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屋裡的空氣沉寂如死,人人都表情各一的盯著我。我輕歎一聲,揮手讓小櫃子帶進來天牢的獄頭。獄頭進獻的是三份血樣與一份供詞。供詞洋洋灑灑幾大篇,末了捺了個黑墨水指印。想必這些都是在和平狀況下取得的。獄頭在情勢尚未明朗化前,也不願冒風險得罪滄平王。
不過,我要的已經到手了。
接下來的驗親結果讓我們每個都大吃一驚,三份血樣無一能與尹的血樣融合,也就是說,完全推翻了我當初的判斷。尹既不是「我「兒子,也不是滄平王,孝常,或則茂政的骨肉。
那尹到底是誰的孩子?我們將疑問的眼光投向元妃。能解釋的,只有面前這個女人了。
「臣妾該死,求皇上開恩——」元妃不停的磕頭,淚水花了一臉的妝,給我又可笑又可鄙的感覺。
「想朕開恩,你就從頭到尾,老老實實的仔細說!尹的生父是誰?他跟滄平王到底有什麼關係?」我其實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尹若真的與滄平王有什麼血緣關係,那他的處置問題,將是一個痛苦的抉擇。
元妃低頭半日,最後才似下了很大決心和盤托出:「尹確實與滄平王府毫無瓜葛,連臣妾也非他親生母。數年前,臣妾還只是王府裡的一個小歌伎,被王爺看中後,臨幸了兩三次,就丟在一邊不聞死活。臣妾實在不甘心遭此冷落,就想出假懷孕這招,以重博他的視線……」
元妃眼裡透出絲絲迷惘:「王爺他果然立刻對臣妾另眼相看,愛護有加。我原以為他會很快給我名位,沒想到,他竟給我找來了位朝官當義父,還做了種種手腳送我入宮……他說,只要能不露破綻生下腹中胎兒,就是龍子,有朝一日得繼帝位,我將來就母憑子貴,榮華富貴享之不盡……臣妾當時已是騎上虎背,欲罷不能了。便匆忙由宮外搜尋來一嬰兒,偽裝己出,瞞天過海。」
「皇上……臣妾實在對不起你!但這一切都是被那老賊逼迫支使的,臣妾不從的話,早已被他殺了滅口……」
元妃抱住我腳哀哀嚎啕,哭得我心煩意亂,一腳踢開她。這女人,當日能懂假懷孕以博滄平王歡心,本身也頗有心計,我實在不喜歡這種城府深的人。不過,也虧她來招偷梁換柱,瞞天過海,不致令我今天太為難。
尹若與滄平王有血緣關係,怎麼處置他還真棘手。想想滄平王知道多年來的心血泡湯,還只為個不是自己骨肉的小孩,那臉上的精彩表情一定讓人看得打心眼裡痛快。
將元妃送入冷宮,盯著猶在小櫃子臂彎裡睡態可掬的尹,我躊躇不決。整個空間靜得能聽見沙漏的細流聲。留下這孩子在宮裡,無疑是繼續充當野心家的政治工具,為免除後患,我清楚此刻不該有婦人之仁。但叫我如何下得了毒手!撫摸尹粉嫩的臉蛋,我終於拿定主意。
「十三,你宮外有什麼可靠的朋友沒?將這孩子寄養起來?對外,就宣稱尹皇子突然惡疾纏身過世了。」
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好解決辦法。表面也許剝奪了尹享受榮華富貴的特權,然生長帝王家,對他也未必是福。
江十三似乎頗感意外的看我,楞了片刻才連連點頭:「有,有!長年行醫,我也結交了不少江湖朋友,有的夫婦膝下無子,很是寂寞。將孩子送給他們,一定高興,也會好好的撫育其成人的。」
象怕我會改變主意,他匆匆抱過尹就告退。我疲憊的對小櫃子說:「善後的事,就交給你處理了。」凝神一會,嘴角牽動:「還有,不妨將今天的事洩露點口風到我那皇叔耳中,就說尹皇子已被我秘密處決了——我很好奇他下一步將要採取的行動。」
小櫃子心領神會:「皇上放心,奴才一定把這事辦得滴水不漏。」
殘一直默不作聲立在角落,此刻方開口:「給我三天時間,我去查他們的黨羽所在。」
我點點頭,緩步踱出這間令人窒息的房。夜色如層濃黑的幕,重重疊疊將煩悶的心溫柔又安全的包裹。我的靈魂彷彿越來越喜歡上這種黑暗。一個人遊逛於亭台樓閣,花石水草間,已經很久沒感受到這份怡然自得的情趣。
「皇上……」
驀然一聲低喚,如平地滾過春雷,壓得我心顫沭不止。日等夜等,盼的就是再聽到這個曾經令我銘心刻骨的聲音,然我此際,為什麼竟怕回頭去看那一眼?!
「皇上!」
再度響起的呼喚清晰了很多,也更堅定。我感覺他人已來到了我背後。
我閉上眼,竭力將滿腦子的雜念驅逐,低頭再看自己的肚肥腸滿,瞬間的刺痛襲遍了全身。我是皇帝,在他眼裡,也僅是個肥頭豬腦,一無是處的同姓。
「牟大俠……」我轉身,微笑。——笑意發乎心底,而靈魂卻瑟縮陰寒。
「草民參見皇上!」他抹下蒙面,露出那張依舊英氣勃勃的臉。這一拜,拜得心甘情願,也拜出了我們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我們相對無言,曾發生過太多太多的事,再見竟如此尷尬。
「今晚不是來刺殺我這昏君的了吧?」我終於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竭力以玩笑的口吻說。
「以前是草民誤會了皇上。今觀皇上之種種作為,才知道,是全天下人都錯恨了皇上。」
他的話讓我鼻端一陣發酸,又油然的竊喜:「牟大俠,承蒙你多次相救,不介意的話,以薄酒一杯為酬怎樣?」
他欣然而允。我喚來內侍,就地鋪設酒宴,兩人對月淺酌。連干數盅,我醉意盈然,趁勢說出心底埋藏已久的希望:「牟大俠,目前朝野內憂外患,我身邊實少可用之人,能回宮再來幫我嗎?」
牟涵青看了我會,微微一笑:「皇上不嫌草民才疏學淺,願意為國盡力。」
「真的?!」我激動地抓住他手搖了搖:「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他爽朗的哈哈一笑,同時也握緊了我的手。對他來說,那代表著男人之間的理解與結盟,我過後卻紅著臉抽出了手。
長夜漫漫,對於我來說,卻是如此可貴而短暫。那晚我們喝了很多的酒,也談了很多的話。說了些什麼早忘了,只記得當時的心情是何等愉悅。小櫃子他們把我抬回寢宮,天差不多都亮了。我一直嘻嘻的傻笑,小櫃子就含著兩抱熱淚:「我已經很久沒見到皇上這麼開心過了。」
唉——開心傷心,終究是一線之隔。他們永遠不會明白,我為什麼而開心,又為什麼而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