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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多星期以后,陳真又到海濱旅館去找周如水,要他翻譯一篇日文的文件。陳真以為拿一兩件這樣的事情給周如水做,也許會給這個人一點鼓舞。
  他到了那里,扭開門進去,卻看見周如水的頭俯在寫字台上。
  他叫了兩聲:“如水,”周如水并不答應。他走到周如水的身旁,听見了抽泣的聲音。這個人哭了。他很奇怪這個人為什么要哭?他想,也許是張若蘭有了什么不好的表示吧。但是一轉眼間他瞥見一個舊式信封放在桌子上。他記起了昨天曾替周如水轉過一封挂號信去,是周如水的父親寄來的。周如水的哭一定与這封信有關系。他以為周如水馬上會抬起頭來,便靜靜地在旁邊等著。但是過了一些時候還沒有一點動靜,他不能夠再等了,便拍拍周如水的肩頭。
  周如水果然把頭抬了起來,臉上滿是淚痕。他望著陳真,眼里閃著憂郁的光,臉上帶著求助的表情,一面還在抽泣。
  陳真從沒有見過周如水哭得這樣傷心,他也很感動。他待要安慰他,卻又想不到用什么話才有效力。他只是同情地說:“如水,什么事?你哭得這樣厲害。我可以給你幫忙嗎?”
  周如水搖搖頭,不說話,拿起桌上的信封,遞到陳真的手上。陳真接了信封,連忙抽出信箋匆匆地讀完了。
  這是周如水的父親的來信,說他的母親病了,日夜思念著他,要他馬上回去。父親已經在省城里給他找到了一個位置,是財政廳的一等科員,希望他即日回去就職。信紙共有五大頁,滿紙都是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話:說來說去,無非是在外面讀了這許多年的書,又到東洋留過學,當然要回省做個一官半職,以便將來揚名顯親,才是正理;如果老是在外面飄蕩,一事無成,未免辜負了父親培養子弟的一番好意。從這封信上可以看出一個嚴厲的父親在訓斥儿子。
  陳真愈讀下去愈生气。他真想把信紙撕碎,但仍舊忍住憤怒將信遞還給周如水,一面問道:“你現在究竟打算怎樣辦?”
  “我想回去,”這是周如水的回答。
  這個回答完全是陳真所料想不到的。他感到非常不舒服。
  他很生气,便短短地說:“好。”接著他又問道:“你几時動身?”
  周如水好像不曾听見似的,也不看陳真一眼,過了一些時候,他依舊悲聲對陳真說:“父親要我做官,我實在不愿意。”
  “這樣我看你回去的事有點成問題吧,”陳真冷笑說。
  “但是我母親病了,我又不能不回去看她,回去是天經地義的事,”周如水說著,似乎有一种自命為孝子的气派,這不但引不起陳真的同情,反而使他討厭起來。他想:“好一個孝子。”這不是贊歎,這是輕視。
  “那么做官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因為這樣才不致辜負父親的好意,”陳真依舊冷笑說。
  “我也是這樣想,”他茫然不加思索地說,他不知道陳真是在譏笑他。但是他又說:“不過做官,我是不愿意的,你知道我素來就討厭做官的人。”
  陳真冷笑道:“要是‘土還主義者’還到都市里去做官,官就不會使人討厭了。要是童話作家進了財政廳,財政廳的大小官吏都會回到童心生活去了。”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一次周如水明白陳真是在譏笑他了,便憤慨地說:“我現在心亂如麻,你不但不給我幫忙,反而來挖苦我,真正豈有此理。”
  “你既然已經這樣決定了,還用得著我來幫忙?”
  “我什么時候決定的?這時候我連一點判斷力也沒有了。
  你得給我想個辦法。你得替我決定一下。我真不知道怎樣才好。老實說,要回去,我舍不得离開張若蘭;不回去,我又覺得對不住母親。母親辛辛苦苦把我撫養成人,我從來沒有報答過她的恩。她病了,要我回去,我怎么能夠說個‘不’字?
  ……然而我一回去,什么希望,什么主張,都得拋在腦后了。
  尤其是愛情。拋撇了張若蘭去和那個無愛情的女子一起生活,我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你想我怎么能夠決定呢?
  ……”
  陳真不再譏笑周如水了,卻庄重地用同情的聲音對他說:“我說你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不回去。你母親的病并不厲害,不過是想看看你罷了。你將來可以把她接出來。那么你既可以同張若蘭結婚,你又可以和你母親住在一起。豈不是雙方都顧到了嗎?”
  周如水似乎不懂陳真的話,但過后又接連地搖頭表示這個計划是行不通的。他自己在思索一個更好的計划,然而實際上他的思想只是在“良心”、“理想”、“幸福”這几個新名詞上面盤旋。
  陳真不再說話了,他知道在這里他的話沒有絲毫的用處。
  他打算馬上离開這里,但是又記起了他的使命,便把文件取出來要周如水翻譯。
  “我這几天心里總不安定,現在更是心亂如麻,一個字也寫不出,”周如水說著便把文件拋在桌上,自己离開座位,在房里大步踱起來。
  “那么我明天叫人來拿,”陳真讓步地說。
  “明天?你把文件拿回去吧,我一個字也寫不出。”
  “那么后天來拿也可以,總之你非把它翻譯出來不可,我本來想找仁民翻譯,但是瑤珠這兩天病得厲害,他沒有工夫,所以非找你不可。”陳真懇切地對他說。
  “翻譯,”他苦惱地念著這兩個字,以后又激動地自語道:“翻譯,也許我明天就會自殺,我就不會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我哪有心腸管別的閒事?”
  陳真听見這些話,知道周如水是不肯答應的了,而且照這情形看來,即使他答應,快,也要一個星期譯完;慢,也許會耽擱到兩三個月。還不如自己動手來譯好些,雖然忙一點,倒也痛快。至于周如水呢,這個人一生就沒有做過一件痛快的事,說到自殺,這一層倒可以不必替他擔心。他連一個簡單的問題也沒有勇气去解決,哪里還有勇气自殺。
  陳真這樣想著,覺得再沒有留在這里的必要了,收起文件,不和周如水說一句話,就往外面走。但是他還不能夠忘記周如水,還在想周如水的事情。已經走出了大門,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好辦法,便又回到旅館去。
  這一次他走到二樓十九號房間的門前就站住了。他在門上輕輕地敲了兩下。里面沒有應聲。他又重重地接連敲了几下。
  “誰?”里面傳出來一個熟識的女性的聲音。
  “是我,”他應了一聲。
  里面響起腳步聲,門開了,是張若蘭的略帶倦容的臉,眼皮微微下垂,頭發蓬松著,左邊太陽角有一團淡淡的紅櫻她好像剛從午睡中醒過來。那件翻領紗衫的衣角上有几條凌亂的皺紋。
  她把他讓進去,似乎有點惊訝他一個人的來訪,但依舊很客气地接待他。
  一則是剛從睡夢中醒來,二則是沒有什么話可說,三則是仿佛預料到他有什么不尋常的使命,她雖然坐在他的斜對面,卻有點不好意思地微微低下頭,有時用手折弄衣角,有時也抬起眼睛和他談兩句話。
  “到底是小資產階級的女性。不過和秦蘊玉又不同了。”陳真一面說話,一面冷眼觀察她的舉動,不覺這樣想道。他找不出許多閒話對她說,后來便直截了當地說出他的來意。
  “密斯張,我來商量一件事情,……你不會怪我唐突吧?”
  一則因為這件事情很重要,二則他害怕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所以他說話時不免現出激動的樣子。
  張若蘭本來抬起頭在看他,听見了他的話,臉上略略起了紅云,便又把頭埋下去,慢吞吞地說:“陳先生,你有什么話請盡管說,何必這樣的客气。”
  “我來和密斯張談談關于愛情的事……”他說到這里故意停頓一下,偷看她有什么舉動。
  她的臉更紅了,她的心怦怦地跳起來。她不知道要怎樣回答他才好。她抬起頭很快地把眼光在他的臉上掃了一下,然后故意惊訝地問:“愛情?陳先生要和我談關于愛情的事?”她抱歉似地解釋道:“可惜我對這种事情完全沒有經驗。”
  陳真听見這樣的話,不覺暗笑,他想,“這又是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慣技了。看她怎樣掩飾。她也許以為我在打她的主意吧。”他便接著說:“我這次是為了如水來的。密斯張對他的態度,我已經知道了。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我。”其實這一句是謊話,周如水所告訴他的只是一小部分。他這時候急急地說話,為了不要被她打岔,他自己也不覺得這是假話了。“他現在陷在絕大的苦悶里面。只有密斯張可以救他。
  他的問題只有你可以幫忙解決。我知道密斯張愛他,那么你一定愿意幫助他。……我很了解他,他是一個好人,一個好到了無用的人,其原因就是他自以為有一個复雜的問題,而他又沒有勇气來解決它。……密斯張也許還不十分明白如水的身世,他的環境。而且他并沒有對你說真話。”他接著把周如水的身世詳細地敘述了一番,以后又說:“他的這個‘复雜的問題’纏住了他的腦子,使他動也不能夠動一下。這個問題一天不解決,他也就一天得不到幸福,而且永遠不能夠做任何事情,永遠是一個沒有用的好人……其實在我看來這個問題本來是容易解決的。而且密斯張你又是這個問題里的一個重要角色,所以要解決這個問題,你是最适當不過的了。只要你肯答應,一切都有了辦法。一個女人是知道怎樣來處理這個問題的……”她不答話,甚至不抬起頭來。
  “我知道密斯張和普通一般女子不同,我又知道密斯張是真誠地在愛如水,所以我才來要求你做一般中國女子所不肯做的事。我希望你像斯拉夫的女性那樣地來愛護他,拯救他,鼓舞起他的勇气,使他忘掉過去的一切,來創造新的生活。我知道你能夠這樣做。”
  她仍然不答話。
  “我之所以這樣冒昧地找你談話,是因為從前听見劍虹說過你的思想和我們的接近,你自己也說讀過我的文章,我的這心情你該可以了解吧。”
  她依舊不說話。
  “你也許會奇怪他為什么不親自來向你表白他的愛情,他沒有這种勇气,這要請你原諒他……他在日本時也曾愛過几個女子,可是他始終沒有勇气向她們表白愛情,結果是看見她們同別人結婚而自己躲在家里痛哭……總之在他的問題未解決以前他一生都不會有勇气。要是你真正愛他,真正愿意救他,就請你自己先向他明白表示。這在別的女子也許是不可能的,可是在你,我想你一定可以做到。”
  她只是不開口。
  “你也許是不愛他吧,也許是曾經受過他而現在后悔吧。
  那么我錯了:我不該拿這些話來麻煩你。請你原諒我,我把你打扰了這許久,”陳真最后苦澀地說,他打算站起來走了。
  張若蘭忽然抬起頭,臉色變得蒼白了,兩顆大的眼淚嵌在眼角,淚水沿著面頰慢慢地流下來,她那兩只長睫毛蓋著的眼睛很快地時開時閉。她嗚咽地、但仍舊堅決地對他說:“陳先生,你的話我都听懂了……我會永遠記著你的好意。我答應你,一定照你的話做。”她的口又閉上了。他們對望了好些時候,從眼光里交換了一些用語言表示不出的意思。
  陳真別了張若蘭出來,對她起了從來未有過的好感,他想:“雖然是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究竟也有她的美點埃”同時他又想到周如水的事,覺得已經有了解決的辦法,他以后可以放心了。這算是了卻一件心事,他的心里也很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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