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只覺每次遇見陳喚,便難以保持一貫的平和心境,總是容易被他激怒,或者不自覺地被他影響了情緒,此時略一平靜,便不禁暗自生疑,只覺其中頗有幾分不對勁。沉思一陣,暗道:遮莫是這小子身上蘊含的那些古怪黑氣產生了作用?我平時無論面對何等情況,皆不會如此失態,可只要和這小子接觸,心境便無法安寧,他隨意說些話就能令我惱怒煩躁,今日本絕不該落得這般局面,卻被我一時失控下殺了無辜婦女,也傷了那些保鏢,委實太也奇怪,這小子體內吸收了不少黑氣,加之他本身就是當年那神秘女孩的親生血脈,自然也有些不尋常,我若非神智失常,便必定是受到他體內那些物質的影響,心神陡然變得暴戾邪氣,方才犯下大錯。是了,一定是這樣的!
這時陳喚又大罵起來:「老不死的,怎麼啞巴啦,你老舉著手不累啊!別考慮了,為了將來你家裡女人的安全,這就一掌劈死老子罷!」
書生全盤思索一番,忍不住怒道:「小畜生!都是被你害的!」
陳喚正要反駁,忽然前方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
「兀那窮酸!快放了我的喚兒!」
話音過後,一個肥胖高大而又面容俊美的男子大步走來,正是趙仲珩。
「大哥,」趙月奴哭道,「翠桃……翠桃被這個惡賊給殺死了……」
趙仲珩臉色平靜,只是嘴角微微抽搐一下,想必來之前已經得知翠桃的死訊,大步走過去,指著書生道:「我再說一遍,立即放了喚兒!」
書生冷笑道:「你的喚兒害我不淺,我怎能輕易放他。說不得,今日只好帶他走了。」
陳喚大笑道:「老畜生又來栽贓嫁禍了,哈哈!自己殺人犯法,卻說是我害的,這就是堂堂大宗師的風範,老子今日算是見識了。舅舅你回去吧,讓他帶我走,我奉陪到底,看他能玩出什麼花樣來。回頭定要好生安葬翠桃,順便代我給她上柱香,告訴她:只要我活著,這輩子都不會忘了給她報仇雪恨!」
趙仲珩怒視書生,冷冷地道:「那是自然,翠桃無辜枉死,我們誰也不肯罷休,定要這窮酸書生付出血的代價!」
書生本想對趙仲珩解釋一番,但聽到陳喚的話,心中登時又湧起莫名的火氣,此時趙仲珩這般說來,更令他心頭一凜,暗道:陳喚倒也罷了,一個小娃娃能做什麼?這趙仲珩卻十分麻煩,他乃天下知名富商,到處皆有朋友眼線,只需拿了我的畫像出去懸賞,便能將我的底細全部抖露出來,今日之事若被江湖中人知曉,我以後還有何臉面立足武林?且他財大氣粗,說不定能請來那些絕頂高手找我麻煩,那可真是煩不勝煩。此事定要避免,既然已經錯了,不妨錯到底罷,只要我脫身離開,又有誰能知道?……
這些思緒在書生腦中急轉而過,不久便形成一個邪惡得令他自己也感到恐怖的念頭,他不禁暗問自己:我這是怎麼了?今日為何總有止不住的殺意?我還是我自己麼?……看了看眼前的陳喚,頓時又想:是了,一定是這小子體內的邪氣影響了我,千錯萬錯都是這小子的錯,我的心境已被他污染,看來只有從他身上下手,將仙術完全練成,方能避免墮入魔境,這就盡快了結罷……他找到緣由,自覺可以解釋今日的一切,便即恢復了心態,同時也徹底硬起了心腸。
趙仲珩見書生沉默不語,又喝道:「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快放了喚兒!」
書生卻忽然詭異地笑了起來,道:「你不準備和你的家人說些什麼嗎?」
趙仲珩見書生一張清俊的臉孔陡然間彷彿籠罩了一層青氣,變得尤為恐怖,心中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當下回頭向趙月奴看了一眼,又扭轉頭看了看面前的陳喚,這無疑是他一生最疼愛的兩個人,只要他們能平安快樂地活下去,他就再無遺憾。了一句前後不著邊的話:
「放過喚兒和我妹妹。」
——「砰」的一聲,書生一掌印在趙仲珩胸口。
說也奇怪,這凌厲之極的掌力本足以斷碑裂石,但此刻擊中趙仲珩要害,卻毫無動靜,他面色如常,依然定定地注視著書生,肥胖的身子分毫不動。
書生的臉面變得極其猙獰,嘶啞著嗓子說道:「你放心,他們兩個想死也死不了。」
這句話就像一道催命符,瞬間送走了趙仲珩的生命。他終於歎息一聲,合上雙眼,嘴角流出一條血痕,緩緩地、就像背後有雙手托著他的身體一般,就此仰天倒下。
原來他一直在等這句話。他等到了。也就安心地去了。
變生俄頃,所有人都驚得呆了。陳喚和趙月奴怔了一怔,隨即一同發出兩聲撕心裂肺的驚叫。
書生似乎剎那間完全變了一個人,全身上下浮現出一股邪惡之極的氣息,仰天長嘯一聲,喝道:「此時在場者,除卻這對母子,其餘全部要死!」跟著凝聚起一股真氣,緩緩運至雙手。
那些奴僕丫鬟這才明白過來,不僅他們的主人趙仲珩已橫死當堂,就連他們自己也危在旦夕,頓時驚呼起來,紛紛四散逃跑。
書生身形一展,就像一個夜色中的惡魔,猛地撲向那些可憐的人。
庭院頓時變成一個殺戮地獄……
趙月奴跌跌衝衝地跑過來,撲到趙仲珩身上,手忙腳亂地要給兄長療傷,但一碰趙仲珩的心口,便發現心跳早已停止,頸間的脈動也已消失,兄長臉色平靜,宛如熟睡,但卻是千真萬確地過世了,她呆呆跪坐在趙仲珩屍體旁,突然淒厲地哭喊一聲,就此暈了過去。
陳喚睚眥欲裂,全身上下猛然間湧起一股無比強烈的黑氣,呆立良久,伸手指向前方正瘋狂殺戮的書生,喉嚨裡發出陣陣嘶吼,卻無法完整地吐出一個字來。
書生正『自殺』得盡興,驀地感到一陣寒意從身後襲來,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本欲衝進前院繼續屠殺,但被這麼一擾,立即恢復了幾分清明,回頭看去,只見陳喚正指著自己,全身顫抖不停,也不知在幹什麼,但那股莫名的寒意卻正是從他的手指遙遙傳來。
書生心中一凜,暗道:這小子不懂發放指力,為何我仍然可以感覺到他的力量,難道是黑石的仙力爆發出來了麼?兆頭不妙,我且將他制住,帶去那地方扣押起來,再慢慢逼他說出秘密,此地不宜久留。念至此便飛身撲到陳喚面前,伸指迅速點了他幾處穴道,陳喚頓時委頓在地。書生正要將他抱起,忽然一陣風吹來,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血腥味,他放眼看去,只見整個庭院一片血光,滿地皆是橫七豎八的屍體,至少有二三十人,先前聚集在此的丫鬟和奴僕、以及受傷倒地的那些武師,此時全部失去了生命。一個雅致幽靜的院子,此時竟如同煉獄屠宰場一般,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紅色。
書生再度打了個冷戰,冷意從心頭蔓延至全身每個部位,頓時徹底清醒過來,放眼四顧,看著自己親手造成的局面,他忽然感到無窮的恐懼和害怕,顫聲道:「怎麼會這樣……我怎麼會這樣……我這是怎麼了……我都做了些什麼……」
陳喚四肢無法動彈,嘴巴卻尚能呼喊,憋到現在,終於將滿腔的怒火吼了出來:
「啊——!!!」
這一聲吼不僅叫醒了昏迷中的趙月奴,也震醒了失神中的書生。趙月奴當即撲到陳喚身上,驚呼道:「陳喚,陳喚,你怎麼了?」
書生此時感到害怕之極,哪裡還有心思去對付宅子裡的倖存者,一心只想快快離開這個恐怖的地方,當即一手一個將趙月奴和陳喚抓了起來,顫抖著聲音道:「跟我……走。」最後看了這個庭院一眼,便挾住兩人縱身高高躍起,投入到前方無盡的黑暗之中。
過了良久良久,趙宅前院方才現出人影,卻是一男二女三人,那個男的扶著兩女,正是聚珍堂大總管趙峻和萬幸躲過災禍的馮巧簾、郁新香二女,兩女早已兩腿發軟,被趙峻扶著走了出來。
一看見院子裡這番慘狀,趙峻頓時明白過來,方才趙仲珩臨走前要他務必攔住兩女不可讓她們出來,原來是這等用意。趙峻抬頭望去,只見老爺那龐大壯碩的身子正橫躺在院子中間,頓時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軟軟跪倒下來。
馮巧簾見狀已略有所知,身子頓時搖搖欲墜,郁新香伸手將她扶住,兩女對視一眼,同時定了定心神,鼓足勇氣往前方看去——
暗夜裡驀地傳起兩聲驚天動地的尖叫,幾乎驚動了整條清河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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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門山位於富春境內,距杭州城百里之遙,山麓有集鎮,為三國時東吳大帝孫權之故里,其族群後裔至今仍聚居於此,因而集鎮內民眾大多姓孫。東漢名士嚴子陵隱居富春江時曾來此暢遊,感歎曰:「此地山青水秀,勝似呂梁龍門」,因此後人將此地定名為龍門。
龍門山屬浙中仙霞嶺餘脈,方圓五十里,巍峨迢繞,雲嵐霧靄,群峰疊翠,逶迤綿延,委實是天下罕有的絕美勝境,古往今來不知留下多少文人騷客的讚美感歎,美名廣為流傳。
在龍門山深處某峽谷內,有著一處堪比仙境的世外桃源,但見遠處飛瀑疾瀉,如白練當空,兩旁翠巒疊嶂,崖壁陡峭,谷內綠草萋萋、花團錦簇、枝繁——,都把老子憋出病來了!」
趙月奴道:「俗人就是這樣的,以為找個世外桃源呆上幾天,就變得仙風道骨了。其實真要有幾分道行,就是在市井凡俗裡修練,也能修成正果。他終究只是個食古不化的書獃子,自然不會明白這些道理,你就由得他去吧。」
書生對陳喚的咒罵可以不加理會,但卻格外受不了趙月奴的嘲諷,聞言頓時睜開眼來,冷笑道:「你一個婦道人家知道什麼?仙家法術一切只求融入自然,借天地之靈氣鍛煉元神,汲取精華超脫萬物,直至化羽飛昇跨入仙界。何謂天地之靈氣、何謂萬物之精華?除了這等世間最最純淨清澈的桃源勝地,還有何處可以勝任?凡塵俗世處處污濁骯髒,如何能吸收得到天地靈氣?哼!」
陳喚忍不住大笑道:「個窮酸老兒還真當自己是個仙人了?哈哈,書獃子就是書獃子,說出來的話根本狗屁不通!我說老兒你分清楚前後沒有?弄明白主次沒有?你連什麼叫靈氣都不知道,更不懂吸收之法,這當兒還跟咱們說什麼吸收天地靈氣,你這不是存心找罵麼?哈哈哈!」他笑了一陣,兀自不解氣,接著又道:「所以說你個老窮酸是想成仙想瘋了,自己根本還只是個給仙人提鞋都不配的貨色,卻迫不及待地模仿仙人的生活,這樣自我感覺很好是不是?自以為是個活神仙了是不是?哈哈!你知不知道在老子眼裡,你這番作為就跟清河坊的雜耍小丑一樣,把老子的肚皮都笑破了!」
書生也是碰上了冤家,每次陳喚嘲諷譏笑,總能令他瞬間火氣直衝,尤其是這番話,幾乎句句擊中要害,將他渴求升仙而又無法入門的焦躁狀態揭露得十分透徹,登時便惱羞成怒,喝道:「小畜生!你忘了你的誓言了嗎?不過幾天工夫就蠢蠢欲動,是不是要我對你們下狠手才肯老實?!」
陳喚冷笑道:「誓言?老子跟你有什麼誓言?你他媽的不要胡言亂語,老子從來沒對你發過誓。不過現在老子就正式發一回:你要是敢碰趙月奴一根頭髮絲,我陳喚必定將你碎屍萬段!即便死了,老子的鬼魂也絕對不會放過你,一輩子纏著你,直到把你活活逼死!這是老子今日發下的誓言,若違背此誓,教我天誅地滅、挫骨揚灰、永世不得超升!」
「你……」書生氣的臉色煞白,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指著他說不出話來。
趙月奴卻心知其中原由,陳喚立誓絕非尋常戲言。他平日裡油腔滑調玩世不恭,旁人皆以為他性格浮誇輕佻,說的每句話都當真不得,這本不錯,陳喚大多數時候確實是這樣一個人,給人感覺奸詐狡猾有餘,卻誠懇忠厚有限。但在陳喚自小到大的生活環境中,除了趙月奴和趙仲珩兄妹之外,其實馮巧簾也對他的成長有著極大的影響。趙月奴讓陳喚養成了獨立思考探索、劍走偏鋒出其不意、而又天馬行空自由自在的性格特徵;趙仲珩則讓陳喚練就了精準有效的眼光、準確無誤的判斷力、以及對價值的掌控和對利益的把握能力;而馮巧簾在一定程度上更像陳喚的媽媽,她並沒有教給陳喚一些直接的東西,卻能潛移默化地影響到他的行事風格,比如對誓言和承諾的認識,馮巧簾認為做人行事只要無愧於心便可,大多可以隨心所欲,但是不能輕易發誓許諾,一旦立下誓言便定要嚴格執行,哪怕違背自己的本意也非做不可,無論商場、官商、戰場、情場乃至人生舞台,均要認真恪守這一信條,絕對不能違背。陳喚從小受到馮巧簾的灌輸,對這一準則早已深信不疑,也嚴格要求自己如此行事,哪怕他平日裡再狡猾奸詐,但只要是他發下的誓言,便無論如何也不會違背忤逆。過去這十多年來,陳喚一共只發過兩次誓,一次是承諾永遠不離開趙月奴,一次是承諾永遠愛護趙月奴和馮巧簾,不讓她們受苦,雖說時間不久,尚未看到成效,但他也已開始認真履行,對趙月奴和馮巧簾傾注了幾乎所有的愛。今日他一反常規,又立下一個誓言,書生可能不知其中利害,但在趙月奴聽來,卻知他此刻心情必定鄭重、態度必定嚴肅,絕非信口說來,而鐵定要認真履行此誓,直至生命終結。
陳喚冷冷地對書生道:「你給老子記住,老子教你吸收仙力之法是逼不得已,受你威脅,而絕非跟你做了什麼約定。老子現下武功低微,打不過你,沒法保護趙月奴周全,只好暫時屈服,等老子將來武功練好了,或者找到什麼機會,老子隨時可能對你下手。你可要提防著,時刻保持警惕,否則哪天陰溝裡翻了船,可別冤枉老子不遵守約定。」
書生氣極,但隨即又被激起了傲氣,冷笑道:「你一個小娃娃,能成得了什麼氣候?即便真有那麼一天,我也早已飛昇仙界,你就慢慢修練,等著去仙界找我報仇罷。你的話我記下了,但你也莫要有恃無恐,別以為自己通曉吸收之法,便可對我不敬,我的忍耐終究也有個限度,你自己掂量清楚。」
趙月奴冷笑一聲,對陳喚道:「真不明白這人何來如許自信,竟一心以為自己當真可以成仙。他也不好好想想,得道成仙之人哪個不是仁愛濟世、光明磊落之輩,因此方能得老天垂青位列仙班。他雙手沾滿鮮血,屠戮多少無辜生命,堪稱十惡不赦,萬死不足以辭其咎。這樣的人尚能存活於世已是老天瞎了眼,如何還能飛昇成仙?縱使他再怎樣掩飾,將自己打扮的仙風道骨,或將此地修葺得清靈脫俗,終究只是表面功夫,他所犯下的罪惡,終有一天要遭老天嚴懲,得到應有的報應!」
書生被說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忍不住一掌劈在身邊的山石上,頓時氣流縱橫碎石四濺,喝道:「夠了!你再多說一句,我這便將你一掌劈死!」
趙月奴凜然不懼,冷冷地道:「即便你殺光所有的人,也恢恢疏而不漏,你的惡行遲早要招來最嚴厲的懲罰,那時你就去陰曹地府做你的鬼仙罷。」頓了頓,又道,「到地府遇見我大哥和翠桃時,莫要忘了向他們懺悔贖罪,或許可以讓你少受幾分痛苦。」
書生本已怒極,手掌揚起,隨時就要劈落,但聽到後面一句,卻頓時洩了氣,手掌緩緩垂落,雙眼閉起,長長歎了口氣,神情失落無已,良久之後,揮揮手道:「你們走開罷,不要煩我。」
陳喚怕趙月奴再次激怒書生,連忙拉住趙月奴的手,強行將她拉進山洞裡。
書生待兩人的腳步聲消失,方才睜開雙眼,神色淒楚蒼涼,仰望長空,忍不住又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無論如何,這終究是我一生難以磨滅的污點。老天啊,你可會體諒我的心境,原諒我的過失……」
他久久凝立,遙望著蒼天。前方谷口綠樹蔥鬱,入口的道路早已被他設下禁制徹底封鎖起來。他鎖了如此巨大的一片峽谷,委實神通廣大,但他究竟封鎖了什麼?他到底想封鎖什麼?他真的封鎖了嗎?他又能封鎖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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