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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新文字




  漢字拉丁化〔2〕的方法一出世,方塊字系的簡筆字和注音字母〔3〕,都賽下去了,還在競爭的只有羅馬字拼音〔4〕。這拼法的保守者用來打擊拉丁化字的最大的理由,是說它方法太簡單,有許多字很不容易分別。

  這确是一個缺點。凡文字,倘若容易學,容易寫,常常是未必精密的。煩難的文字,固然不見得一定就精密,但要精密,卻總不免比較的煩難。羅馬字拼音能顯四聲,拉丁化字不能顯,所以沒有“東”“董”之分,然而方塊字能顯“東”“u”之分,羅馬字拼音卻也不能顯。單拿能否細別一兩個字來定新文字的优劣,是并不确當的。況且文字一用于組成文章,那意義就會明顯。雖是方塊字,倘若單取一兩個字,也往往難以确切的定出它的意義來。例如“日者”這兩個字,如果只是這兩個字,我們可以作“太陽這東西”解,可以作“近几天”解,也可以作“占卜吉凶的人”解;又如“果然”,大抵是“竟是”的意思,然而又是一种動物的名目,也可以作隆起的形容;就是一個“一”字,在孤立的時候,也不能決定它是數字“一二三”之“一”呢,還是動詞“四海一”之“一”。不過組織在句子里,這疑難就消失了。所以取拉丁化的一兩個字,說它含胡,并不是正當的指摘。

  主張羅馬字拼音和拉丁化者兩派的爭執,其實并不在精密和粗疏,卻在那由來,也就是目的。羅馬字拼音者是以古來的方塊字為主,翻成羅馬字,使大家都來照這規矩寫,拉丁化者卻以現在的方言為主,翻成拉丁字,這就是規矩。假使翻一部《詩韻》〔5〕來作比賽,后者是賽不過的,然而要寫出活人的口語來,倒輕而易舉。這一點,就可以補它的不精密的缺點而有余了,何況后來還可以憑著實驗,逐漸補正呢。

  易舉和難行是改革者的兩大派。同是不滿于現狀,但打破現狀的手段卻大不同:一是革新,一是复古。同是革新,那手段也大不同:一是難行,一是易舉。這兩者有斗爭。難行者的好幌子,一定是完全和精密,借此來阻礙易舉者的進行,然而它本身,卻因為是虛懸的計划,結果總并無成就:就是不行。

  這不行,可又正是難行的改革者的慰藉,因為它雖無改革之實,卻有改革之名。有些改革者,是极愛談改革的,但真的改革到了身邊,卻使他恐懼。惟有大談難行的改革,這才可以阻止易舉的改革的到來,就是竭力維持著現狀,一面大談其改革,算是在做他那完全的改革的事業。這和主張在床上學會了浮水,然后再去游泳的方法,其實是一樣的。

  拉丁化卻沒有這空談的弊病,說得出,就寫得來,它和民眾是有聯系的,不是研究室或書齋里的清玩,是街頭巷尾的東西;它和舊文字的關系輕,但和人民的聯系密,倘要大家能夠發表自己的意見,收獲切要的知識,除它以外,确沒有更簡易的文字了。

  而且由只識拉丁化字的人們寫起創作來,才是中國文學的新生,才是現代中國的新文學,因為他們是沒有中一點什么《庄子》和《文選》之類的毒的。

  十二月二十三日。

  CC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六年一月十一日《時事新報·每周文學》,署名旅隼。

  〔2〕漢字拉丁化一九三一年,在海參崴舉行的中國新文字第一次代表大會上,由吳玉章等擬定了“拉丁化新文字”方案,其特點是用拉丁字母拼寫漢語,不標記聲調。一九三三年起國內各地相繼成立團体,進行推廣。一九三五年十二月曾由上海中文拉丁化研究會發起《我們對于推行新文字的意見》簽名運動,至次年五月,有蔡元培、魯迅、郭沫若、茅盾等文教界人士六百余人簽名。〔3〕注音字母一九一三年二月北洋政府教育部召開讀音統一會,會上通過由會員錢玄同、許壽裳、魯迅等提出的漢字注音方案,共字母三十九個,稱為注音字母,一九一八年公布。一九三○年國民党政府教育部將它改名為“注音符號”,重新公布。〔4〕羅馬字拼音參看本卷第79頁注〔3〕。〔5〕《詩韻》指供寫詩用的一种韻書,按字音的五聲(陰平、陽平、上、去、入)分類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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