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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張若蘭來約周如水到樹林里去散步,兩個人一道出去了。
  在路上他們很少談話。周如水的神情憂郁,不再像平日那樣有說有笑。張若蘭也有些激動,她還在心里盤算怎樣和他談那決定的話,同時一面留心他的舉動,一面想到自己要對他談的話,又有點害羞。
  在途中有陽光,有花樹,有叫的鳥,有綠的菜畦:這些他們都不曾注意到。各人沉溺在自己的思想里,但漸漸地周如水的臉上的愁容消失了。他開始對張若蘭絮絮地談起話來,談的依舊是自然界的美,“土還主義”等等的一套舊話。后來他們走到了樹林前面。
  他們走進了樹林,沒有一點人聲,只听見高樹上的鳥聲和蟬鳴,偶爾還看見一只松鼠在樹枝上跳來跳去。這時周如水便興高采烈地談起他的林間學校的計划來。但是他的話忽然被張若蘭打斷了。她帶了關切的語气問他:“周先生,你這兩天為什么總是悶悶不樂?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嗎?”
  好像有一瓢冷水對准他的頭直傾下來,他的興趣頓時消失了。他憂愁地回答道:“家里有信來,說母親病了想看我,要我回去。”
  “那么你究竟回去不回去呢?”她的聲音戰抖起來了,她焦急地等待他的回答。
  “我想回去,因為不回去良心上是過不去的,”他認真地,甚至做出了孝順儿子的樣子答道,然而他的聲音里依舊充滿了苦惱。
  她覺得希望已經去了一半,自己陷在失望的懊惱中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有點气惱,她怪他有了這樣的決定,事前竟然不告訴她,而且現在說這句話時也沒有一點留戀的口气。
  “你已經決定了嗎?”她半悲傷半气憤地問道。
  “還沒有決定呢,因為父親要我回去做官,我是不愿意做官的。”
  她本來料想在“因為”之后他一定會說出某樣某樣的話,然而現在她听見的只是“做官”。她差不多帶悲聲地說:“單是因為不愿意做官你才不肯回去嗎?”
  他心里想:“不單是因為不愿意做官,最重要的原因還是舍不得离開你。”但口里卻說,“沒有了。還會有什么原因呢?”
  他沒有勇气說出實話來。
  張若蘭站在一株大樹下面不走了,她痛苦地追問了一句:“真的沒有別的原因嗎?”
  “當然沒有了,”他短短地說。他有點慌張,他還想說別的話,然而他的嘴不听他的指揮。他這時候只顧替自己打算,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也不去了解她的心理,否則他就會明白她的來意了。
  她淌了眼淚。她想換上一個別人,看見她這樣,也會怜憫她,也會對她說真話,但是他站在那里,似乎一點也不動心。她不覺迸出了下面的一句話:“到了這個時候你還不肯說真話嗎?”
  他惊奇地望著她出神,自己似乎呆住了,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他還強辯說:“我有什么真話不告訴你?”不過聲音里卻泄露了他的悲哀、焦慮和恐怖。
  “我知道你家里有妻子,”這一次她似乎鎮靜多了。她記起了她應允陳真的事,便极力壓抑下一切的雜念,以平靜的、溫柔的心來和他談那決定的話。
  他起初還想分辯說他家里并沒有妻子,但話未出口又被他咽下去了。他的眼里也涌出了淚水,他不僅為她而哭,同時也為了他自己的被傷害了的驕傲而哭。
  她看見他哭,她的心也軟了,同時她的心里還充滿著對他的愛情。她又忘記了自己,帶著凄然的微笑說:“有沒有妻子,這倒不要緊,真正的愛是超過這些關系的。我愛你,我知道你也愛我,那么,其余的一切都不會有問題了。”她愈說下去聲音愈低,但是他依舊听得很清楚。她慢慢地住了口,就好像她把話放到遠方去了似的,那余音還在空中飛舞,還在他的心上飛舞。她的眼里現出了悲和喜的淚光。她的臉上起了一層薄薄的紅霞。
  他听了這些連夢里也不曾听過的溫柔的話,臉上頓時發起光來,他走近她一步,惊喜不堪地說:“若蘭,你真的這樣愛我?你的愛真超過那一切的關系嗎?”他想伸過手去摟她,但是他的手馬上發起顫來,它們不敢動一下。他除了說話而外,并沒有什么舉動。
  她溫柔地、愛怜地望著他,聲音清晰地答道:“是,我為你可以犧牲一切,不過總得使你做一個有用的好人。”
  “你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他惊訝地問道,聲音抖得更厲害,仿佛那就要到來的幸福在戲弄他。
  她望著他笑了笑,用她的柔和的眼光愛撫他的臉,然后說:“這就是不贊成你回去做官,而且幫忙你把現在的生活方式改變過,要你好好地振作起來……你的一切,你過去的一切,陳先生昨天都告訴我了。”
  “若蘭,你居然這么好,我真想不到……”他感動地叫起來,他几乎要扑過去抱她,吻她。但是他太激動了,他不能夠做這件事情。他只是漲紅臉,睜大眼睛气咻咻地望著她,半晌說不出話。
  她不轉眼地看他,對他微笑,就像把他當作一個小孩似的。她微微地搖著頭,溫和地說:“人在戀愛的時候都是這樣。
  我們女人在這樣的年紀是迷信愛情的。這沒有什么好或坏。我愛你,了解你。我要幫助你忘記過去。”
  他微笑了,汗珠從額上流下來,他掏出手帕去揩它們,一面忘記自己地繼續說:“我疑心是在做夢。這不是一場美麗的夢嗎?……你來了……這比童話里的夢還要美麗。”
  “我起初還不知道你過去的生活是那么憂郁的。你過去太苦了,”她愛怜地望著他,安慰他說。“你為什么早不告訴我那些事情?你為什么這一向來死死地瞞著我?要不是陳先生對我說明一切,我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夠彼此了解?”她說這些話,就像一個年輕的母親在責備一個被溺愛的孩子。
  一种突然襲來的強烈的感情把他的武裝完全解除了。他第一次對她說了真實的話:“若蘭,原諒我,我是一個懦弱無能的人。”這“懦弱無能”四個字從他的口里吐出來,他自己也不覺得。但它們卻很響亮地在他的腦子里長久地回響著。他剛剛有了很大的勇气來接受她的愛,來獻出他自己的愛,然而他連什么事都不曾做出來,這勇气就馬上被那四個字打消了。他開始躊躇起來。母親的憔悴的面孔威嚴地在他的眼前出現了。接著又是妻子的哀求的表情。“我怎么處置她們呢?
  我們在這里結婚,母親決不能夠承認,父親更不用說了。他們決不會原諒的。我難道就為了這個得罪父親、母親而抱憾終生嗎?而且我為了個人的幸福破坏了家庭,我算是什么樣的人呢。她以后會相信我嗎?”他這樣想著,仿佛就落進了黑暗的深淵似地,不覺從心底發出了一聲很低、很低的絕望的呻吟。
  “如水,你怎么啦?”她看見了他的痛苦的表情,她不明白他為什么驟然改變了態度。她便挨近他,靠在他的身上,把她的充滿愛怜的眼光往上看,看他的臉,溫柔地低聲問道:“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
  周如水覺得自己陷在從未有過的困難的境地里了。他的思想變換得很快。一個思想剛來到他的腦子里,另一個相反的思想馬上又接著來了。每一個思想都似乎是對的;又似乎是不對的。他剛剛伸手去抱她,立刻又惶惑地松了手,甚至往后退了一步。他疑惑地自語道:“不能。這不可能。”他又痛苦地搖著頭絕望地說:“不能,這完全不可能。我一生完結了。”過后他又悔恨似地說:“我不配,我是一個懦弱的人。”
  他甚至不敢正眼看她。他沒有流淚,他卻覺得淚珠直往他的心里滾。
  “為什么不配呢?既然我自己愿意。”她起初惊訝地、關切地望著他,后來她覺得她開始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便真摯地、感動地開導他。
  他也很感動。他對她再沒有疑惑了,他現在只有感激,只有愛。他愿意立刻跪下去,把他的全部的愛獻給她。然而這時候良心又威脅地來把他抓住了。不僅良心,還有他的母親,還有他的妻子,還有他的父親,還有那過去的生活,還有社會上的一般人,這一切包圍了他。他的心里起了激烈的掙扎。
  他覺得自己快沒有力量支持下去了。
  “犧牲,”這個念頭就像一道電光掠過他的腦子。他覺得自己又漸漸地強健起來。最后他下了決心毅然說道:“若蘭,我真后悔和你認識,我們今生是沒有緣分了。希望你以后把我完全忘掉。我們的結合是完全不可能的,不會給你帶來幸福。我應該回家去。我的責任是在那里。”
  他鼓起勇气一口气說了這几句話,不敢看她一眼。停了片刻她正要開口,他卻用抽泣的聲音說了一句“若蘭,再見吧,”就踉蹌地走了。他走得很快。他仿佛听見她在后面哀聲喚他,他連忙蒙住兩只耳朵。他走進旅館時還感到一种道德的力量。可是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后,他卻倒在床上傷心地哭起來了。
  她悲痛地望著他走了,沒精打采地把身子倚在樹上,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她才在后面喚了他几聲。他兩次回過頭看她,但終于轉了彎不見了。
  她懶洋洋地回到旅館里,在歸去的路上就只剩了一個孤零零的她,一切的景色都帶了愁容,似乎都在怜憫她的不幸。
  她走進自己的房間,便取了信紙,一面哭著,一面寫信給陳真:“陳先生:我們今天在樹林里演了一幕悲劇。我預備把我的整個的心獻給他,幫助他忘記過去的一切,治療他的創傷,鼓舞他的勇气,給他創造新的生活,使他做一個勇敢的人,正如你所希望我做的。我想要是我的愛能夠拯救他,如你所說的話,我愿意把我的全部的愛給他,我可以不要一點代价,因為我确實愛過他。然而結果我只給他添了更多的痛苦。我的愛竟不能夠幫助他。他流著淚离開了我,說了那些使我至今想著還心痛的話。我也是一路上淌著眼淚回家的。我固然愛他,但是現在我們只好分開了。我不能怨他,我知道他還愛我,可是他不相信我的愛,他不相信我的愛能夠幫助他。因此我們的關系就只得這樣悲痛地完結了。我也不能夠再對他說今天說過的那番話了。我答應了你的要求,而結果卻是如此,我對你抱歉,請你原諒。你的好意,你對我那樣看重,以致把這重大的使命付托給我,你相信我的愛可以拯救他,你相信我可以做到斯拉夫女性的那樣偉大。對于這一切,雖然是過分的推許,但我依舊非常感激。
  這里我不能再住下去了,一切的景物都會給我喚起痛苦的回憶。我打算搬到蘊玉家里去暫住,大概要住到開學的時候,有空請你常來玩。并望你讓我知道他的消息。對于你我始終是敬重的,而且還希望你常常指教我。
  仁民先生那里還常去嗎?听說吳太太病得厲害,我下個星期日打算去看她。蘊玉也會去。希望能夠在那里看見你。祝你快樂。

  張若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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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書庫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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