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一月底的政壇震動規模不大,威力卻不小。身為參知政事的歐陽修,也就是民間俗稱的副宰相歐陽參政,正式地給官家上了一本奏章,強力乞求致仕!
這個致仕的奏章,不再是因為從政需要而耍的什麼花槍,而是實打實地乞求退休回家養老的心聲。不錯,就是養老,這是歐陽修奏章裡提到的最多的詞語,他說他老了,不中用了,感謝朝廷不棄,奈何力不從心,無力為政,為免尸位素餐,乞骸回鄉。
這奏章在大宋政壇引起了轟動的非議。若是平常的參知政事,也許不會有這般影響,但是當事人是歐陽修就難說了。歐陽修學識可為一代宗師,又喜好提攜後輩,可謂桃李滿天下,受他恩惠之人多如牛毛,其中不無朝廷高官,加上他為人中正,官場上有著不少朋友。對於他致仕的奏章,首先作為當年老搭檔的韓琦就不答應,還有身在宮中的曹太后也不滿意,一力要官家挽留。
官家趙頊最為難了,對於歐陽修的奏章,一方面他心裡有著其他想法,另一方面迫於眾人請求,加上他自己對於歐陽修也頗為賞識,只好拉下臉面挽留。奈何歐陽修去意已堅,堅決不肯留任,一再重申他的理由。
老朽是個很堂皇的借口,明眼人都知道,歐陽修致仕的原因,與早些日子給人造謠彈劾肯定有著莫大的關係。也許是出於心灰,或者不好意思,沒有臉面再留在朝廷吧。
一連幾天,朝廷裡對此事議論紛紜,力主挽留者如韓琦、司馬光,都是位高權重之人;贊同歐陽修去任者,多為御史台諸君,對於歐陽修,用他們的話說,就是「再也忍耐不了。該去職」!歐陽修因為性格的原因,與他們矛盾頗深,可謂苦大仇深了,如今這個討厭的人就要離開朝廷,他們當然是極力贊同的。
不管朝廷如何討論,也不管官家是否已經同意致仕。歐陽修做得就更絕了,奏章一上去,就撂擔子不幹了,直接窩在家裡,不再上朝。一時間政事堂因為少了一個人,政事處理運轉慢了一拍,辦事效率也小了許多。也許是出於這樣的原因,官家趙頊堅定了挽留歐陽修的意思,在下旨挽留與讓韓琦等人遊說都無效的情況下。他把主意打到了沈歡身上。
讓沈歡去和歐陽修說說大義,使之留任,這就是官家趙頊最後的主意了。本來。沈歡作為一個後輩,是沒有多少資格與歐陽修平等對話地,不過趙頊說了,前些日子的彈劾事件還是你沈歡幫歐陽修說話,怎麼說兩人都有了香火存在,這次過去,也不至於沒話說,也許歐陽修賣你一個後輩面子也說不定。
沈歡很不滿意這次任務,雖說他也不想歐陽修早早致仕。但心裡卻認為連韓琦都勸不了歐陽修,他就更沒有辦法了,要知道,歐陽修與韓琦多年搭檔,互相視為臂助,連他們都無法談妥的事,他出馬就更沒有希望了。再說了,這是一個令人很無奈之事,說服不了還沒什麼。若是說服了,歐陽修同意回來留任,那才是大事了——到時,他一介後輩,豈不是讓很多前輩羞愧,如此令人側目之事,強自出頭,不是沈歡的行事風格。
奈何官大一級壓死人啊,何況這個「官」後面還加上一個「家」字。任他再是膽大。也不跟埋怨,更不敢不聽從。只能正了正裝,咬著牙,硬著頭皮,以「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氣概,在別人期待的目光中,走進了歐陽修地府邸。
「永叔先生,你又何苦為難晚輩呢?」在口水都差不多說干的時候,沈歡見歐陽修還是無動於衷,更不肯回到朝廷,他終於露出了疲憊的苦笑。
兩人待著地地方。是後院地一處小亭。眼前迴廊曲折。身後有一汪小池。池裡看不出有什麼了。最近雪愈下愈大。冰封了不少景物。北國地風光。終於在年裡地最後一個月上演。後院很幽靜。典雅氛圍。倒也怡情。遠處牆邊植了十數株雪梅。在百花凋零地時候。她卻盛開了。燦爛得令人感動。雪白。聖潔。縈繞了人們地心頭。
坐在石凳上。歐陽修換了一個舒服地坐姿。淡淡地笑著。聽到沈歡地話後。環指後院四周。輕聲說道:「子賢。你難道不覺得這種環境。很適合老傢伙養老麼?」
沈歡給堵得說不出話來。歐陽修話裡有話。他是真地要養老了。
歐陽修倏地輕歎一聲。幽幽深深。感慨地道:「子賢。人活著。若心有牽掛。難以舒適。有時倒會失去一些人生樂趣。這幾日老夫打定主意離開官場了。稍一留心周圍。你看。這雪天。這白梅。還有這壺清茶。仔細一品位。倒是一種境界了!呵呵。老夫對現在地日子。很感慨。很感歎呀!」
沈歡繼續苦笑:「永叔先生。如你所說。這舒適地日子。確實令人愜意!可是所謂能者多老。您……」
「子賢。你不必說了!」歐陽修擺手打斷他地話。「你之來意。老夫儘是明白。可老夫也老實告訴你吧。這次致仕。老夫是真心實意地。沒有官場上地什麼手段權術在內!老夫一生奔波。老來身為參知政事。該知足了。也是時候休息一下了!以後地天下。是你們年輕人地天下。你們才華之高。令老夫很是欣慰。老夫也沒有什麼理由不給你們讓讓位子了!「永叔先生。您老精神還矍鑠著呢。正是大有為之時……」沈歡說著說著。突然反應過來。「讓位子?永叔先生。您地意思是?」
歐陽修哈哈笑道:「子賢,你不必想得太多,老夫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一些老人地感喟而已!來來來,難得你來一次,嘗嘗老夫泡得茶怎麼樣。子賢,這清茶的吃法,還是你鼓搗出來的呢。這茶,確實是好東西呀。呷一口在嘴,清香撲鼻,怡人心脾,真是一種享受呀!」
沈歡當然清楚對方是在轉移話題,想開口移正過來,卻又給歐陽修組織了:「子賢。老夫心意已決,以後不再是官場中人,你又何苦為難老夫?來來,難得有閒暇,不如談談詩詞或者風花雪月!你看老夫這幾株梅,開得倒是有些風骨吧?」
「白梅傲雪,確實大有風格!」沈歡無奈,只能把目光轉移到那些梅花上去,不看還罷。一開倒給這些小東西把目光給吸引過去了。梅花不大,通體雪白,在蓋滿白雪的枝椏上。突兀而出,迎著苦寒的西風,招展著,歡鬧著,有如天界的精靈,謫落凡間,有一股凌人的傲氣。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沈歡喃喃地念了一下,之後才振奮了精神。「永叔先生,這幾株梅花,卻正如你地為人一樣,令人敬佩呀!」
這話不是拍馬屁,歐陽修家道貧寒,自幼喪父,能有今日成就,除了天賦外,可想而知付出了多麼艱辛的努力。還有那些辛酸!
歐陽修聞言一下子人也癡了,最後歎道:「這梅花,倒是清香呀!子賢,聽聞前些年你曾在送別呂誨地時候作了一首有關梅花的詞給他,其中有娥眉但有人妒、無意苦爭春之語,是否?雪梅不爭春,形容得很好呀!」
沈歡聞言心裡一跳,人妒娥眉?看歐陽修像是發自肺腑一般的感慨,難道說。這次強力致仕。與此有關?
眼珠一轉,沈歡笑道:「永叔先生。說到梅花,晚輩還偶得一句: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永叔先生的風骨,不言而喻,自是令人佩服地!」
「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歐陽修愣了一下,既而哈哈大笑,「你這小傢伙,倒是挺會安慰人的!有此一句,足矣,足矣!也不枉老夫今日好生招待你一番了!
「永叔先生……」
「聽老夫說!」歐陽修正了正臉色,「子賢,你與老夫年齡雖相差數十歲,但是在老夫認識的後輩裡,除了君實,你是最令老夫滿意的。說到最合老夫脾胃,你比君實還要合適。若是老夫再年輕數十年,當與你一道傲嘯天下!如今嘛,老夫卻是老了……」
「永叔先生太過讚譽了,說到年輕一輩,最讓晚輩佩服的,正是先生地門生蘇子瞻了!他應該也是老師地得意門生了!」
「得意門生?」歐陽修笑了一下,「若論學識,老夫從不懷疑他的才華,假以時日,以子瞻之才,超越老夫也不是難事。若論膽識,子瞻也是個大膽之人!但是,老夫有時也認為他太過大膽了,什麼話都說,這在官場,卻不是幸事呀!最怕他日給他招來禍患。再說以為官之能,子賢謹慎小心,在老夫眼中,又比子瞻要好多了!看你今日之官位爵位,無一不比子瞻優秀呀!」
沈歡都給誇得不好意思了,只能撓頭說道:「永叔先生,您再誇下去,晚輩都要驕傲了!」
歐陽修愣了一下,接著笑道:「驕傲?驕傲好呀!若有雪梅之資,當然是有資格驕傲地!」
沈歡摸了摸鼻子,今日談話,歐陽修多次涉及到梅花,除了說明對方喜愛梅花之外,難不成還有隱衷?又想到了嫉妒地話題。
「永叔先生,官家挽留的旨意,您真的不考慮了嗎?」沈歡又換回了話題。
歐陽修苦笑不已:「子賢,你還不私心嗎?老夫這次真地是決心致仕了,你回去和官家說,讓官家看在老夫數十年為朝廷奔波的份上,請他讓老夫榮譽還鄉,風光歸家!」說完頓了一頓,神色頗為古怪地看著沈歡,在沈歡莫名其妙的時候,又開口了,「子賢,上次蔣之奇彈劾老夫,很多人出於各種原因,不能為老夫辯白,最後還是你給官家上了奏章,老夫才得以盡快脫身的。你之情意,老夫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呢!」
沈歡趕緊道:「先生為人,晚輩再相信不過了!就是沒有晚輩,相信官家也會給先生一個清白的,晚輩不過是盡了本分而已!」
「本分……」歐陽修笑了笑。「總之是多謝了!」
「不敢!」歐陽修怎麼說也是沈歡敬佩之人,趕緊謙虛起來。
歐陽修再次說道:「那就請子賢在官家面前為老夫解釋了,老夫已經迫不及待要回老家了!」
看歐陽修去意已堅,加上按沈歡熟知的歷史,歐陽修確實是在這一兩年致仕的,之後的歐陽修。回家養老,沒幾年就去世了。想到這裡,沈歡心裡急了,極力思索,心裡有了決定。
「永叔先生,致仕之後您要回廬陵?」
「是啊,離家數十年,也該是回去的時候了。落——弄得心神不寧,不盡心動,有點猶豫了,「可廬陵怎麼說也是老夫老家,老而歸家,也是老夫的心願……」
沈歡站了起來,恭敬作揖道:「晚輩在此懇請先生以大宋天下為念,以蒼生之福計,請留下來吧!」
歐陽修愣住了,既而笑道:「子賢,你這是在逼老夫呀!你這一禮,如今老夫可消受不起了呀,老夫致士,就是白身,品級可比你低多了!」
沈歡說道:「晚輩這一禮,不論官階品級,只是出於一個讀書人對前輩地懇求而已。」
「讀書人……」歐陽修喃喃念了兩句。
沈歡見狀暗喜,又加了一把火:「先生,您就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伯和兄想想呀!」
聽聞沈歡把自己兒子給抬了出來,歐陽修疑惑了:「伯和,此事與伯和何關?」
「怎麼沒有關係!永叔先生,伯和兄的為人您還不清楚嗎?他淡泊名利,不喜官場,為人純孝,若您老要回廬陵,他孝順之人,豈有不跟著回去侍奉的道理!他現在編輯《文藝》雜誌,正是發揮所長的時候,一旦離京,放下事業,令他鬱鬱不得志,先生您說,豈不是毀了他的一生麼?」
歐陽修更猶豫了:「以伯和為人,倒可能會與子賢你說的一樣。《文藝》這本雜誌,現在不得了呀,已經深入文人之心了,也有偌大的影響力。看伯和這些年月所為,倒真把它當作事業來做了!子賢,你……可真讓老夫為難呀!」
沈歡嘿嘿直笑,把親情拿出來說事,不怕歐陽修不妥協!
歐陽修站起來走了幾步。最後轉頭對沈歡說道:「子賢,那你說,老夫留下來,具體又該如何做呢?難不成要老夫呆在家裡,靜等人才上門?」
沈歡笑了,很燦爛:「晚輩豈能讓先生做那守株待兔之人!先生。您看《文藝》雜誌如何?」
「《文藝》?很好呀,如今老夫也是每期皆讀,少了它,總覺心中難受呀!」
沈歡小心翼翼地道:「先生,《文藝》如今是面向大眾文人的刊物了,經過伯和兄的經營,已經有不少文人士子向其投稿,而伯和兄也擇其優者刊行發表。晚輩認為,其中也是有不少優秀人才地。如果能加以遴選提拔,就是不能成為官場有用之人,為文也會大有長進。先生文章天下無雙。若能擇其一二加以教育,使其成材,他日我大宋文化之盛不難想像呀!」
「子賢地意思是讓老夫也進這個《文藝》做那編輯?」歐陽修猜測著問道。
沈歡說道:「以先生之才,當然不必去做那編輯瑣碎之事,此事自有伯和兄等人在做,先生只要坐鎮雜誌,遴選人才就是了!」
「這個……」歐陽修又走了幾步,「老夫需要考慮考慮!」
沈歡笑了,以歐陽修的為人。不再強硬地說回老家,那便多半是同意沈歡地提議了,不過他為人持重,做事總要計較周全,一時難以定論罷了。對於這個結果,沈歡已經很滿意了,他之所以把歐陽修忽悠下來,正是抱著讓對方進《文藝》雜誌地主意。
《文藝》雜誌無論如何辦理,都是輿論工具。說白了就是宣傳的工具。這種宣傳功能,以沈歡的觀察,王安石已經意識到其中的作用了,他生怕王安石日後憑著手中的權力使得《文藝》成為變法派的輿論工具,那就有違他辦《文藝》地初衷了,確切地說,他這個《文藝》,不單不應該成為變法派的工具,相反還要成為變法派地制腋。有這個輿論監督存在。變法派做起事來,應該不會到無法無天的地步吧。
王安石強悍。變法派又勢大,沈歡自己身份又特殊,日後沒有保全《文藝》特殊地位的把握,而歐陽發等人在官場上有沒有威望,估計不用王安石出手,其他變法派之人稍用手段,就能把《文藝》的大權給奪了去!
為此,沈歡用心良苦地把歐陽修拉到這良輿論戰車上,以歐陽修的地位,有他坐鎮,估計還沒有宵小敢對他動手!不說其他人,就是王安石來了,也不敢動用非官場手段來迫使歐陽修就範。在古代政壇,父子反目大有人在,但以徒反師的,就少之又少了,就是以王安石的強悍,估計也不敢冒這個天下之大不韙,除非他想做真宗朝地奸臣丁渭!
另外,對於歐陽修致仕後的使用,除了讓他進雜誌坐鎮外,沈歡還有著其他想法,不過辦理條件還不成熟,只能暫時壓下,自己知道就好了!
沈歡站了起來,說道:「既然永叔先生還要考慮周全,晚輩就不打擾了。官家那邊,還要晚輩去回復,就此告辭了。」
歐陽修點頭道:「官家那邊,就麻煩子賢為老夫解釋了。老夫再重申一次,這次致仕是真心實意地,沒有任何虛假,請官家不必多慮了!」
「晚輩曉得!」
歐陽修把沈歡送到前廳之後,停了下來,遣人送出大門。沈歡到了前院地時候,回頭一望,只見庭院深深,不再見歐陽修的蹤影。這一刻,他有點落寞,他也知道,無論如何努力,大宋文壇政壇,歐陽修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一代書生,自幼孤苦;天賦聰穎,勤奮好學,終成文壇領袖,數十年風騷,有史絕少!
別了,醉翁!別了,歐陽修!別了,六一居士!
沈歡腳步沉重地出了歐陽修的府邸,到了外面,他心頭像放下了什麼似的,輕快地吐了一口氣。抬頭一看,天又沉了下來,看似要下雪。也許,風暴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