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袁大總統書
(1915年12月中旬)
大總統鈞鑒:前奉溫諭,沖挹之怀,悱摯之愛,兩溢言表。私衷感激,不知所酬,
即欲竭其愚誠,有所仰贊,既而复思簡言之耶,不足以盡所怀;詳言之耶,則万几之躬
似不宜曉瀆,以勞清听。且啟超所欲言者,事等于憂天,而義存于補闕,誠恐不蒙亮察,
或重咎尤,是用吮筆再三,欲陳輒止。會以省親南下,遠睽國門,瞻對之期,不能預計,
緬怀平生知遇之感,重以方來世變之憂,公義私情,兩難恝默,故敢卒貢其狂愚,惟大
總統垂察焉。
國体問題已類騎虎,啟超良不欲更為諫沮,益蹈愆嫌。惟靜觀大局,默察前途,愈
思愈危,不寒而栗。友邦責言,党人构難,雖云糾葛,猶可維防,所最痛憂者,我大總
統四年來為國盡瘁之本怀,將永無以自白于天下,天下之信仰自此隳落,而國本即自此
動搖。傳不云乎:“与國人交,止于信。”
信立于上,民自孚之,一度背信,而他日更欲有以自結于民,其難猶登天也。明誓
數四,口血未干,一旦而所行盡反于其所言,后此將何以號今天下?民將曰,是以義始,
而以利終,率其趨利之心,何所不至,而吾儕更何所托命者?夫我大總統本無利天下之
心,啟超或能信之,然何由以盡喻諸逖听之小民?大總統高拱深宮,所接見者惟左右近
習將順意旨之人,方且飾為全國一致擁戴之言,相与徼功取寵。而豈知事實乃适相反。
即京朝士夫燕居偶語,涉及茲事,類皆出以嘲諧輕噓,而北京以外之報紙,其出辭乃至
不可听聞。山陬海澨,閭閻市廛之氓,則皆日皇皇焉,若大亂之即發于旦夕。夫使僅恃
威力而可以祚國也,則秦始、隋煬之胤,宜与天無极;若威力之外猶須恃人心以相維系
者,則我大總統今日豈可瞿然自省,而毅然自持也哉?
或謂既張皇于事前,忽疑沮于中路,將資姍笑,徒損尊嚴。不知就近狀論之,則此
數月間之營營扰扰,大總統原未与聞,況以實錄證之,則大總統敝屣万乘之本怀,既皦
然屢矢于天日,今踐高洁之成言,謝非義之勸進,蓋章盛德,何嫌何疑!或又謂茲議之
發,本自軍人,強拂其情,懼將解体。
啟超竊以為軍人服從元首之大義,久已共明,夫誰能以一己之虛榮,陷大總統于不
義?但使我大總統開誠布公,導之軌物,義正詞嚴,誰敢方命!若今日以民國元首之望,
而竟不能輟陳橋之謀,則將來雖以帝國元首之威,又豈必能弭漁陽之變?倒阿授柄,為
患且滋,我大總統素所訓練蓄養之軍人,豈其有此。昔人有言,凡舉事無為親厚者所痛,
而為見仇者所快。今也水旱頻仍,殃災洊至,天心示警,亦已昭然;重以吏治未澄,盜
賊未息,刑罰失中,稅斂繁重,祁寒暑雨,民怨沸騰。內則敵党蓄力待時,外則強鄰狡
焉思啟。我大總統何苦以千金之軀,為眾矢之鵠,舍磬石之安,就虎尾之危,灰葵藿之
心,長萑苻之志?啟超誠愿我大總統以一身開中國將來新英雄之紀元,不愿我大總統以
一身作中國過去舊奸雄之結局;愿我大總統之榮譽与中國以俱長,不愿中國之歷數隨我
大總統而斬。是用椎心泣血,進此最后之忠言,明知未必有當高深,然心所謂危而不以
聞,則其負大總統也滋甚。見見知罪,惟所命之。
抑啟超猶有數言欲忠告于我大總統者:立國于今世,自有今世所以生存之道,逆世
界潮流以自封,其究必歸于淘汰,愿大總統稍捐复古之念,力為作新之謀。法者上下所
共信守,而后能相維于不敝者也,法令一失效力,則民無所措手足,而政府之威信亦隳。
愿大總統常以法自繩,毋導吏民以舞文之路。參政權与愛國心關系至密切,國民不能容
喙于政治,而欲其与國家同体休戚,其道無由!愿大總統建設真實之民意机關,涵養自
由發抒之輿論,毋或矯誣遏抑,使民志不伸,翻成怨毒。中央地方猶枝与干,枝條盡從
彫悴,本干豈能獨榮?
愿大總統一面顧念中央威權,一面仍留地方發展之余地。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
維不張,國乃滅亡。使舉國盡由妾婦之道,威逼利誘,靡然趨炎,則國家將何以与立?
愿大總統提倡名節,獎勵廉隅,抑貪競之鄙夫,容骨鯁之善類,則國家元气不盡銷磨,
而緩急之際猶或有恃矣。
以上諸節,本屬常談,以大總統之明,豈猶見不及此?顧猶拳拳致詞者,在啟超芹
曝之獻,未忍遏其微誠;在大總統藥石之投,應不厭于常御。伏維采納,何幸如之。去
闕日遠,趨覲無期,臨書憫愴,墨与淚俱。專請鈞安,尚祈慈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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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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