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大男人的痛哭
葉家的宴會,你還是不要去參加罷!
彷彿一聲驚雷響在頭頂。她怔怔地看著李歡,那些潛伏在心底的往事立刻噴發而出。和葉夫人的種種根本不可能調和的矛盾、林佳妮、姍姍,甚至葉曉波等等這些曾被自己趕走的葉家人——甚至葉霈,他夫妻二人來小店的「微服私訪」,誰說又不是一定程度上的「捉姦」行為?
除了葉嘉,自己幾乎站在和整個葉家親友團的對立面,完全失去了起碼的信任和彼此之間應有的尊重和克制。
自己將以何種姿態邁進葉家的門檻?
那是一個禁地,就如許久以前,自己只能一個人穿著禮服,深更半夜地偷偷徘徊在那條梧桐大道上,看著兩個世界的燈火輝煌,花落花開,自己,只能躲在角落。
她不知道當初自己為什麼會答應葉嘉。
輕諾必寡信。
愛情的甜蜜和自身的尊嚴,哪一個更重要?
彷彿一個昏聵的君主,一時頭腦發熱做出了一個輕率的決定。然後提交討論時,發現這個人說得有道理,那個人的建議好像也不錯——她沒法做出正確的判斷,只覺得呼吸急促,心跳氣短。
李歡見她滿臉通紅,暗歎一聲,忽然有些不忍:「馮豐……」
他喊了兩聲,馮豐才清醒過來,低聲道:「我好好想想。」
然後,也不跟李歡打招呼,就匆匆拿著包包走了。
「馮豐,我送你回學校……」
「不用了」。
她跑到街對面招手攔車,上了出租,心裡還是暈暈乎乎的,突然很恨李歡,強烈的那種憤恨,他為什麼要提醒自己?自己就那樣一直「昏聵」下去不好麼?
要他多嘴多舌!
嫁入豪門,是多少女人的夢想,哪怕委曲求全!
捫心自問,自己難道就從來沒有這樣夢想過?
多少普通女子,做著嫁給有錢人的夢,戰戰兢兢,修身養性,將自己最好的一面曝露在陽光下,將最卑微的自我掩藏在孤寂裡,只求能夠魚躍龍門,得翁姑丈夫寵愛,身光頸靚。
為求達到目的,在人生的舞台上演繹著最最辛苦的角色。誰的成功又不是夾了血流了汗?
有時,揣著明白裝糊塗,或者乾脆將自尊狠狠踩在腳下,難道不是能讓人生活得更好更愉快?誰的一生又不曾妥協?誰的一生真就能永遠傲骨錚錚,任我所願?
只要你不想起!
只要你一直不去想!!
渾渾噩噩中,已在C大校門口下車。
深秋的菊花開得燦爛妖媚,而道路兩旁的鳳凰花,璀璨得比大金菊更勝一籌。她隨手想攀折一朵看看,卻見一條茸茸的毛毛蟲蜷縮在花枝上,慢慢地蠕動一下。
她嚇得立刻縮回手,對於所有的軟體動物,一直有種巨大的噁心和害怕。
對面的球場上,一個朝氣蓬勃的男孩子抱著籃球跑過來,一身運動短裝,滿頭滿臉都是淋淋的汗水,他滿面的熱情和欣喜:「馮豐,你好。好久沒見到你了,最近很忙嗎?」
她隨意點點頭,口裡也不知道回答了些什麼,腳步甚至沒有片刻的停留,只顧徑直呆呆地往公寓走去,只剩下黃暉訕訕地站在原地,疑惑地撓了撓頭髮。
一個男生湊上來,打趣地臭他:「黃暉,想和美女搭訕沒成功?」
他好奇地看著馮豐走遠的背影,「喲,這個女孩子背影看起來挺不錯的,她叫什麼名字?漂亮不?哪個系的?大幾?」
黃暉摸摸頭髮,踢他一下:「快回去打球啦。」
星期天的宿舍空蕩蕩的,室友都出去逛街或者約會去了。桌子上的花瓶裡,插著一束玫瑰,是葉嘉送的,還很新鮮。就像所有戀愛中的男子,不知道該送什麼的時候,就送花給自己的女孩。這些日子,他幾乎每隔兩三天就會送一束花,一塵不變的紅玫瑰,上好的品種,一朵比一朵嬌艷。
馮豐呆看玫瑰半晌,時間已經不早了,她不知道該去食堂吃飯還是打開電腦完成自己沒寫完的專欄——這筆稿費能夠維持自己每個月的生活費和零花錢,她從來都是兢兢業業的在對待,從來不曾敷衍了事。
電話響起,她不想接聽。可是,它一再地響,她拿起,是葉嘉微笑的聲音,好像初戀的人,慣常地約會自己的女孩:「小豐,有人給我推薦了一間很不錯的小吃店。我來接你,我們吃了飯還可以看一場電影,有新片出來……」
「不用,我在外面……」她慌亂地敷衍,下意識的拒絕。
「你在哪裡?我來找你。」
「不方便,我在和別人談事情。」她胡亂說了一個地址,找了點理由,掛了電話。
如此危險的「約會」下去,於他於自己,最後到底能得到什麼結果?
她打開電腦,打開QQ,居然有葉嘉的頭像一跳一跳的。葉嘉以前從不干「聊天」這種無聊的事情,沒有興趣也沒有時間。他的MSN上也都是些同行。
但是馮豐從不用MSN,覺得不如QQ方便,所以葉嘉就趁這段時間休假弄了一個QQ號碼,因為他知道馮豐常常都在線上。
QQ消息都發的是一些玫瑰或者一些情詩,還有些紅唇,葉嘉的表現,就像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他覺得這是一種新奇的體驗和感覺。
她關了對話框,並沒有回復他任何消息。
可是,心情煩亂,一個字也寫不下。她拿出一張白紙來,用尺子在上面劃一條中分的豎線,一分為二,一邊是葉嘉的優點,一邊是他家庭的缺陷。
可是,寫了題目,就再也寫不下去了。
如果可以這樣量化,又何來的煩惱?
原來,所有的「知心姐姐」都是在紙上談兵。
她扔了筆,仰躺在床上,只覺得頭疼欲裂,什麼都不願再去多想了。
酒樓開張的日子選在了兩周後的星期一。
這個時間是高緯選定的黃道吉日。高緯「占卜」可謂是家學淵源,他的祖宗,比他著名百倍的大暴君高洋就是一個著名的測字先生。
公元550年,高洋廢東魏,建立了北齊。開國皇帝想給自己的王朝起個千秋萬代的吉利新國號。一個大臣提議叫「天保」,取其老天爺保佑萬萬年的意思。眾人都說好,高洋卻說:「天保兩字拆開來不就是『一大人只十』嗎,你們是笑我在位只有十年啊。」提議的大臣嚇得跪地求饒,高洋卻不以為意,說這是天意,我有10年皇帝做就不錯了。
一次高洋攜自己的皇后去泰山問卦,高洋問,你看我有多少年的天子位可坐?老道淡淡道:30。高洋對皇后說,你看老道也說我只有十年的時間了。皇后不解,老道不是說30嗎?高洋解釋道,這三十是指十年十月十日,三個十加起來不就是三十嗎。後來,高洋果然在天保(公元五五九年)十年十月得了暴病,食不能下嚥,餓了三天,就在十日這一天病逝。這個暴君,神神叨叨的,不但知道自已在位幾年,甚至連何年何月何日要壽終正寢也占卜得一清二楚。
高緯秉承家學,在小店幫忙時,見單純彈奏琵琶不能換錢,馮豐也沒法將他弄去什麼演藝團,乾脆叫他學了不少周傑倫的調調,天天在門口彈《東風破》,倒是吸引了不少周傑倫的粉絲來店裡轉轉。某一次,馮豐帶他們去青羊宮玩耍,他看見路邊到處是占卜算命的,計上心來,偷偷在小店外面掛羊頭賣狗肉,做起算命生意來,每天居然還能掙到上百元。
這個差事雖然不是什麼好事,可是,比起偷摸扒竊殺人越貨,總算「正當」多了的一種謀生手段,馮豐對此行為睜眼閉眼,只自我安慰說也算「古老文化」的一種傳承——不然,自己還能給他們提供什麼更好的機會呢?
高緯正在和蕭昭業等講述自己如何選擇「黃道吉日」的秘密,他說起自己的「專長」,倒不口吃了,難得地流暢。正說得眉飛色舞,忽然發現馮豐走進來,立刻興高采烈地叫她:「姐姐,你來了……」
馮豐沒精打采地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高緯,你給我算算命,看我哪天死?」
眾人愣了一下,高緯囁嚅道:「姐姐……」
「唉,你給我看看,我最近運氣如何?」
高緯這才正襟危坐,仔細端詳她的面色,又叫她隨意寫一個字。
她拿起桌上的圓珠筆,寫了個「煩」字。
高緯細看半晌,緩緩道:「新花鮮了舊花淹,世情看冷暖」。
馮豐瞪大眼睛:「你什麼意思?」
高緯小心翼翼道:「姐姐,你最近運氣不太好,這個批語的意思是,這段時間你常常會看到人家的白眼,處處遭際冷遇,缺少朋友緣份。人情似紙張張薄,一捅就破。曾經抬你捧你的人,如今都冷嘲熱諷,或者掉頭而去,漠不相關。」
「那我該怎麼辦?」
「養足元氣,調整體能,明年你的運氣就會好一些。」
馮豐笑起來,從口袋裡拿出一張100元大鈔:「唉,好的不靈壞的靈,你肯定是亂算的。」
「對對對,我隨口胡謅的,姐姐不要放在心上,還有,姐姐,你的錢我不收……」
「拿去你們隨便買東西吃,呵呵。」
高緯這才接過錢,揣在兜裡。
此時,光顧的客人稀少,馮豐坐得氣悶,起身走到門口,見蕭昭業埋頭苦寫大字,最近,他換了幾隻很好的毛筆,又買了上好的宣紙,寫起來就更有精神了。
他寫得聚精會神,馮豐只覺得筆走龍蛇,十分漂亮,但是真正好在哪裡,她不懂書法也說不出來,站了好一會兒,蕭昭業才抬起頭來:「姐姐,你相公說,下周就給我約他那個書法家朋友。」
「好啊。如果你能一展所長也是好事情。」
「姐姐,你相公是做什麼的?他長得很帥呀。」
聽見別人稱讚葉嘉,心裡終究是高興的,她微笑道:「他是一個科學家」,她見蕭昭業不明白「科學家」是什麼東西,換了個說法,「他是個醫生。」
「哦,是御醫那種?」
「不是」馮豐正思索著如何恰當地給予解釋,忽見一輛名貴的車子緩緩在小店外面停下。
她心裡一窒,果然,司機將車門打開,一個戴大墨鏡的貴婦人走過來,這次,除了司機,還跟著一名保鏢似的男子。
她在心裡冷笑一聲,葉夫人在怕什麼呢?還帶了保鏢,以為自己這個小店是什麼人肉黑店?葉夫人摘下墨鏡,看看蕭昭業寫的大字,又看著馮豐:「最近生意如何?」
馮豐吩咐一邊的蕭寶卷倒一杯熱茶來,禮貌道:「還行。您有事情嗎?」
葉夫人揮揮手,不接茶水:「我只是來看看。你既然要進葉家的大門,最好不要再和什麼李歡、張歡之類的打得火熱。要做葉家的媳婦,就得守足葉家的規矩,走出門,不能讓人家戳脊樑骨……」
一股熱血在臉頰、頭顱裡奔湧,在葉家的盛宴之前,她得天天來「捉姦」啊。
昏聵的君主,錯誤的希望,一點不切實際的幻想的火苗也終於還是要被一點點撲滅。馮豐心想,就像以前教科書上常常形容的那種革命不徹底的小資產階的軟弱性和妥協性——因為革命不徹底,所以被反撲的時候,常常就失敗得最徹底。
馮豐笑起來:「葉夫人,您來的時間不對,地點也不對,只怕要失望了。」
「是嗎?那我就拭目以待好了。」
葉夫人轉身,款款地離去了,單看她的背影,倒不像年過半百的婦人,還很有幾分風韻。馮豐想,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大美人。
蕭昭業忍不住了:「姐姐,這個死老太婆怎麼這麼囂張?」
馮豐苦笑一下:「因為她有錢。」
「死老太婆!姐姐,要是我還是皇帝,一定滅她九族,替你出氣。」
李歡也說過這話,看來,皇帝就是喜歡動輒「滅人九族」。
馮豐瞪眼道:「即便一人犯罪,也只能他一人承擔,怎能殃及他的家人?蕭昭業,我講了多少次了,不能連帶無辜。」
「是,姐姐。我也不過說說而已,我又不是皇帝,哪裡能夠誅滅她的九族嘛。」
「你們一定要根除骨子裡這種殘暴到極點的念頭。」
蕭昭業大是不服,自己有什麼念頭,誰還能管呢。
電話響起,是葉嘉打來的:「小豐,你在哪裡?我們晚上一起吃飯吧。」
她的聲音十分鎮定:「不用了,我很忙,這段時間作業很多。」
葉嘉沉默了一下,他已經好幾天沒有見過馮豐了,每次約她,她總是有各種各樣合情合理的借口。心裡很是不安,距離家裡的宴會已經只有10來天了,馮豐答應自己的事情,會不會有變卦呢?
他一直明白,她心裡是有心結的,當初恍惚答應了自己的要求,誰知會不會反悔?
他有些著急起來:「小豐,我來宿舍找你吧……」
「我在外面,不在宿舍。很忙,葉嘉,以後再說吧。」
她迴避的意圖那麼明顯,葉嘉大聲道:「小豐,禮服已經做好送來了,我來接你,先試一下吧,不合尺寸的還可以改。」
她沉默了一下:「葉嘉,還是不用了吧……」
「小豐,你什麼意思?」他大急,「你答應了我的,你答應了的……」
她微笑起來:「葉嘉,你母親實在是不歡迎我,今天又上門警告我了。對不起,葉嘉,我想,我們之間的溝壑,怎麼也跨不過去。對不起,我食言了……」
她掛了電話,葉嘉再撥打時,對方已經關機。
他抬起頭,看著不遠處的那棟女生公寓,覺得秋意的涼風一陣冷似一陣。自己、葉家給予她那麼深的壓力,甚至包括幾乎毀滅性的林佳妮事件。如今,兩人之間關係的主動權,全部握在她的手裡!自己一個人悄悄籌備新房,財產過戶,孤注一擲,如一個狂熱的青澀少年,重新鼓起追求女孩子的勇氣——費了多少的力氣,多大的心血,才有星星之火般微弱的希望!
原本就那麼脆弱的基礎了,可是,母親!
母親!
他拿出電話,撥通母親的號碼,母親的聲音滿是喜悅:「兒子,你回家吃晚飯不?」
對母親,應該是狠狠的質問?還是狠狠的抱怨?或者一刀兩斷?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軟弱的小孩子,好像再也沒有了自主的力氣,聲音是空洞洞的:「媽,你怎麼能在答應了我以後,又去找小豐的麻煩?」
葉夫人一陣怒火攻心,這個女人,告狀的速度還快呢。
她正要抱怨兒子幾句,卻聽得對面一陣哽咽。
是兒子在哭!
兒子竟然在痛哭!!!
她驚呆了,起碼自五六歲起,她就再也沒有見兒子哭過了,如今,早已年過而立,名滿天下,萬人敬重的兒子——自己引以為豪的兒子,自己最大的精神支柱——竟然在哭泣。
她心裡一陣慌亂,倉促道:「兒子,兒子?我不再去找她的麻煩了,我答應你,我不去了,再也不去了,肯定不去了……」
對面毫無聲音,葉嘉已經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