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瞑目
吃罷飯，夢星又盤算著帶托雷去逛逛夜市。總而言之，夢星打心裡覺得她虧欠得托雷太多，即使那殺父滅族的深仇大恨拋開不提，百餘年來，夢星視托雷為己出，早就把自己當成了托雷的親生母親，時時刻刻不敢忘了為人母的責任。於是，單說這四百年來讓愛子漂泊無依就夠讓夢星心疼上好一陣子了。
再加上前陣子托雷一直對夢星避而不見，今天好不容易母子團聚，夢星的目的無他，一切的一切都只為了讓托雷高興。如果夢星這老成持重、成天一臉憂鬱的兒子可以開顏一笑，那夢星這母親的心裡自然是美不勝收、歡喜無比了。
再說二郎，他受雅典娜所托前來，也是忠於職守。這一晚上為了神不知鬼不覺地跟上夢星和托雷，那天上飛的、地上走的、土裡長的、路邊站的……他可都統統變化了一遍，說是為此遍施絕技也不為過。
隨著午夜鐘聲的敲響，夢星與托雷之間仍然沒有任何不和諧的事情發生。二郎也漸漸放下了心來，甚至認為是雅典多慮了，故此，雖然他依然悄悄陪伴在夢星的身邊，卻也不再像剛才那麼如履薄冰了。
現在，夢星跟托雷走進了一條人跡罕至的街道。二郎則變成一根電燈柱立在路旁，注視著二人。
突然，托雷一下子將夢星一把抱住，側臉伏在夢星的肩頭，喉嚨裡隱隱約約湧出抽泣之聲。夢星在猛然間有點不知所措，可隨即又想起托雷小時候也有趴在自己懷裡哭鼻子的習慣，於是也沒有抗拒。雖不知是什麼傷心事讓托雷如此泣不成聲，卻也伸出手輕撫著托雷的背心，柔聲安慰道：「好了，托雷不哭了……都是大人了……」
而站在路旁的二郎卻是看得真切，此時從那托雷的眼眶裡竟然流出了兩行紅色的液體。二郎心裡明白，血天使這種生物乃是神魔合體，所以，他們的血液既不是神屬性的金色，也不是魔屬性的黑色。反而與人間生靈一樣，是鮮紅色的。可是，卻又是什麼原因讓托雷流出了血淚呢？
二郎記得蘭斯曾經跟他說過：「托雷從來不哭，因為他的眼淚早就在他明瞭自己身世不久後的日日夜夜裡流乾了。」
二郎剛剛放下了對托雷的戒心，如今又陷入如此謎題之中，也就不顧其他，專心思考起來。
「不好！！！」二郎恍然大悟。只可惜為時已晚，隨著夢星「嗯——」的一聲悶哼，金光閃閃的弒神匕首已經插在了夢星的左胸上。
「滴答、滴答……」這是女神的鮮血順著黃金匕首的血槽一點點流出，然後滴落，在沙塵滿地的小巷裡激起一層薄灰的聲音。
在很久以前，夢星就做過這樣的夢——她夢見托雷用尖利的匕首刺穿了她的心臟，並咧著嘴殘忍地對她笑著。對此，夢星曾經擔心過、彷徨過、無奈過，可是，在她真心地為托雷付出過之後，她就將這個夢和曾經的擔憂、無奈、彷徨久久的埋葬在了心底。即使在近期不知何故，再次發這個夢的時候，夢星也是對此付之一笑，而後將其拋諸腦後。
因為在夢星的意識裡，早就將這個夢全盤否定。認為它是荒謬不堪的，認為它不過是自己杞人憂天的表現。即使時常都有人在她的耳邊叨叨——神抵的夢境都有著強烈的預見性和真實性。可夢星依舊否認它、拒絕它、忽略它。
淡藍色的淚痕劃過女神的臉頰，夢星低著頭，不敢看托雷的臉，她害怕像那夢裡一樣——迎接她的會是一張帶著殘酷笑容的臉。老實說，夢星並不恨托雷，更不會責怪托雷。從她收養托雷的第一天起，她還是料想過今天這樣的結局的。她早就做好了來承受這一切的心理準備。
有道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儘管有著正義的旗號和理由，可血族裡十幾萬條生命還是被夢星親手奪去的。尤其是當夢星將拉斐爾推進黑暗之淵，讓她承受萬劫不復的苦難是，夢星的心裡更是充滿了自己雙手沾滿鮮血的罪惡感。所以，作為血族的子孫，作為拉斐爾的獨子，托雷要來向夢星復仇，夢星是不會怪罪他的。甚至於托雷根本不需要這樣偷偷摸摸地刺殺，他只要將自己的目的原原本本地告訴夢星，夢星就根本不會抵抗——任由托雷取走自己的性命。
但與此同時，夢星不僅是托雷殺父滅族的仇人，她還是養育、疼愛了托雷百餘年的人。在夢星的心裡，不管托雷承認與否，也不管托雷的生母——拉斐爾應允與否，在夢星的心裡——尹夢星是托雷的母親。
基於此，即使是到了這被托雷刺穿了心臟的時刻，夢星為之考慮得最多、擔心得最多的還是托雷。她不恨托雷為父、為母、為族人來向自己復仇。可她卻害怕看到托雷殘酷而邪惡的表情——她怕愛子走上歧途，她怕托雷的心靈被仇恨蒙蔽和污染，丟掉了他最純潔的善良。
因此，夢星在被托雷刺傷之後才一直低著頭，不敢直視托雷的臉。但是，夢星越是擔心，就越想親眼確認一下。看看托雷到底有沒有變，看看他的心靈深處是否依然是一片淨土。
「看」還是「不看」？這就好比一條生死線一般，夢星在上面徘徊了許久。直到她身體力的氣力一點點流盡；直到她呼吸的頻率越來越急促；直到她她的肺葉裡開始充血，金色的鮮血翻湧上她的喉頭，最終掛在她的唇角；直到她紫紅色的長髮裡色素開始退去，從髮梢到髮絲，再到髮根都變得雪白……
此時的夢星全憑一雙玉臂摟住托雷的脖頸，才得以掛在托雷的身上，才不至於撲倒在地上。而生命的流逝也催促著夢星做出了最後的抉擇——她拼著殘存的一點氣力抬起頭，鼓足最後的勇氣凝望著托雷的臉。
夢星笑了，好似仲夏夜裡芬芳的月桂。她看到了托雷眼眶裡湧出的兩行血淚，看到了托雷的苦、托雷的痛，看到了托雷的心如刀絞。夢星很欣慰，夢星很高興。欣慰的是因為會流淚的孩子的心底絕對不會完全被陰暗所遮蔽，只要有人提點著他，關愛著他，他遲早會重歸於廣明，只可惜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夢星自己是無能為力了。高興的是因為她看到了自己在托雷心裡的份量，她看到托雷在為自己流淚，看到托雷在為自己傷痛——握住托雷那只還捏著匕首，已經被自己的鮮血染成金黃色的右手——托雷在為自己顫抖不已。如此來說，自己在這百餘年的真心付出並沒有隨著托雷身世的真相大白而化為烏有。
放開托雷的手，吃力地輕撫他的臉。夢星想要最後一次替托雷把眼淚擦乾，經過了最初的欣慰和高興之後，孩子臉上那鮮紅色的眼淚留給夢星的就只剩下了心疼和不是滋味……
「逆子！！！——」突然，夢星的身後響起一聲斷喝。夢星聽得真切，那是二郎殺氣騰騰的聲音。或許是強烈的母愛激發出了夢星超然的力量，方纔還奄奄一息的她竟然一把將托雷推開了老遠。
等到她再扭頭過來時，只見身後的路燈柱轟然崩裂，二郎從柱中飛身而出。二萬四千斤的三尖兩刃刀縱握於右掌之中，直取托雷項上人頭。
「不要啊！！！——」為了托雷，夢星身體力的潛力前所未有的爆發了出來——儘管左胸上還插著滴血的匕首，卻愣是飛身而起，縱身撲向二郎。不惜用自己的身體為愛子築起了一道屏障，也要替托雷贏得逃跑的機會。
二郎也是反應神速、身手敏捷。但見夢星撲來，愣是將運足了十二分力道，傾世一擊槍刺硬生生收了回來。然後輕伸猿臂將夢星接住摟在左臂之中，免得她再受傷害。並且柔聲安慰道：「夢星別怕，二哥馬上找人救你……」說完，右手長槍一抖，惡狠狠地瞪著不遠處癱坐在地上的托雷。看來，二郎已經決定好了——在替夢星醫治之前，順手正法這「弒母的逆子」。
從二郎身上瀰漫而出的凜冽殺氣自然也刺激到了夢星，她的此時的身子雖然虛弱到了極點，可她的腦子卻清醒得很。聰慧的她自然明白二郎現在在想什麼，更明白二郎接下來會幹什麼。
「不……不……」即使只剩下了半口殘喘，可為了托雷，夢星依舊泣不成聲地哀求著二郎。
可二郎卻不理會她，只是左臂摟著夢星，右手橫握長槍，大踏步向托雷走去。而此時的托雷卻是滿臉的呆滯，他更像一個沒了靈魂的空殼，或許是方才刺穿母親心臟的一刀也將他內心完完全全的掏空了。黯淡的夜色和劃過托雷臉頰的兩行血痕更將托雷裝飾得死氣沉沉，此時此刻，面無表情的他彷彿殭屍一般。
「不！！！……」眼見愛子的性命就要被義兄無情地收割掉，夢星拼盡最後的力氣狠狠掐著二郎的臂膀，指甲陷進二郎的肌肉裡，致使金色的血液浸染了她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