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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悲觀者是有可取的地方的:他至少要思慮一下才會悲觀,他的思想也許很不健全,他的心气也許很懦弱,但是他知道用他的腦子。因此,我更喜愛小蝎一些。對于那兩群學者,我把希望放在那群新學者身上,他們也許和舊學者一樣的糊涂,可是他們的外表是快樂的,活潑的,只就這一點說,我以為他們是足以補小蝎的短處的;假如小蝎能鼓起勇气,和這群青年一樣的快樂活潑,我想,他必定會干出些有益于社會國家的事業。他需要几個樂觀者作他的助手。我很想多見一見那群新學者,看看他們是否能幫助小蝎。
  我從迷們打听到他們的住處。
  去找他們,路上經過好几個學校。我沒心思再去參觀。我并不愿意完全听信小蝎的話,但是這几個學校也全是四面土牆圍著一塊空地。即使這樣的學校能不象小蝎所說的那么坏,我到底不能承認這有什么可看的地方。對于街上來來往往的男女學生,我看他們一眼,眼中便濕一會儿。他們的態度,尤其是歲數大一點的,正和大蝎被七個貓人抬著走的時候一樣,非常的傲慢得意,好象他們個個以活神仙自居,而絲毫沒覺到他們的國家是世界上最丟臉的國家似的。辦教育的人糊涂,才能有這樣無知學生,我應當原諒這群青年,但是,二十上下歲的人們居然能一點看不出事來,居然能在這种地獄里非常的得意,非常的傲慢,我真不曉得他們有沒有心肝。有什么可得意的呢?我几乎要抓住他們審問了;但是誰有那個閒工夫呢!
  我所要找的新學者之中有一位是古物院的管理員,我想我可以因拜訪他而順手參觀古物院。古物院的建筑不小,長里總有二三十間房子。門外坐著一位守門的,貓頭倚在牆上,正睡得十分香甜。我探頭往里看,再沒有一個人影。古物院居然可以四門大開,沒有人照管著,奇!況且貓人是那么愛偷東西,怪!我沒敢惊動那位守門的,自己硬往里走。穿過兩間空屋子,遇見了我的新朋友。他非常的快樂,干淨,活潑,有禮貌,我不由的十分喜愛他。他的名字叫貓拉夫司基。我知道這決不是貓國的通行名字,一定是個外國字。我深怕他跟我說一大串帶“夫司基”字尾的字,所以我開門見山的對他說明我是要參觀古物,求他指導一下。我想,他決不會把古物也都“夫司基”了;他不“夫司基”,我便有辦法。“請,請,往這邊請。”貓拉夫司基非常的快活,客气。我們進了一間空屋子,他說:“這是一万年前的石器保存室,按照最新式的方法排列,請看吧。”
  我向四圍打量了一眼,什么也沒有。“又來得邪!”我心里說。還沒等發問,他向牆上指了一指,說:“這是一万年前的一座石罐,上面刻著一种外國字,价值三百万國魂。”
  噢,我看明白了,牆上原來刻著一行小字,大概那個价值三百万的石罐在那里陳列過。
  “這是一万零一年的一個石斧,价值二十万國魂。這是一万零二年的一套石碗,价值一百五十万。這是……三十万。這是……四十万。”
  別的不說,我真佩服他把古物的价值能記得這么爛熟。又進了一間空屋子,他依然很客气殷勤的說:“這是一万五千年前的書籍保存室,世界上最古的書籍,按照最新式的編列法陳列。”
  他背了一套書名和价值;除了牆上有几個小黑虫,我是什么也沒看見。
  一气看了十間空屋子,我的忍力叫貓拉夫司基給耗干了,可是我剛要向他道謝告別,到外面吸點空气去,他把我又領到一間屋子,屋子外面站著二十多個人,手里全拿著木棍!里面确是有東西,謝天謝地,我幸而沒走,十間空的,一間實的,也就算不虛此行。
  “先生來得真湊巧,過兩天來,可就看不見這點東西了。”貓拉夫司基十二分殷勤客气的說:“這是一万二千年前的一些陶器,按照最新式的排列方法陳列。一万二千年前,我們的陶器是世界上最精美的,后來,自從八千年前吧,我們的陶業斷絕了,直到如今,沒有人會造。”
  “為什么呢?”我問。
  “呀呀夫司基。”
  什么意思,呀呀夫司基?沒等我問,他繼續的說:“這些陶器是世界上最值錢的東西,現在已經賣給外國,一共賣了三千万万國魂,价錢并不算高,要不是政府急于出售,大概至少可以賣到五千万万。前者我們賣了些不到一万年的石器,還賣到兩千万万,這次的協定總算個失敗。政府的失敗還算小事,我們辦事的少得一些回扣是值得注意的。我們指著什么吃飯?薪水已經几年不發了,不仗著出賣古物得些回扣,難道叫我們天天喝風?自然古物出賣的回扣是很大的,可是看管古物的全是新式的學者,我們的日常花費要比舊學者高上多少倍,我們用的東西都來自外國,我們買一件東西都夠老讀書的人們花許多日子的,這确是一個問題!”貓拉夫司基的永遠快樂的臉居然帶出些悲苦的樣子。
  為什么將陶業斷絕?呀呀夫司基!出賣古物?學者可以得些回扣。我對于新學者的希望連半點也不能存留了。我沒心再細問,我簡直不屑于再与他說話了。我只覺得應當抱著那些古物痛哭一場。不必再問了,政府是以出賣古物為財政來源之一,新學者是只管拿回扣,和報告賣出的古物价值,這還有什么可問的。但是,我還是問了一句:“假如這些東西也賣空了,大家再也拿不到回扣,又怎辦呢?”
  “呀呀夫司基!”
  我明白了,呀呀夫司基比小蝎的“敷衍”又多著一万多分的敷衍。我恨貓拉夫司基,更恨他的呀呀夫司基。
  吃慣了迷葉是不善于動气的,我居然沒打貓拉夫司基兩個嘴巴子。我似乎想開了,一個中國人何苦替貓人的事動气呢。我看清了:貓國的新學者只是到過外國,看了些,或是听了些,最新的排列方法。他們根本沒有絲毫判斷力,根本不懂哪是好,哪是坏,只憑听來的一點新排列方法來混飯吃。陶業絕斷了是多么可惜的事,只值得個呀呀夫司基!出售古物是多么痛心的事,還是個呀呀夫司基!沒有骨气,沒有判斷力,沒有人格,他們只是在外國去了一遭,而后自號為學者,以便舒舒服服的呀呀夫司基!
  我并沒向貓拉夫司基打個招呼便跑了出來。我好象听見那些空屋子里都有些嗚咽的聲音,好象看見一些鬼影都掩面而泣。設若我是那些古物,假如古物是有魂靈的東西,我必定把那出賣我的和那些新學者全弄得七竅流血而亡!
  到了街上,我的心平靜了些。在這种黑暗社會中,把古物賣給外國未必不是古物的福气。偷盜,毀坏,是貓人最慣于作的事,与其叫他們自己把歷史上寶物給毀坏了,一定不如拿到外國去保存著。不過,這只是對古物而言,而決不能拿來原諒貓拉夫司基。出賣古物自然不是他一個人的主意,但是他那點靦不為恥的態度是無可原諒的。他似乎根本不曉得什么叫作恥辱。歷史的驕傲,据我看,是人類最難消滅的一點根性。可是貓國青年們竟自會絲毫不動感情的斷送自家歷史上的寶貝,況且貓拉夫司基還是個學者,學者這樣,不識字的人們該當怎樣呢。我對貓國复興的希望算是連根爛的一點也沒有了。努力過度有時候也足以使個人或國家死亡,但是我不能不欽佩因努力而吐血身亡的。貓拉夫司基們只懂得呀呀夫司基,無望!
  無心再去會別個新學者了。也不愿再看別的文化机關。多見一個人多減去我對“理想的人”的一分希望,多看一個机關多使我落几點淚,何苦呢!小蝎是可佩服的,他不領著我來看,也不事先給我說明,他先叫我自己看,這是有言外之意的。
  路過一個圖書館,我不想進去看,恐怕又中了空城計。從里邊走出一群學生來,當然是閱書的了,又引起我的參觀欲。圖書館的建筑很不錯,雖然看著象年久失修的樣子,可是并沒有塌倒的地方。
  一進大門,牆上有几個好似剛寫好的白字:“圖書館革命。”圖書館向誰革命呢?我是個不十分聰明的人,不能立刻猜透。往里走了兩步,只顧看牆上的字,冷不防我的腿被人抱住了,“救命!”地上有人喊了一聲。
  地上躺著十來個人呢,抱住我的腿的那位是,我認出來,新學者之一。他們的手腳都捆著呢。我把他們全放開,大家全象放生的魚一气儿跑出多遠去,只剩下那位新學者。“怎么回事?”我問。
  “又革命了!這回是圖書館革命!”他很惊惶的說。“圖書館革了誰的命?”
  “人家革了圖書館的命!先生請看,”他指了指他的腿部。
  噢,他原來穿上了一條短褲子。但是穿上褲子与圖書館革命有什么關系呢?
  “先生不是穿褲子嗎?我們几個學者是以介紹外國學問道德風俗為職志的,所以我們也開始穿褲子。”他說:“這是一种革命事業。”
  “革命事業沒有這么容易的!”我心里說。
  “我穿上褲子,可糟了,隔壁的大學學生見我這革命行為,全找了我來,叫我給他們每人一條褲子。我是圖書館館長,我賣出去的書向來是要給學生們一點錢的,因為學生很有些位信仰‘大家夫司基主義’的。我不能不賣書,不賣書便沒法活著,賣書不能不分給他們一點錢,大家夫司基的信仰者是很會殺人的。可是,大家夫司基慣了,今天他們看見我穿上褲子,也要大家夫司基,我哪有錢給大家都作褲子,于是他們反革命起來;我穿褲子是革命事業,他們穿不上褲子又來革我的命,于是把我們全綁起來,把我那一點積蓄全搶了去!”
  “他們倒沒搶圖書?”我不大關心個人的得失,我要看的是圖書館。
  “不能搶去什么,圖書在十五年前就賣完了,我們現在專作整理的工作。”
  “沒書還整理什么呢?”
  “整理房屋,預備革命一下,把圖書室改成一座旅館,名稱上還叫圖書館,實際上可以租出去收點租,本來此地已經駐過許多次兵,別人住自然比兵們要規矩一點的。”我真佩服了貓人,因為佩服他們,我不敢再往下听了;恐怕由佩服而改為罵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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