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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逼走衡州城


  一連几天,曾國藩郁郁寡歡。這一夜,他想起到長沙辦團練的這七八個月來,事事不順心,處處不如意,心里煩躁已极,身上的牛皮癬又發了,奇痒難耐。他气得死勁地抓,弄得渾身血跡斑斑,床上一層癬皮。
  十年前,曾國藩在京中得了這個皮膚病,不知請過多少個郎中,吃過多少服藥,總不得痊愈,特別是遇到事煩心亂時,更是痒得厲害,有時輾轉床上,通宵不能入睡,簡直無生人之樂。有一年,荊七帶來一個江湖郎中,自稱是治癬病的高手,一連上門看了三個月,一天一服藥,最后無一絲效果。郎中知此病無法醫好,尋思著退步。他悄悄地請荊七到前門大街一家酒店,求荊七幫他出主意,又拿出五兩銀子作謝金。荊七貪戀這五兩銀子,將曾國藩是蟒蛇精投胎的傳說說了一遍,并告訴江湖郎中一個脫身的法子。
  一天,江湖郎中叫曾國藩把衣褲全部脫掉,煞有介事地上上下下、前后左右細細地看了一遍,撫摸良久,見曾國藩背部和兩條大腿上全是一圈接一圈的白癬,想著荊七講的傳說,心中暗自詫异。他幫曾國藩把衣褲穿好,滿臉諂笑地對曾國藩說:“大人,我今日才算是真正看明白了,大人原來并不是患的癬病,乃是与生俱來的本性。大人,你前生不是凡人,而是昆侖山上修煉了千年之久的蟒蛇,這滿身圓圈,便是明證。大人,此病不必治了,倘若真的沒有這一身圓圈,大人今后何能穿仙鶴蟒袍,登宰相之位?”
  曾國藩听了江湖郎中這番話,想起母親常說的蟒蛇精投胎的故事,心情舒暢,不但不責備郎中醫治無術,反而賞了他一錠大元寶,果然從此以后再不醫治。
  待痒略止,曾國藩起床,自己磨墨攤紙。他要向皇上奏參駱秉章、鮑起豹。剛寫了句“為奏參庸劣官員駱秉章、鮑起豹”的話,便又頹然停住筆。他想起參劾清德的奏折,皇上至今沒有批复下來。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對湖南官場,皇上究竟如何看待?直接參劾湖南文武最高官員,會不會引起皇上的反感?再說,為兵丁斗毆一事去參劾對方,皇上對此又會如何看待自己?“天意從來高難問”。他覺得滿腹苦水無處倒,气得將筆杆折斷,把紙揉爛,扔到簍子中。過一會,他又從簍子里把那張紙尋出來,細細地抹平,看了看,放在燭火上,失神地看著它迅速變為灰燼。王荊七跟著曾國藩十多年了,從來沒有見他這樣憤怒過。荊七不敢勸,更不敢自己去睡,只得坐在門外陪著。
  “駱秉章、鮑起豹看不起我,我就偏要爭這口气不可!偏要練就一支強兵勁旅來,給他們瞧瞧!”曾國藩下定了決心。壁上,唐鑒所贈“不做圣賢,便為禽獸”的條幅跳入眼帘,當年与鏡海先生切磋學問的情景,又浮現在腦中。是的,古往今來,哪一個辦大事、成大功的英雄,沒有過一番困厄顛沛的經歷?他輕輕地念起太史公的名句:“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胜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离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念著念著,他心里慢慢好受多了。
  心中的怒濤平息下來后,他開始冷靜地思考出路。他想起這几個月來的所作所為,僅只限于平亂安境而已,离建曾家軍,与長毛決一雌雄的目標還差得很遠,如果這個目標不達到,官場和綠營便會始終看不起,而自己一生的理想也只是空想罷了。几個月來,他已逐漸清醒地看出,長沙不是做事的地方。官場暮气沉沉,綠營腐朽透頂,他們自己什么正事都不干,而別人要干事,則又是嫉妒,又是掣肘,最后弄得你一事無成方肯罷休。這里好比一群烏鴉麇集之地,只有當你渾身變得和它們一樣黑的時候,才不會听到前后左右的聒噪聲。漫說建不成新軍隊,就是辛辛苦苦建起來,不久也會被綠營的惡習所傳染,最終也必定會和他們一起爛掉。必須离開長沙!這一點,曾國藩是愈來愈看清了。二月份,在給皇上的一份奏折中,曾國藩提到衡州一帶地方混亂,擬到衡州去駐扎一段時期。那時他已覺察到長沙官場的難處,暗中為自己埋下一條出路。皇上對此沒有异議。至今一直沒有走,是因為他有顧慮,擔心到衡州去擴充團練,會招致离開監督、自樹一幟的非議。現在顧不得這些議論,非去不可了。
  團練和綠營結下如此深的怨仇,今后的沖突磨擦會無窮無已。
  掂掂實力,曾國藩知道自己目前尚扳不過駱秉章、鮑起豹和綠營。走吧!到衡州去,离開這批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庸碌之輩,到衡州去大展鴻圖!
  主意打定后,東方已泛白。他盥洗完畢,拿起書箱里一本《詩經》,信手翻到一頁,高聲吟誦:“伐木叮叮,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入喬木。”他忽然覺得這是一個吉兆,預卜從此可以走出幽谷,步入陽光普照的大道。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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