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烙印(一)
他從小看著流光長大,固然知道他不是池中之物,可還是沒有想到,他的能量竟然有如此之大。
流光看著陸明持的表情,忽然意識到是自己太過急切,反而欲速則不達,嚇住了陸明持。
微微呼吸一口,流光盡量放緩語氣,態度誠懇的開口:「陸帥,我不瞞你,關於石中岳這個人以及他的身份,我早就知道,可是既然我以前沒有說,那麼現在自然更不會說。我來這裡,只是要問他一件事情,問完了我就走,絕不會對他的安全性命有任何不利!還請陸帥即刻傳他來此!」
陸明持再次盯著流光看了一眼,終於對著流光微一抱拳,沉聲說道:「靖王稍後!」
說完話,大踏步向著門邊而去。
然而剛到門邊,忽然一隻手拉住了他。
他愕然回頭,流光的聲音己經響在耳邊:「陸帥告訴我在哪裡,我自己去。我的時間真的不多……」
石中岳的確是剛剛回到府中。
在慕容府中與薔薇一席敘談之後,他與薔薇一樣,心中的疑問不僅沒有絲毫減少,反而越來越多,然而也許是他老了,安逸的日子過的久了,這麼多年來的碌碌無為,將他曾經發誓一定要為慕容家洗清恥辱的雄心壯志,幾乎磨去了大半。所以這些疑問從他的心中一閃而過,卻沒有佔據他太多的情緒。
相反,他反而想起了當年那些在江南的日子,他一個年青男子,帶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雖然曾經艱辛困苦,曾經左支右絀,可那些日子,畢竟曾經有過短暫的溫馨與和樂。
可是這些日子,在一個淡淡春日的早晨,突然就結束了。
那一天春光和麗,是難得的好天氣,與以往沒有任何不同,甚至還要更晴朗一些。娉婷小姐也和平日一樣,容顏淡淡的,平平靜靜的,她按照一向的習慣先將早餐端上桌子,然後叫他來吃。
然而就在他拿起筷子的一瞬間,她忽然笑著對他說:「石叔叔,今天我就要走了。」
她說的那麼簡單那麼自然,彷彿只不過是去隔壁家竄個門,半個時辰就會回來。
他拿著筷子的手就那麼停在了空中,人也在瞬間石化。
然後他試著阻止娉婷小姐,對她說赤焰山高路遠,一個女孩子家怎麼走得到,對她說那個朋友己經過了那麼多年,也許早就忘記了當年的承諾,對她說一切他想得到的艱難與險惡。
他記得夫人臨終時的那個眼神,那個眼神,那麼強烈的希望他帶娉婷小姐走,希望他為慕容家,留下一個血脈。
所以他希望娉婷小姐就這麼生活在他的身邊,等到再長大一些,他會幫她挑個足夠配得上她的男人,將慕容家的煙火延續下去。
他一向都不是個足夠聰明的人,他也許足夠忠心,足夠純善,可他實在是不夠聰明。
他從來沒有想過,就算她在他身邊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可是,對於慕容娉婷來說,沒有了慕容家,沒有了慕容這個姓,她就算還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如果他足夠聰明,就應該看的出來,就算這麼多年慕容娉婷從不提當年那件事情,卻不代表她不想那件事情。
她不僅想,而且也許,那件事情,早己經成為她生命中唯一的意義。
當娉婷小姐對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事情就早己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他最終也沒有留住娉婷小姐,她拿著自己早就打好的一個小小包裹,笑著跟他揮手告別,充滿信心的對他說:「石叔叔,我一定會回來,等我下次回來的時候,就是為我慕容家徹底洗清冤屈的時候。」
那個時候她的笑容那麼燦爛,她從來都沒有那麼笑過,彷彿她的生命從那一刻才開始有了真正的意義。
也是那個時候他才忽然明白,只有冠上慕容這個姓,娉婷小姐,才是真正的,完整的娉婷小姐。
也許是娉婷小姐臨走時的那個笑容給了他希望和信心,他聽她的安排回到京師,又在陸府中落下腳,用盡自己一切力量去盡可能多的調查當年的事情。他希望有一天娉婷小姐回來的時候,他能夠多多少少的,幫上她一點忙。
可是一年,兩年……
娉婷小姐沒有回來……
三年,五年……
娉婷小姐也沒回來……
八年,十年……
娉婷小姐還是沒有回來……
他心中的希望一點一點的變涼,變小,然後漸漸熄滅……
當第十五個年頭過去的時候,他的心徹底死了,他知道,娉婷小姐再也不會回來了。
雖然理智如此告訴他,可是他的心底卻仍然有著一絲幾乎不可能的期待,也許有一天,娉婷小姐會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就像當年要走的時候一樣毫無徵兆,只是在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裡,笑著出現在他的面前,用熟稔的語氣對他說:「石叔叔,我回來了……」
所以他仍然每月兩次,去慕容府的靈堂,去當年他們約好的地方,查看那個暗閣。
那天夜裡,當他例行公事一般打開那個暗閣,瞄了一眼就準備關上的時候,他突然猛的愣了一下,因為,他發現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那個暗閣裡面,有一樣東西,真的,有一樣東西……
他幾乎欣喜若狂,雖然那樣東西不是他與娉婷小姐約好的,可是他忍不住想,也許娉婷小姐不小心丟了那把刀,所以不得不找一件類似的東西,又或者有其他的什麼變故……
他迫不及待的讓岳陵傳出消息,約那件東西的主人來見面……
然而,不是娉婷小姐,終究不是娉婷小姐……
就像這麼多年來他早就知道的那樣,娉婷小姐不會回來了,再也回不來了……
他忍不住長歎一聲,然而,他的這聲長歎還沒有來得及發完,房間的門突然以一種極快的速度打開,然後又迅速合攏。
他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擺出防衛的姿勢,眼前就突然多了一個人,多了一個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人!
「薔薇的身份被韓充發現了,如果你不想她死,就回答我的問題。」流光出手極快,一把扼住石中岳的脖子防止他發聲驚動其他人:「你不聲張的話,我就放開你。」
石中岳有一瞬間的怔愣,然後流光的話突兀的湧入他的神智。
薔薇?
就是那個剛剛才和他見過面,帶給他諸多謎團,本身也如謎一樣的女孩子?
腦海中念頭飛速轉動,流光說出的那句話,實際上隱含了很多東西,至少,他知道自己跟薔薇見過面,這樣一來,他應該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也許早就知道,而他能找到自己這樣一個下人所住的地方,如果不是注意自己己久,那就一定是得到了陸明持的同意。
頭腦中在一瞬間做出了決定,石中岳果斷的點頭。
流光鬆開手,剛要開口,石中岳卻先一步開口:「你要救薔薇?」
「是。」流光面無表情的承認。
「為什麼?」石中岳瞇起眼睛,問的咄咄逼人。
流光微微一頓,然後毫不迴避的望著石中岳的眼睛:「因為我要救我自己。」
這句話其實有很多種含意,但石中岳當時只理解了其中的一種。
他聽岳陵說過靖王對薔薇很是在意,他以為靖王的意思,是對薔薇情根深種,沒有薔薇,他也生無所戀。
他理解了所有意思中最美好的一種,也從流光的態度和行動中感受到事情的緊迫性,所以他毫不猶豫的點點頭:「你問吧。」
流光辦事的速度很快,所以當他再次回到府中的時候,時間還只不過剛剛過去了半個時辰。
薔薇甚至才剛剛洗完澡,換上了一件乾淨的衣服。
離午時還有兩個半時辰,她還有一點時間,也許可以藉著這點時間,好好的睡一覺。
流光的身形突兀的出現在自己房間的外面,一個黑影猛的由暗處竄出,攔住了他的路,然而看清楚他是誰之後,又默默的退開兩步。
「她在裡面麼?」
「在。」
「在做什麼?」
「侍女剛剛服侍薔薇小姐沐浴完,正準備去端些補身子的湯來給她喝。」
「讓府裡當值的醫官開副補氣補血的方子,吩咐廚房馬上熬上。」
「……是!」這個命令有些奇怪,也有些突兀,所以厲玄微微停頓了一下,才恭聲答應。
「我記得你以前從一個江湖人手裡得到一個方子,可以讓人的傷痕在很短的時候內就變的很舊,彷彿是很久以前的傷似的。」
「是。」厲玄低聲說道:「那個人殺人時自己也負了傷,用這個方子使自己的新傷變成舊傷,差一點逃脫了懲處,幸好主子英明,發現了其他的證據。」
「那種藥要讓新傷變舊,需要多少時間?」
「很快,一個時辰足矣。」
「舊到什麼程度?」
「止血,結痂,顏色變暗,至少也有三五年的樣子。」
「你還有沒有那種藥?」
厲玄心中不斷湧上奇怪的感覺,他知道昨夜發生的事情很嚴重,也知道流光正在想盡一切辦法應付面前這種局面,可是他現在問的問題,卻委實和昨夜的事情一點關聯也沒有。
雖然心下波瀾不斷,可長久以來對流光心悅誠服的敬仰卻還是讓他恭敬的回道:「有。」
「把它拿來給我。」
「……是!」厲玄不知道流光為什麼要問他要這種藥,但不該問的事情,他向來不問。他只執行流光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