你把鏡頭放那麼遠，稀稀拉拉讓觀眾看小孩過家家？」
好容易攝像機，按照他的要求一一就位。
他看了一下時間，晚七點五十一分。
謝意駿視線在人群中找了一圈，一個瘦高的中年人，站在演員休息區，和幾個女演員說說笑笑。
他是《曙光1911》劇組的副導演，名叫於坤。
於坤身後，站著一個穿著清兵將領服飾的年輕人，不時附和著於坤的話，逗得女演員們咯咯笑個不停。
那是本劇的特技演員何長勝，於坤的人。
謝意駿表情冷漠，眼光一轉，看見一個敦實的身影，正帶著幾個劇組工作人員搬運道具，為群眾演員分發服裝，胖胖的臉上全是汗水。
他的眼睛裡露出一絲笑容。
「馬胖子！過來！」他毫不客氣地呼喝著。
胖子三言兩語，飛快對工作人員交待完安排，還笑呵呵地散了一圈煙，才一步一顫地向著謝意駿小跑過來。
「謝導，您叫我？」
謝意駿面孔一板：「馬胖子，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了，你是劇務，處理好劇組方方面面的關係就好了。不要大事小事都親自插手！你是我帶來的人，不要讓人當作勤雜工！」
「是是，我會注意的。」馬胖子一臉和氣的笑容，連連點頭。
謝意駿無奈地搖搖頭：「我跟朱教授談過了，等這部戲結束以後，你到他任教的導演班去上課。拿個導演證書，以後也不用低三下四，給人當跑腿。」
「謝導，我想跟你幹。」馬胖子對謝意駿的好意，並不顯得特別開心。
謝意駿心頭一熱，嚴肅的面孔柔和下來：「你只能利用業餘時間上課，我沒允許你怠工。」
「謝謝！」馬胖子的臉上，是真心實意地感激。
謝意駿還待再跟愛將說道說道，餘光發現於坤離開了那幾名女演員，向自己這裡走過來，臉上迅速恢復了冷峻的表情。
「謝導，何長勝的胸口還有些痛，是不是再歇息一會兒……」於坤過來，提議道。
謝意駿面無表情：「何長勝的身體還沒好麼？那今天就不用他了！」他轉頭看向馬胖子，「馬劇務，你那個小師弟，什麼時候過來？」
於坤一驚，面色變得很難看，狠狠地盯著馬胖子。
謝意駿喜形不露於色，心中卻是快意萬分。
你於坤仗著是出資方的人，到處收人錢財、玩弄女演員，對人許諾，給與她們角色。何長勝的收入，一大半也是進你於坤的腰包，結果三天兩頭，要求加錢，不然就推說身體不舒服，不肯拍攝。
好，你不是身體不舒服嗎，那就乾脆歇著吧！
我另找人來拍！
「謝導，你這是什麼意思？何長勝，可是出資方認可的，怎麼能隨便找人來替代他！」他著重點出「出資方」三個字，薄薄的嘴唇抿緊，面相更顯刻薄。
謝意駿微微一笑，眼中沒有絲毫笑意：「出資方認可的，是何長勝的能力。但顯然，他們一時疏忽，沒有對何長勝做一次全面的身體檢查。人心都是肉長的，看何長勝帶病拍攝，我也於心不忍。萬一他拍攝的時候，病情發作，有個意外，不還是得連累劇組？考慮到這一點，我讓馬劇務找來了他的小師弟，在何長勝『生病』的時候，也能有個替補，不至於耽誤了電視劇的拍攝。」
於坤語塞。
在離開前，他冷笑著，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對馬胖子，說道：「替補，原來是替補。不過我們的特技要求很高，如果沒有實力，可是很危險的呀……」
「小人得志！」等到於坤走遠，謝意駿的笑容立即不翼而飛。
他很後悔，當初不該貪圖豐厚酬勞，接下這個劇本。
現在後悔也晚了，讓他把收到的錢再吐出來，這不可能。更別說，按照合同，他還反要賠償一大筆違約金。
「馬胖子，你師弟什麼時候能趕到？」
馬胖子望著夜空，一臉猶豫：「謝導，剛才我師弟打了電話，他說路被封鎖了，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
「讓他繞路。我話已經放出去了，不能在節骨眼退縮！實在不行，今天就不拍了！」謝意駿不容反駁地說道。
馬胖子只得再打了個電話過去，電話接通，他問了對方位置，立即放下電話，喜道：「到了！他已經到影視基地了，馬上就到片場了！」
謝意駿鬆了一口大氣，心中一動，迅速說道：「讓他來的時候，露一手，震一震何長勝那傢伙。」
馬胖子猶豫了一下，通過電話，將謝意駿的意思傳達過去。
一分鐘以後，遠處傳來重型機車，沉重的發動機聲音。
謝意駿瞇縫著眼，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
馬胖子也望著機車出現的方向。
於坤一直注意著這邊，見到他們的反應，推了推何長勝，兩人順著謝意駿等人的目光，同樣把視線轉向。
受他們影響，等待中的演員們，先後停止說笑。
陰影中，一輛重型機車疾馳而來。
大紅色的車身，大紅色的服裝，大紅色的頭盔。如雷的咆哮聲，伴隨著一道紅色閃電，猛然衝破黑暗，跳入眾人眼簾。
車手身體低伏，上身紋絲不動，猶如一名正在衝鋒的古代重甲騎士，威風凜凜。
「漂亮的出場方式！」謝意駿眼睛一亮。
他看到，片場的所有人，都被其吸引，目光緊隨著紅色機車，而轉動。只有何長勝，面帶不屑。
「轟轟轟！」
車手似乎找準了目標，正對著謝意駿、馬胖子這邊，猛轟油門，速度再次提升，狂風般席捲而來。
距離一百米，時速一百公里。
眾人可以清楚地透過頭盔護目罩，看到車手的眼睛。
銳利！
車手一提車頭，狂馳疾進的機車，猛然直立起來，如駿馬揚蹄，僅憑後輪，急速前行。車手緊伏在車身之上，直視目標。
八十米……
六十米……
四十米……
機車不偏不倚，衝著坐在高台上的謝意駿，旁邊的馬胖子，直撞過去。
車手目光毫不動搖，似乎他永遠不會拐彎！
旁觀眾人都沉不住氣了，一齊驚呼起來。
謝意駿心臟怦怦亂跳，晚上涼風習習，他卻感到額頭，滲出汗水。他已經忍不住，想要從高台上跳下來，逃到安全地帶。
這傢伙是個瘋子麼？
轟……轟！
機車前輪終於在距離兩人不到三十米的距離，落了下來。
就在前輪落地的一瞬間，車手一扳車把，嗚地一聲響，車身橫了過來。
慣性帶著車身，依然對著謝意駿、馬胖子兩人直衝過來，膠輪在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刮起大片沙塵。
彭！
車手右腳踩落地面，機車停在馬胖子面前，僅一線之隔。
塵土飛揚，飄飄灑灑在空中飛舞。
車手一推擋風罩，看著馬胖子，忽然一笑：「我來了！」
謝意駿身體一軟，一下靠在高椅後背上，他剛才心都快跳出來了。現在放鬆下來，感覺後背一陣冰涼，卻是冷汗濕透了襯衫。
他一眼瞟到於坤，震驚的樣子。還有何長勝，不屑一顧的表情一掃而空。剛剛受到驚嚇的情緒，忽然變得愉悅起來。
從車手出現，到直撞上來，馬胖子神色就沒有變過，現在也是點點頭，對謝意駿道：「謝導，這就是我的小師弟，張琅。」
「好！好！控制機車的穩定性，極為出色！還有準確地判斷力，非常好！」謝意駿發覺自己的喉嚨有些緊，聲音聽起來很是乾澀，立即三言兩語結束談話，「馬劇務，你立即帶小張，去熟悉一下場地，順便給他解說拍攝要求，然後……」
他看了一下時間，道：「看完場地，休息二十分鐘後，開拍！」
他用眼睛餘光，看到於坤將何長勝拉到一旁，避開旁人，低聲說著什麼。於坤說完，何長勝沉默了一小會兒，嚴肅地點著頭，似乎在應承什麼。
感覺到危機了吧？
不壓壓你們，還真以為這個劇組，你可以一手遮天！
不過於坤終歸是出資方的人，兩人關係也不能徹底翻臉，下面還是要讓讓步，給何長勝一個機會。
謝意駿心下盤算，臉色始終是萬年不變，讓人看不出深淺。
《曙光1911》劇組拍攝的時代，是清末民國初年。今晚拍攝的是主角所在的武昌新軍，打響民國第一槍的武昌戰役。
影視基地有漢城、唐城、宋城、明城四座仿古城池，可以適應任何古裝戲的拍攝需求。
劇組租借了明城東門，作為外景拍攝地。
張琅跟著馬胖子，上到城頭。
城頭佈置森嚴，旗幟飄揚，拒馬、油鍋、滾石一應俱全。還根據清兵的裝備，在城垛口，安放了青銅大炮、抬槍等防禦武器。
馬胖子上到城頭，低頭走著，不知道在想什麼，一直沒有給張琅介紹劇情。
在一門青銅大炮前，馬胖子停下了腳步。
「張琅，有沒有興趣當保鏢？」他用聊天的語氣，平淡地說道。
「保鏢？穿西裝、戴墨鏡的那種保鏢？」
馬胖子笑了：「對，就是這種保鏢。有個朋友，他認識的一個富豪，想找一個貼身保鏢。恰好他看了《義膽豪情》，他對你在裡面的特技表演，很滿意。認為你形象不錯，身手好，特別是反應快，非常適合做保鏢，讓我來跟你說說。」
張琅慢慢踱著步，沒有說話。
他在心底裡，對當保鏢有些抗拒。在他印象中，保鏢就是看家護院的家丁，說穿了不過是別人的打手。
在小時候，他特別羨慕俠客，也最喜歡看俠客小說。
練成一身好武藝，快意恩仇，孤身走天涯，這曾是他很長一段時間的夢想。
後來，夢醒了。
現代社會，是法制社會。
俠客沒有了，有的也都在牢房裡。
動輒揮拳相向，喊打喊殺的，多半是些黑社會的，而且還是用來當炮灰的小嘍囉－－他們的老大都洗白了，西裝革履地開起了公司，坐在空調房裡，讓別人流血，為自己爭利益。
馬胖子明白他的想法，手扶著青銅炮，悠悠歎道：「武術沒落了。這是沒有俠客的時代。如果你還留在市武術隊，還能有在台上表演的機會。離開武術隊，武術百無一用，你甚至不能利用它來打架。
就是因為這樣，你才這麼留戀特技表演。你覺得，這是你唯一可以，展示一身所學的機會。可是，特技這個職業太危險了。
你是單干戶，沒有公司照應，沒有人為你爭取合同。比較安全的活，都被那些和演藝公司簽約的特技演員，搶走了。你只能接那些危險的活，就像我當初一樣。
每當我想起，自己以前意外受傷，痛得滿地打滾，獨自躲在家裡咬牙強忍的情景，我就感激謝導。是他給了機會，讓我能夠不再冒生命危險，安安穩穩度過一生。師兄上岸了，不希望看到你，再重複我的舊路……」
他指了指左踝。
張琅知道，那裡嵌著一根鋼筋，手術的同意書，還是他簽的字。
這個當年在武術隊裡，以「不動如山」聞名的隊長，現在，成了一個靠鋼筋，支撐身體的大胖子。
「所以你才沒有賣力給我尋找特技工作？」
「對！這半年時間，雖然各影視公司，以都市言情劇為主。但也不是沒有特技拍攝機會，有些也比較安全，可我都沒有接。」馬胖子毫不諱言，自己以經紀人身份，替他擋駕的事情，「這次我也不想叫你，我希望你徹底離開這一行。然而，不知道謝導從哪裡知道你的，硬讓我給你打電話，人就在我身邊，讓我連作假都沒可能。」
「保鏢的事，我考慮考慮……」張琅慎重地說道。
馬胖子呵呵拍著他的肩膀：「好！你仔細考慮一下，相信你會做出正確的選擇。現在，我給你說一下這次的拍攝要求。然後帶你去休息，把精力養足，順利完成今天的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