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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以后,一個晴明的夏天的午后,在海濱,就在大樹林的中心,一個人的緩慢的腳步聲從近處傳了來。來的是一個瘦長的青年,三十左右的年紀,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是一張平靜的臉,不過額上有了兩三條皺紋。他穿著翻領襯衫,左手手腕上托了一件太陽呢西裝上衣,右手捏了一根手杖。他慢慢地走著,不時停了步抬起頭往四處看,欣賞四周的風景。
  他走到一口井旁邊,正有一個鬢角插了野花的十七八歲的姑娘挽起衣袖在那里汲水,他止了步在旁邊靜靜地觀看,臉上浮出了微笑。少女汲了水,端著那個大瓦盆,正要向前面的茅屋走去,忽然抬起頭看見了他,似乎認識他,把他望了一會,對他笑了笑就走開了,走進茅屋里去了。
  茅屋前面的一把竹椅上坐著一個灰白頭發的老人,手里拿了一把蒲扇,赶身邊的蒼蠅。一條黑狗躺在他的腳下。老頭子看見這個青年走近,便抬起頭注意地看他,好像認得他似的。老頭子帶笑地招呼他,一面問道:“從海濱旅館來的?”
  青年站住了,點著頭親切地答道:“我是從那里來的。”他歇了歇又帶笑地問了一句:“你還認得我嗎?”
  老人抬起頭來,用那一對依舊是奕奕有神的眼睛把青年仔細地望了一會,現出很高興的樣子說:“埃我記起來了。
  ……不錯,你去年來過……你還記得起我?……啊,還有一位小姐。那回你和一位小姐同來的。她現在好嗎?……為什么今天不來?……你一個人來?為什么不帶她來?她真是一位好小姐。……我從沒有見過像她那樣又謙和、又漂亮的小姐。……你們一定早結婚了……你下次一定要把你的太太帶到這里來玩埃請你回去說,樹林里的王老頭儿還在想念她。
  ……你福气真好,有一位那么好的太太……不要忘記把你的太太帶來。……琴姑,你剛才見過她吧。她今年十七了,我還沒有給她看中一個好女婿。……真不容易,在這個年頭好的人真不容易找。”
  老頭子的話似乎就不會有完結的時候。青年只是唯唯喏喏地應著。他的臉上雖然依舊堆著笑容,但眼睛已經失了光彩,他的精神似乎貫注在別處。老人的話愈來愈刺痛著他的耳朵,而且他的心也開始在痛了。他后來實在支持不下去了,勉強和老人敷衍了几句,借口說有事情就走開了。分別時老人還叫他不要忘記下次把太太帶來。
  青年离開老頭子的視線以后,便放慢他的腳步。他無目的地往四面看,但似乎并不曾看見什么,一切的景物很快地在他的眼前飛了過去,不曾留下一點印象。他的眼睛好像完全失掉了作用似的。
  忽然一株松樹出現在他的眼前,遮住了他的視線。這松樹因為它的形狀的奇特和樹身的粗大,在他的腦子里留下一個難忘的印象。他記得他和她最后一次談話的時候,她便站在這株大樹旁邊。他注意地看著樹皮剝落了的老樹,一年前的往事即刻涌上心頭。長睫毛亮眼睛的圓圓的面龐又浮現在他的腦里。他把往事仔細地回味了一番,充滿了溫和、親切、柔愛的感情,他禁不住夢幻地低聲叫了几聲“若蘭”。于是一個痛苦的回憶就開始來刺痛他的心了:“她已經是別人的人了。只怪當時自己沒有勇气,放過了那個好机會,如今只剩了痛苦的回憶了……她原是愛我的,她是肯為我犧牲一切的,只是我太沒有勇气,斷絕了她的愛,以后恐怕再沒有人能夠像她那樣地愛我了。”他用一种凄慘的聲音自語著,走出了樹林,但又留戀地回頭望了望,又喚了兩聲“若蘭”,好像他的若蘭就住在這個樹林里一樣。最后他又歎息地說:“可是現在已經遲了。”
  他走出樹林,前面橫著兩條土路,兩三個村姑提著籃子在路上往來,看見他,投了一瞥好奇的眼光,或者對他笑了笑。他便往沿樹林的那條路走去,腳步依舊下得很慢。他忽然站住了,把手杖挾在左腋下,右手從西裝袋里摸出了一張折疊的信紙攤開來讀,讀到里面的某一段時,他特別放大了聲音,這一段是:“汝妻已于二年前患病身故,因恐汝在外傷心,故未早告。
  今年自汝返省消息傳出后,來吾家為汝作伐者頗不乏人。余老矣,常為人譏為不識新潮流,故不欲干預儿女婚事,須俟汝歸后自行決定。惟汝究竟何時起程,應先將确定日期快郵函告,以免老父在家懸念。切記勿忘。……”他折好了信,忽然又把信紙攤開看了一陣,最后下了決心把信揉成一團,擲在地上,便拔步向前走了。在路上他還不住地歎息道:“我錯了……可是現在已經無法挽回了。”
  但是沒有人听見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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