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著身邊的麻子,張允皋定了定神,歎道:「將軍不離陣上死,瓦罐難免井上破,老五命數如此,不能強求。」
正堂裡針落可聞,好一會兒,張允皋聲音冷得可怕,「將他的屍首和頭顱用錦緞包裹,放在衙署前廳,待馬車走後,一把火點了衙署,為他殉葬。」
陳鎮本想帶上五哥的屍首,一時也無言語,淚水侵滿雙眼,鼻子發酸,強忍心中悲痛,默默點頭應了。
前面二十騎由麻子帶隊開道,張允皋自率二十騎居中策應,陳鎮斷後,路上遇到先前護送的家小,扶老攜幼的,只得並作一支隊伍,往城東的迎春門而去。
此時陳凌率前衙牙軍衝出城北軍營,王文穎正四散追擊,城中大亂。
先是衙署附近的懷恩坊,躲在家中的百姓聞到煙火味,搭梯上房,看見軍士救火,水潑不熄,火勢兇猛且越來越大,忙著招呼左鄰右舍,收拾金銀細軟,逃離家門。
叛軍見了金銀細軟,如何不眼紅,平日受軍法約束,不敢胡作非為,眼下持刀硬搶,見了有姿色的女子,獸性大發撲了上去。
「和平坊丁支使有個女兒,名叫婉玉,生得如天仙一般,平日瞧著眼饞,兄弟們趁亂解解飢渴……」一夥叛軍中有人提議,於是互相壯膽,砸開和平坊坊門,破門而入丁支使家。
丁婉玉正是碧玉年華,在香閨午睡後,懶懶地起床,嬌慵無力,慢吞吞地洗梳、畫眉、弄妝,鬢上插一枝剛摘的梅花,對著銅鏡左顧右盼,瞧著花容月貌兩相輝映,忽地起了心事,垂首一看,嶄新的繡羅襦上,繡著一雙金鷓鴣。女兒家情思漣漪,思念起未婚夫婿張簡至……竟不知府中闖入一夥如狼似虎的禽獸。
叛軍用刀相逼,從丁府家人口中知道了閨房位置,為首的隊正心急火燎,解開甲冑,幾步竄上台階,闖入閨房,抱住佳人,三兩下扯開裙襦,直接行那禽獸之事。
等了半晌,閨房傳來女子的慘叫聲,紅粉香脂刀下一死,總勝過給眾軍輪污,隊正穿衣披甲出來,朝閨房啐了一口,轉過頭掃視等得心急火燎的手下,「府中女子多的是,你等自去享用,完事後,一刀了斷,這可是丁支使的府邸,不許留活口。」
此時幽州城裡,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聲聲動天地。
張允皋護著幾百老幼接近迎春門,前面岳鼎回報,城門處刀槍閃亮,戒備森嚴,城門高高吊起,張允皋掃視隊伍,緊蹙眉頭,隊伍老的老,小的小,還帶著幾大車財物,憑這兩三百軍士,就是插翅也飛不出去。
幽州城東,一片空曠銀亮的雪原,地勢漸漸起伏,遠處的丘陵如舞動的銀蛇,幾騎正向山地密林逃去。
怎麼還在搖,一起一伏,胸口有點疼,腦袋受到重擊,一時間什麼也想不起來。
蹄聲得得,傳入耳中,燕歌還未回去,哈,奪舍重生,穿越成功,你們要看燕歌的笑話……等著吧,偏生跟你們作對……當成一次度假旅遊,大唐長安有十萬歌妓,才貌雙全,比這河朔三鎮可有趣多了……慢慢有了意識,從此後,沒有燕歌,只有李賢齊了。
眼皮微抬,積雪在夕陽下直晃眼。
再次睜開眼,微微動了一下,「賢齊,你醒了?」正在策馬狂奔的騎士一陣驚喜,勒馬停了下來。
圍上來三個頭戴渾脫帽,身著窄袖胡服,肩背長弓箭囊的少年。
斜靠在張簡至懷中,李賢齊轉動雙眼,似乎誰也不識。
「趙無鋒。」話語很少,老是冷著臉,彷彿大家都欠了他錢似的,不言語的時候,又像是塊沉默的石頭。
「某是你的好兄弟,秦起。」上前一把捏住李賢齊的手,痛得他幾乎叫了出來,性子急躁衝動,最易發怒。
帶著幾分青蔥,羞答答地像個小姑娘,「你常叫我小妹,記起來了嗎?段靈狐。」
張簡至抱著他急了,換了個位置。映入李賢齊的眼簾是一張關切焦急的臉,劍眉懸鼻,眉目清俊。「賢齊,我是你六哥張簡至,你記起來嗎?」
遠處的針闊混交林,厚厚的積雪壓著傲然的青松,丘陵、原野、河谷俱是一片亮銀,李賢齊眼神茫然空洞,覺得好累,緩緩閉上雙眼。
秦起小聲嘀咕了一句:「莫不是真成了呆癡?」被他身邊的趙無鋒一瞪,吐了吐舌頭。
「在山林中尋處獵人窩,讓賢齊療傷,先躲幾日,探探幽州情勢,再決定去留。」張簡至很快拿定了主意。
幽州大亂方起,當張簡至知道是後院都兵馬使楊志誠所為,心中一沉,叫趙無鋒等趕快回家,趕著馬車直接出了南門。
趙、秦、段三家比鄰而居,趙無鋒等三人回到家中,見家人無恙,又有軍士守護,心中稍安。
少年心中溢滿了豪情義氣,三人心憂兄弟李賢齊,留了書信,取了秋獵冬狩的長弓箭囊、睡袋火鐮,乾糧鹽巴等,追出南門。
張簡至怕馬車顛簸傷了李賢齊,馬速並不快,三個半大小子在驛道上追上馬車,並帶來了最新消息,李載義帶著家眷逃出幽州,楊志誠正整頓兵馬,往南追擊。
往南的驛道豈不是叛軍的追擊路線,張簡至立刻棄了馬車,逃離了驛道,三個小兄弟頗講義氣,張簡至同意他們相伴隨行。
幽州城東,迎春門。
麻子塞了一包金銀給城門校尉:「校尉,楊志誠逐走了李載義,出城緊追不捨,誰想後院失火,王文穎在城內被眾人推舉為節度使,火燒衙署,滿城大亂。」
麻子回頭,揚鞭指向城中,但見節度使衙署煙火沖天,分外醒目。歎道:「惹不起,躲得起,某等只好護著家小到檀州,投奔雄武軍使張仲武。」
校尉收了金銀,麻子心中稍安,好心提醒:「嫂子和侄兒在家,大哥也該回家看看,幽州不知誰做節度使?還要亂上多久?」
校尉一聽,心神不定,急忙揮手,回頭大喝:「開城門,放行!」
手下旅帥湊上前來:「楊定遠有令,城門只開南北,這--」
「有好處,待會兄弟一起分了。那幾名越騎面含殺氣,你沒瞧見他們手裡拿的東西嗎?他們出不去,我倆得先去見閻王。」校尉小聲嘀咕了兩句,朝旅帥使了個眼色。
黃樺手弩!旅帥打了個寒顫。
那幾名越騎一直不動,待隊伍出了城門半個時辰,麻子才拱手行禮:「多謝大哥,山水自有相逢處,今日的恩義某記下了。」
待幾騎絕塵而去,校尉頗有些窩囊,威風凜凜地吼了一句:「關城門。」心裡這才好受些。
校尉拿出一半金銀,悄聲吩咐旅帥:「兄弟們拿去分了,吩咐下去,城門一直未開過。」
思慮片刻,校尉道:「城中大亂,某帶兩旅軍士,把弟兄們的家小接到城門處保護,如有胡說八道者,全家……」校尉撮手為刀,狠狠劈了一下。
北地早春蒼茫的暮色,在料峭的寒風中更加沉重,一支隊伍緩緩行進在驛道上,肩背鍋碗棉被,牽著幼小的兒女,深一腳淺一腳踩著齊膝的積雪,邁向茫茫未知的前路。
經過一個驛站,糧食驛馬驛驢被張允皋徵繳一空,湊起了一百五十名越騎,擔負開道、斷後、警衛、徵集糧草等諸多事宜,中軍是一百步卒跟前衙將士的家小。
張允皋明白,太和五年初春,幽州牙軍逐帥,武威郡王已失了先機,眼下只有效劉玄德攜新野民眾渡江,用仁義聚攏人心,行軍緩慢,打起火把,連夜趕路。
陳凌、陳平率兩百多步卒衝出了幽州城,第二日上午就趕上了張允皋的隊伍。
「張振威,雖說幽州大亂,楊志誠接報後,必然快馬回城,幾日就會平定騷亂,我們燒了衙署,剜了他的心頭肉,偵騎四出,早晚會暴露我們的行蹤,如何是好?」陳凌未有一絲匯合的喜悅,憂心忡忡道。
並騎緩馳的張允皋眉頭緊皺:「拖著兄弟們的家小,戰又不能戰,走又不能走,某也是束手無策。」
陳凌低頭苦思,良久抬頭道:「莫若張振威率一百越騎以開道為名,押著財物先往平州,某率將士家小轉道檀州,托庇在雄武軍使張仲武治下,他威名赫赫,賢明公正,剛由李節帥擢拔為檀州刺史兼雄武軍使。」
「讓某棄前衙將士家小不顧,允皋受大哥教誨,做不出這等事來,陳校尉,由你父子率一百越騎開道,將五車財物押往平州,此是軍令!」張允皋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拒絕。
將陳平陳鎮留下,也在情理之中,卻讓他父子一起押送財物,患難之中見真情,陳凌蒙此信任,心頭熱乎乎的:「張振威,屬下薦張猛為副,留下陳平陳鎮護衛將士家小。」
檀州在幽州東北,燕山山脈南麓,華北平原北緣,兩地相距百里,就是積雪,道路難行,不過幾日路程,如有雄武軍的接應,較為安全,張允皋多撥了三十匹馬給陳凌。
驛道旁葉掉光了的老樹,在寒風中箕張著手臂,樹枝上的點點積雪,如同窮漢破棉襖上扯出的棉絮。陳凌刀刻般的臉孔流露些依依不捨,臨別一再殷殷叮囑:「張振威,前路凶險莫測,不要再走驛道,應先派人告知雄武軍使張仲武,有雄武軍的接應,方是上策。」
張允皋鼻子有些發酸,眼眶濕熱:「某記下了,陳大哥,珍重。」
陳凌回頭一望,越騎護著馬車軋軋遠去,逐拱手道別:「張振威,珍重。」揚鞭輕抽,蹄飛濺雪,一騎白馬在張允皋的視線中漸行漸遠。
張允皋猛地扯開雷霆般的嗓子,高歌為陳凌踐行:「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紫霓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