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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小蝎是個悲觀者。我不能不將他的話打些折扣。但是,學生入學先畢業,和屠宰校長教員,是我親眼見的;無論我怎樣怀疑小蝎的話,我無從与他辯駁。我只能從別的方面探問。“那么,貓國沒有學者?”我問。
  “有。而且很多。”我看出小蝎又要開玩笑了。果然,他不等我問便接著說:“學者多,是文化优越的表示,可是從另一方面看,也是文化衰落的現象,這要看你怎么規定學者的定義。自然我不會給學者下個定義,不過,假如你愿意看看我們的學者,我可以把他們叫來。”
  “請來,你是說?”我矯正他。
  “叫來!請,他們就不來了,你不曉得我們的學者的脾气;你等著看吧!迷,去把學者們叫几個來,說我給他們迷葉吃。叫星,花們幫著你分頭去找。”
  迷笑嘻嘻的走出去。
  我似乎沒有可問的了,一心專等看學者,小蝎拿來几片迷葉,我們倆慢慢的嚼著,他臉上帶著點頂淘气的笑意。
  迷和星,花,還有几個女的先回來了,坐了個圓圈把我圍在當中。大家看著我,都帶出要說話又不敢說的神气。“留神啊,”小蝎向我一笑,“有人要審問你了!”她們全唧唧的笑起來。迷先說了話:“我們要問點事,行不行?”
  “行。不過,我對于婦女的事可知道的不多。”我也學會小蝎的微笑与口气。
  “告訴我們,你們的女子什么樣儿?”大家几乎是一致的問。
  我知道我會回答得頂有趣味:“我們的女子,臉上擦白粉。”大家“噢”了一聲。“頭發收拾得頂好看,有的長,有的短,有的分縫,有的向后攏,都擦著香水香油。”大家的嘴全張得很大,彼此看了看頭上的短毛,又一齊閉上嘴,似乎十二分的失望。“耳朵上挂著墜子,有的是珍珠,有的是寶石,一走道儿墜子便前后的搖動。”大家摸了摸腦勺上的小耳朵,有的——大概是花——似乎要把耳朵揪下來。“穿著頂好看的衣裳,雖然穿著衣裳,可是設法要露出點肌肉來,若隱若現,比你們這全光著的更好看。”我是有點故意与迷們開玩笑:“光著身子只有肌肉的美,可是肌肉的顏色太一致,穿上各种顏色的衣裳呢,又有光彩,又有顏色,所以我們的女子雖然不反對赤身,可是就在頂熱的夏天也多少穿點東西。還穿鞋呢,皮子的,緞子的,都是高底儿,鞋尖上鑲著珠子,鞋跟上繡著花,好看不好看?”我等她們回答。沒有出聲的,大家的嘴都成了個大寫的“O”。“在古時候,我們的女子有把腳裹得這么小的,”我把大指和食指捏在一塊比了一比,“現在已經完全不裹腳了,改為——”大家沒等我說完這句,一齊出了聲:“為什么不裹了呢?為什么不裹了呢?糊涂!腳那么小,多么好看,小腳尖上鑲上顆小珠子,多么好看!”大家似乎真動了感情,我只好安慰她們:“別忙,等我說完!她們不是不裹腳了嗎,可是都穿上高底鞋,腳尖在這儿,”我指了指鼻尖,“腳踵在這儿,”我指了頭頂,“把身量能加高五寸。好看哪,而且把腳骨窩折了呢,而且有時候還得扶著牆走呢,而且設若折了一個底儿還一高一低的蹦呢!”大家都滿意了,可是越對地球上的女子滿意,對她們自己越覺得失望,大家都輕輕的把腳藏在腿底下去了。
  我等著她們問我些別的問題。哼,大家似乎被高底鞋給迷住了:
  “鞋底有多么高,你說?”一個問。
  “鞋上面有花,對不對?”又一個問。
  “走起路來咯登咯登的響?”又一個問。
  “腳骨怎么折?是穿上鞋自然的折了呢,還是先彎折了腳骨再穿鞋?”又一個問。
  “皮子作的?人皮行不行?”又一個問。
  “繡花?什么花?什么顏色?”又一個問。
  我要是會制革和作鞋,當時便能發了財,我看出來。我正要告訴她們,我們的女子除了穿高底鞋還會作事,學者們來到了。
  “迷,”小蝎說,“去預備迷葉汁。”又向花們說,“你們到別處去討論高底鞋吧。”
  來了八位學者,進門向小蝎行了個禮便坐在地上,都揚著臉向上看,連捎我一眼都不屑于。
  迷把迷葉汁拿來,大家都慢慢的喝了一大气,閉上眼,好似更不屑于看我了。
  他們不看我,正好;我正好細細的看他們。八位學者都极瘦,极髒,連腦勺上的小耳朵都裝著兩兜儿塵土,嘴角上堆著兩堆吐沫,舉動极慢,比大蝎的動作還要更陰險穩慢著好多倍。
  迷葉的力量似乎達到生命的根源,大家都睜開眼,又向上看著。忽然一位說了話:“貓國的學者是不是屬我第一?”他的眼睛向四外一瞭,捎帶著捎了我一下。
  其余的七位被這一句話引得都活動起來,有的搔頭,有的咬牙,有的把手指放在嘴里,然后一齊說:“你第一?連你爸爸算在一塊,不,連你祖父算在一塊,全是混蛋!”
  我以為這是快要打起來了。誰知道,自居第一學者的那位反倒笑了,大概是挨罵挨慣了。
  “我的祖父,我的父親,我自己,三輩子全研究天文,全研究天文,你們什么東西!外國人研究天文用許多器具,鏡子,我們世代相傳講究只用肉眼,這還不算本事;我們講究看得出天文与人生禍福的關系,外國人能懂得這個嗎?昨天我夜觀天象,文星正在我的頭上,國內學者非我其誰?”“要是我站在文星下面,它便在我頭上!”小蝎笑著說。“大人說得极是!”天文學家不言語了。
  “大人說得极是!”其余的七位也找補了一句。半天,大家都不出聲了。
  “說呀!”小蝎下了命令。
  有一位發言:“貓國的學者是不是屬我第一?”他把眼睛向四外一瞭。“天文可算學問?誰也知道,不算!讀書必須先識字,字學是唯一的學問。我研究了三十年字學了,三十年,你們誰敢不承認我是第一的學者?誰敢?”
  “放你娘的臭屁!”大家一齊說。
  字學家可不象天文家那么老實,抓住了一位學者,喊起來:“你說誰呢?你先還我債,那天你是不是借了我一片迷葉?還我,當時還我,不然,我要不把你的頭擰下來,我不算第一學者!”
  “我借你一片迷葉,就憑我這世界著名的學者,借你一片迷葉,放開我,不要髒了我的胳臂!”
  “吃了人家的迷葉不認賬,好吧,你等著,你等我作字學通論的時候,把你的姓除外,我以國內第一學者的地位告訴全世界,說古字中就根本沒有你的姓,你等著吧!”
  借吃迷葉而不認賬的學者有些害怕了,向小蝎央告:“大人,大人!赶快借給我一片迷葉,我好還他!大人知道,我是國內第一學者,但是學者是沒錢的人。窮既是真的,也許我借過他一片迷葉吃,不過不十分記得。大人,我還得求你一件事,請你和老大人求求情,多給學者一些迷葉。旁人沒迷葉還可以,我們作學者的,尤其我這第一學者,沒有迷葉怎能作學問呢?你看,大人,我近來又研究出我們古代刑法确是有活剝皮的一說,我不久便作好一篇文章,獻給老大人,求他轉遞給皇上,以便恢复這個有趣味,有歷史根据的刑法。就這一點發現,是不是可算第一學者?字學,什么東西!只有歷史是真學問!”
  “歷史是不是用字寫的?還我一片迷葉!”字學家態度很堅決。
  小蝎叫迷拿了一片迷葉給歷史學家,歷史學家掐了一半遞給字學家,“還你,不該!”
  字學家收了半片迷葉,咬著牙說:“少給我半片!你等著,我不偷了你的老婆才怪!”
  听到“老婆”,學者們似乎都非常的興奮,一齊向小蝎說:“大人,大人!我們學者為什么應當一人一個老婆,而急得甚至于想偷別人的老婆呢?我們是學者,大人,我們為全國爭光,我們為子孫万代保存祖宗傳留下的學問,為什么不應當每人有至少三個老婆呢?”
  小蝎沒言語。
  “就以星体說吧,一個大星總要帶著几個小星的,天体如此,人道亦然,我以第一學者的地位證明一人應該有几個老婆的;況且我那老婆的‘那個’是不很好用的!”“就以字体說吧,古時造字多是女字旁的,可見老婆應該是多數的。我以第一學者的地位證明老婆是應該不只一個的;況且,”下面的話不便寫錄下來。
  各位學者依次以第一學者的地位證明老婆是應當多數的,而且全拿出不便寫出的證据。我只能說,這群學者眼中的女子只是“那個”。
  小蝎一言沒發。
  “大人想是疲倦了?我們,我們,我們,”
  “迷,再給他們點迷葉,叫他們滾!”小蝎閉著眼說。“謝謝大人,大人体諒!”大家一齊念道。
  迷把迷葉拿來,大家亂搶了一番,一邊給小蝎行禮道謝,一邊互相詬罵,走了出去。
  這群學者剛走出去,又進了一群青年學者。原來他們已在外邊等了半天,因為怕和老年學者遇在一處,所以等了半天。新舊學者遇到一處至少要出兩條人命的。
  這群青年學者的樣子好看多了,不瘦,不髒,而且非常的活潑。進來,先向迷行禮,然后又向我招呼,這才坐下。我心中痛快了些,覺得貓國還有希望。
  小蝎在我耳旁嘀咕:“這都是到過外國几年而知道一切的學者。”
  迷拿來迷葉,大家很活潑的爭著吃得很高興,我的心又涼了。
  吃過迷葉,大家開始談話。他們談什么呢?我是一字不懂!我和小蝎來往已經學得許多新字,可是我听不懂這些學者的話。我只听到一些聲音:咕嚕吧唧,地冬地冬,花拉夫司基……什么玩藝呢?
  我有點著急,因為急于明白他們說些什么,況且他們不斷的向我說,而我一點答不上,只是傻子似的點頭假笑。“外國先生的腿上穿著什么?”
  “褲子。”我回答,心中有點發糊涂。
  “什么作的?”一位青年學者問。
  “怎么作的?”又一位問。
  “穿褲子是表示什么學位呢?”又一位問。
  “貴國是不是分有褲子階級,与無褲子階級呢?”又一位問。
  我怎么回答呢?我只好裝傻假笑吧。
  大家沒得到我回答,似乎很失望,都過來用手摸了摸我的破褲子。
  看完褲子,大家又咕嚕吧唧,地冬地冬,花拉夫司基……起來,我都快悶死了!
  好容易大家走了,我才問小蝎,他們說的是什么。“你問我哪?”小蝎笑著說,“我問誰去呢?他們什么也沒說。”
  “花拉夫司基?我記得這么一句。”我問。
  “花拉夫司基?還有通通夫司基呢,你沒听見嗎?多了!他們只把一些外國名詞聯到一處講話,別人不懂,他們自己也不懂,只是听著熱鬧。會這么說話的便是新式學者。我知道花拉夫司基這句話在近几天正在走運,無論什么事全是花拉夫司基,父母打小孩子,皇上吃迷葉,學者自殺,全是花拉夫司基。其實這個字當作‘化學作用’講。等你再遇見他們的時候,你只管胡說,花拉夫司基,通通夫司基,大家夫司基,他們便以為你是個學者。只要名詞,不必管動詞,形容字只須在夫司基下面加個‘的’字。”
  “看我的褲子又是什么意思呢?”我問。
  “迷們問高底鞋,新學者問褲子,一樣的作用。青年學者是帶些女性的,講究清洁漂亮時髦,老學者講究直擒女人的那個,新學者講究獻媚。你等著看,過几天青年學者要不都穿上褲子才怪。”
  我覺得屋中的空气太難過了,沒理小蝎,我便往外走。門外花們一群女子都扶著牆,腳后跟下墊著兩塊磚頭,練習用腳尖走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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