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回憶
「鍾陽?邪人耶?賢人耶?」
薄紗輕蕩,朦朧中,一架大大的臥榻橫陳,上面一個年約半百的老者半臥著。微微瞇著眼睛,似自問,又似發問一般喃喃念叨著。
他一身輕衫,卻是飛金線走銀絲,綴以龍鳳圖式。頭上挽起的發轡上,以玉石為簪,就著滿堂的燭火,瑩瑩閃著幽光。光影掩映下,略嫌狹長的臉上,帶著一股病態的潮紅。微瞇的雙目偶爾閃動之際,卻有一股威嚴瀉出。
肩膀微動,兩隻粉嫩的小手顯現,輕輕捶在他的肩頭。越過老人肩頭看去,卻有兩個妙齡小女隻身著輕紗,正自給他按摩捶背。吹彈可破的柔嫩肌虞上,白嫩嫣紅,挺翹的鼻尖上沁出細密的汗珠來,顯然已是捶了許久,頗是勞累了。只是,二人面上卻全無半分焦灼,只是注目眼前這個蒼老的身軀,專注於自己的雙手,生怕哪一下力道不均,將這具軀體震壞了一般。
「卿與他相處多時,且試言之。」目光轉動,老人微微側頭,將目光定在軟榻前不遠處的一個身影上,淡淡的發問道。
「是。」那人急忙躬身應道。等到再抬起頭時,一張清矍的面龐映入眼簾。若是鍾陽在此,定能認出來這人不是別個,正是那位曾經的幽州巡察使劉焉劉君朗。
此際,劉焉何曾有半分當日的氣勢,在眼前這個老人面前,竟是恭恭敬敬,戰戰兢兢的,不敢稍有半分差錯。是啊,眼前這個老人,就算如今天下再亂,卻仍然有著使人一言而生,一言即死的權勢。他,正是這大漢天下的主人,漢靈帝劉宏。
口中答應著靈帝的問話,劉焉的目光卻向其軟榻後面瞄去。那兒,正有一個頭戴巧士冠的乾瘦之人靜靜侍立。那人身處暗影之中,在燭火搖曳之中,恍恍惚惚,如同一個影子一般。
「哼!」
靈帝不見劉焉說話,目光順著他看的方向瞟了一眼,已是瞬間明白,心中不由的便是一陣的恚怒。
那後面所立之人,不是別個,正是中常侍張讓。靈帝很清楚,這些個大臣,個個都對張讓等人不待見,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只是,他們忘記了,自己!只有自己!才是可以對任何人生殺予奪的!我,才是皇帝!
靈帝憤憤的想著。看著劉焉在自己一聲冷哼中顫抖了一下,目光迅速垂了下去,他心中稍稍舒坦了起來。
打從十二歲那年,自己忽然天降大運,接了伯父恆帝的位子,成為了大漢這個龐大帝國的至高無上之人後,他當時有整整好幾天,都沉浸在巨大的恐懼和喜悅交替中。恐懼,是來源於未知,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能做什麼。他不知自己在這個高高在上的位子上能停留多久;喜悅的是,生於皇親國戚之家,年紀雖小,卻是早早就知道了,這個皇帝的位子,代表了什麼,那是一種絕對的權利!為所欲為,不用擔心再有人來逼自己學這學那,不用發愁學業不達,而受到師長的責斥,不用怕家中的長輩再為了任何事兒訓斥。什麼都不用怕了,即便是至親之人,也不能、不敢,對一國之君無禮的!
劉宏很興奮。只是這種興奮不過持續了幾天,他便沉默了。無他,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雖然坐到了那個令人遐想無限的位子上,但事實與他所想卻是並不一樣,自己的大伯母,那位竇太后才是真正的當家人。每當上朝時,他只能默默的坐在一邊旁聽,聽著竇太后和他那個大將軍老爹二人,非常威風的發號著各種原本應該屬於他的號令。
看著下面匍匐在地,一大堆畢恭畢敬的大臣們,他忽然沒了興致,自己,原來只不過是一個傀儡,一個可憐到或許大伯母一個眼神就可以殺死的傀儡。雖然,大伯母對他並未顯露出什麼殺心,但誰知道呢,誰知道她心裡的真實想法呢?
從那一天起,他忽然覺得這座曾經為之傾倒的巨大宮殿簡直就是一個牢籠,一個將他困縛住的牢籠。而且,這個牢籠還是他或許永遠也無法逃離的,他每天只能在固定的地方,按照一成不變的路線和規矩,按部就班的重複著一套繁瑣的模式。從那一天起,他,厭煩了。
不過,那是哪一天來著?啊,對了,是九月,對,就是九月!在自己戰戰兢兢的度過了半年之後,忽然有一天,宮中氣氛變得極為詭異起來。好多小黃門和女官兒都被禁足了,園子裡滿是穿著鎧甲的士兵,他看的很清楚,就在那個叫曹節的中常侍帶領下,自己那位不可一世的大伯母,滿面鐵青的被他們擁了出去。
自己下了詔,宣講了大將軍竇武、太傅陳蕃、尚書令尹勳、侍中劉瑜、屯騎校尉馮述謀反。詔中宣佈了這些人的罪狀,最後將他們滿門抄斬,自己那位大伯母,聽說也被軟禁到了南宮之中,再也不能隨意出來了。
自己下過這麼個詔書嗎?貌似沒有啊,他很疑惑。但他依然很開心,沒了大伯母和竇武在頭上壓著,自己總能行使皇帝的權利了吧。哈,苦日子熬出頭了,他突然對皇帝這個位子又重新充滿了希望。
等到那個中常侍曹節滿面笑容的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簡直有些激動了。曹節是來請他臨朝的,臨朝啊!只有他一個人高高在上的臨朝呢!這一天,他曾經不知道在夢中夢到過多少次,原本只當永遠也不會出現了,卻不想幸福竟是來的那麼突然,突然到他竟有些措手不及。
那一天,他只覺如同做夢一般,恍恍惚惚的,竟不知道是如何過來的。迷迷糊糊中,只記得好像大多數事兒,都是曹節代他處理的。等到後來,他也終於搞明白了,當日那個所謂自己下的詔書,本就是曹節他們鼓搗出來的,矯詔啊!哼,這要是別個敢這樣,寡人定要斬了他全家的!他想到這兒,忽然眼中迸出了無限的殺機。
對面的劉焉只覺的全身一寒,額頭上冒出了汗來,哪裡還敢再等,囁嚅著開始措詞敘說起來。
劉宏靜靜的聽著,只是他的心思,卻又不覺的回想到了以前。嗯,那個矯詔,就是那個矯詔,讓他終於初次嘗到了權利的滋味。好吧,誰在乎呢?只要能讓他安安穩穩的過著皇帝該有的生活,他就給誰權利,只要,只要不威脅到他的皇位!他如是想到。
從那一天起,他忽然感覺到了這些宦官們的可愛,只有他們,只有他們這些殘缺之人才不會真的謀反,才不會威脅到自己的皇位,因為,他們都不能算是人的。沒了男人的象徵,天下又有誰能接受他們呢?他們必須要依附自己,藉著自己的名頭,才能抬起頭來做人。而自己呢,嘿,遍觀朝中這些人,就算皇親國戚又怎樣,還不是個個都有覬覦之心?只怕越是皇親越是謀之愈急吧。
從那一天起,他開始放手給曹節等人,升他們的官兒,給他們權利。自己也利用他們,給自己謀求更多的快樂。人生一世,既然坐到了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若是不好好享受一番,那豈不是白活一場?
他們要殺那個李膺,要殺那個巴肅,好吧,殺吧,你們互相之間仇接的越深越好,只有那樣,才不會有心思來想別的,也讓這些閹宦們更加的依賴自己。哼,黨人!聽說他們好大的氣勢,總是在背後指摘自己,說自己這不好那不好的,膽子委實夠大的,就應該狠狠的打壓著,看天下還有誰敢對自己不敬。
劉宏目光游離,耳朵中雖然聽著劉焉的闡述,但卻是恍恍惚惚的一種感覺。
滿朝的文武都以為自己昏聵無知,哼哼,其實他們哪個又知道自己真實的想法?在大肆利用那些宦官之後,終於有一天,他驚愕的發現,自己本來極為看不起的這些廢人,竟然連接成了一股令他恐懼的實力,那是一股他已然難以撼動的勢力。
他曾經有過拔除這幫閹人的心思,但是每每想到,那樣或許會讓自己一朝被打入當年大伯母那般境地時,他就不由的退縮了。罷了罷了,只要大家相安無事,怎麼還不是過一生,只要能維護好我的皇位就行了。那些個文人大臣們,只會嘮叨什麼社稷,嘿,可又有誰想過寡人的安危?他們雖然有學問,可難道寡人的學問不如你們嗎?若論詩詞歌賦,書法畫藝,寡人卻不見得輸了誰去。
唉!劉宏無聲的歎了口氣,耳中聽著劉焉的講述,目光在他身上轉了轉。這位自己的堂兄口中那個鐘陽,聽說年歲不大,但卻好像與人大不一樣,只是每每自稱來自仙界,難道又是一個張角之類嗎?
劉宏想到這兒,不由的忽然一陣的憤怒。殺!哼,若是真如那個賊匹夫的話,便算他真的來自仙界,也是決不能放過的。不過,要是他肯忠於自己,那麼,或許到可以派上些用處了,為了自己心中那份刻骨銘心,為了自己和她的兒子。
在所有人都只在乎天下時,只有她,想茲念茲的,只有他劉宏一個人。她如同一處寧靜的心靈港灣,只有在那裡,他才能獲得,自己真正需要而又難以尋求的心靈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