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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門牆問師



  昨夜為了赶畫一幅佛像,阿芝睡得很遲。一覺醒來,已是紅日中天,燦爛的陽光透過婆娑的樹葉,斑斕地照射在窗前桌面上的畫稿上,把那佛像照得五彩繽紛。
  他赶緊跳下床。連續不斷的日間細木雕花,夜間畫佛像,使他感到疲倦。眼球上還充滿血絲,臉龐也有些浮腫。不過,他自我感覺比前几天好多了。
  找他畫畫的人,越來越多,似乎有取代找他雕花的趨勢。
  今天這幅畫,是公甫托三弟齊純藻帶口信來要求畫的。
  公甫的叔叔齊鐵研約了十几個朋友在寺觀里讀書。純藻為這些讀書的公子們做飯,干些零活。
  阿芝洗過臉,把佛像挂了起來,細細地端詳著。
  這是一幅阿彌陀佛像。高高的螺譬,兩眉之間的白亮相,雖然有夸張、神秘之處,但卻有鮮明的世俗化風格,脫去了古代神像神秘的色彩。
  在他的眼里,神不過是披上了袈裟的人。因此他畫佛像時,總是借著佛的形象,表現出世間人的神態。
  他最初的美學追求,是對于塵世蓬勃生命力的匯歌与向往,這往往能在他繪出的神像中,找到絲絲的痕跡。對于這一點,他心里是清楚的,他不相信有佛陀的彼岸,但他沒有點破。因為對于鄉親們愁苦的面容,寄托來生的善良愿望,他是同情的,何必去點破呢?他想,夢應該是圓的,甜美的。苦難与歡樂,今生与來世,此岸与波岸,佛是那時窮苦的人們溝通兩者之間的橋梁,不然,何以解釋有這么多人找他畫神像呢?
  他親眼看見,許多鄉親窮困潦倒,揭不開鍋,依然從牙縫里擠出几個錢,找他畫神像,用來頂禮膜拜。他一見那虔誠、木訥的面容,心就顫動。他滿足他們的要求,從不收取報酬。他不敢收,那是淌著汗和血的錢。只有象他這樣從小歷經磨難的人,才能体驗得到。
  他不好去點破,因為歡樂的天國,是窮苦人家希望的唯一燭光。這燭火雖然微弱、虛幻,不過畢竟是他們的精神支柱。
  這里去寺觀,有七八里路。他走著,想著,赶到觀里,已經將近中午了。純藻老遠老遠看見哥哥來了,跨出門,飛也似的胞下山來。
  他接過哥哥手中的畫,邊問邊打開,
  “畫好了?”
  “畫好了。到觀里再看,免得弄坏。”他笑了笑,“習慣嗎?他們待你怎么樣?”
  “挺好的。他們看我年小,把我當小弟弟。他們知道我哥哥是藝術匠,會畫畫。”
  阿芝很高興,不等純藻說完,插話問:
  “鐵珊叔呢?”
  “他在觀里,天天和朋友們談論你,說你聰明,畫得好,就是家里窮,念不起書,不然,念了書,去應考,一定能得到功名,為齊家光宗耀祖。”
  說著,他們進了觀。到東廂臨近廚房的純藻屋里,剛落座,鐵珊、公甫帶著一群朋友來了。
  “我猜你今天一定來。”鐵珊拉著他的手,坐在自己身邊,高興地象見了久別重逢的朋友,“我一直等著你。”
  “你等他,不就是為了那張畫。”公甫頑皮地奚落他。
  阿芝連忙把手里的畫遞給了鐵研:
  “畫帶來了,你看看。不行,再畫。你替誰要的?”
  “替誰?”公甫神秘地看了鐵珊一下,“給我未來的嬸母唄!”
  鐵珊漲紅了臉,不好意思地瞪了公甫一眼。見鐵珊被窘得這個樣子,大家哈哈大笑。
  “就算是吧!”鐵珊見大家笑了,自己也笑了。為了給自己打圓場,又一本正經地問阿芝:“近來忙吧?”
  “反正沒閒著。求畫的人太多,忙不過來。主要是畫神像,有時也畫畫草虫、山水。”
  “那現在給我們畫一幅看看,如何?”他們中間一個穿洁白衫子的小圓臉提議,大家立即爆發出一陣叫好聲、贊同聲。
  阿芝被大家友好、熱烈的情誼所感動,爽快地答應了。
  “好!好!畫什么呢?”
  他話音未落,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有的說畫山水好,有的說畫人物,有的則希望畫魚、蝦。……
  “我看畫幅長卷的蘭竹圖吧!”一直沉默著的鐵珊說了句。
  “不好,不好,”一個高聲反對說,“不如畫個仕女呢:我們這個道觀里,盡是和尚,也夠寂寞的。畫個女的,熱鬧熱鬧,怎么樣?”
  大家轟的一笑,又七嘴八舌地爭論開了。
  “這樣吧,眾口難調,畫什么都不行。阿芝不可能什么都畫。”鐵珊以權威的口吻說,“我們抓鬮儿,誰抓上了,就听誰的。”
  說著,他取過一張紙,裁成了一張張小片,然后在其中一片上寫了個“花”字,舉了起來:
  “誰抓到這一張,就按誰的主意辦。”說完,他迅速地把小紙片卷成一個小團團。
  大家爭先恐后地抓,緊張地打開看著,都希望能抓到那個”花”字。
  “我抓到了,你們看!”公甫得意地叫著,高興地舉了起來。
  “那你說吧!”鐵珊看了公甫一眼。
  公甫這回要討好鐵珊了。他理解鐵珊的用意。因為他常常听鐵珊說阿芝的工筆人物畫,已經達到了一定的水平,有“芝美人”之稱。今天一定想著看問芝的花卉草虫如何了,他便連忙槍著說:
  “畫蘭竹,如何?阿芝!”
  鐵珊泛起了得意的微笑,點了點頭。大家也一齊表示贊同。
  “遵命!”阿芝謙恭地說,“諸位這樣抬舉我,我一定效勞,一定效勞。”
  大家一齊動手,將屋里的兩張長條桌合攏到一起。舖宣紙的,備筆、磨墨的,忙個不停。一切准備停當,阿芝走到案前,挽起袖子,胸有成竹地調墨、起筆、落畫。只見他在紙的左下方,向左上方、右上方運腕撇葉,揮洒自如,几下几上,一叢春蘭躍然紙上,那片片蘭葉,偃仰自如,縱橫交錯,折垂取勢,象臨風笑迎,顯出一派春意。
  圍觀的學生發出一片嘖嘖的贊美聲;鐵珊、公甫更是惊訝,想不到芝木匠還有這一招。他的功力竟然達到了如此地步。
  阿芝畫好了蘭葉,放下筆,看了一眼大家。又提筆在右邊的空白處,畫了一個飄然欲飛的仕女,腳下踩著几個嶙峋怪石,象是陽春三月,在郊野踏青。整個畫面結构嚴謹、洗煉,情趣無窮。
  他勾勒了最后一塊石頭,把筆一放,笑著向大家深深一躬:
  “請諸位旯長海涵了。”
  大家熱烈地鼓起掌來,稱贊阿芝的神筆。
  可能是由于運神走筆,和內心的興奮他臉上泛起了紅暈,顯得更加英气勃勃,容光煥發。
  鐵珊為朋友的進步而喜悅。在這歡樂的、熱鬧的气氛中,為阿芝,也為朋友們這難得的相聚,他高聲地提議:
  “人生飄忽,盛景難永。我今天請客了。大家同阿芝暢飲一杯,感謝他為我們作畫。何如?”
  “好!”大家叫了起來。
  几個朋友去幫純藻做菜燒飯。公甫、鐵珊拉著阿芝到他們的房間里。
  過了一陣子,酒、菜陸續地端了上來。雖然沒有山珍海味,卻也十分丰盛。花生米、炒雞蛋、腊肉、腊魚,都不是輕易能弄到的,是大家分別從自己的小庫存里拿出來的。
  十多個人,圍成了一桌。正面的牆上,挂著阿芝那張《蘭花仕女圖》。大家舉起酒杯,互相祝愿,干杯,屋里充滿了歡快的气氛。
  鐵珊把杯子舉到阿芝面前,敬了一怀,然后說:
  “肖薌陔快要到我哥哥伯常家里來畫像了,我建議你向他拜師。畫人像,比畫神像好。”
  這位肖薌陔,名傳鑫,號一拙子,住在离白石舖一百多里的朱亭花鈿。阿芝早就听說過他,但是一直沒見過面。
  “他是湘潭畫像的第一名手,對于人物肖像畫,功力很深,他畫的人物逼肖逼真,栩栩如生。”齊鐵珊說。“不但有錢人家常常請他畫像,就是一般人家,積蓄了些錢,也請他到家里來,為老人畫個像,留作紀念。”
  公甫未等他叔叔介紹完,搶著說:
  “他原是紙扎匠出身,家里十分清苦,上不起學,就自己發憤用功,把四書五經讀個爛熟;唐詩、宋詞、元曲、小令,不但能朗朗上口,而且自己也會寫,會填。有不少寫得還很不錯。至于畫嘛,那是我們這一帶的名手。人物當然是他的拿手好戲,還會山水、花卉,是個多才多藝的人。”
  阿芝靜心地听著他們叔侄的介紹,對肖薌陔有了更多的了解。對他能在貧寒凄苦之中搏擊不息,終于成為繪畫高手這一點,十分欽佩,很想能見到他。
  “少甫能引見一面,當然是一件大好事,”阿芝說:“不知他什么時候到?”
  “快了,快了。”公甫說:“清明前,他畫好我祖父的像,因為家里有事,赶回去了。原來說住几天就來,誰知又被道台老爺接走了,一住好几個月,教他們的小孩學畫畫。最近他來信說,過几天就來,要接著給我祖母畫像。這樣吧,他一來,我就通知你。”
  這次聚會后的第四天傍晚,純藻帶著公甫,急急忙忙赶到家里來。公甫滿身大汗,一進門,就急切地問:
  “阿芝呢?阿芝在哪里?”
  春君見是少甫,急忙放下手里的衣服,招呼他坐下,轉身進了后屋。不一會儿,阿芝隨著春君來了。公甫一見阿芝,高興地叫了起來:
  “來了,來了,你快去會會。”
  阿芝知道他說的是肖薌陔來了,喜出望外,高興地問:
  “他准備住多少日子?”
  “半個月,十來天。我同他談了。他也很想見到你。當時提你的名字,他說不知道;后來我說就是芝木匠,他笑了起來,說,‘听說過,听說過,他的雕花手藝比周之美還高。’”
  “好吧,過几天,我就去,你不必來了。”
  “一言為定,千万不要錯過机會。”公甫站起來。“那我走了,完成任務了。”
  阿芝吃完晚飯,就動手作畫,他想帶些作品去見肖薌陔。觀音大士、釋迦牟尼,他畫熟了,覺得沒有多少新意,他想畫一幅李鐵拐。“八仙過海”的故事,李鐵拐的傳說,他早就听說過。他記得大約是十六歲左右的時候,鄉里來了一個戲班,演過《八仙過海》。張果老、呂洞賓、何仙姑、曹國舅……他都從戲里見到了,他獨獨喜愛李鐵拐。
  第一次的印象是難以磨滅的。雖然后來他看過很多民間流傳的李鐵拐的畫像,總感到不象;他總拿這些畫同那次舞台上的形象相比,總覺得不如舞台上那個李鐵拐生動、幽默、可愛。今天他決心把李鐵拐畫出來。

  鐵珊和公甫前天晚上就從寺觀回到了家,等候阿芝來拜見肖薌陔。
  早飯過后不久,鐵珊、公甫領著阿芝來到肖薌陔的畫室。阿芝一見肖薌陔,上前一步,深深一鞠躬:
  “晚生齊純芝拜見先生!”
  肖薌陔赶緊還禮,喜笑顏開地說:
  “久聞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公甫招呼大家坐下,肖薌陔面朝南,与阿芝相向而坐。鐵珊、公甫在右邊陪坐。
  “今年多大歲數了?”肖薌陔慈祥地問。
  “二十七歲了。”阿芝回答說。
  “學了几年畫了。”
  公甫笑著赶忙插嘴說:
  “他啊,早在楓林亭蒙館時,就畫上了。那時几歲?”他問阿芝。
  阿芝不好意思地答道:
  “七歲。”
  “他畫的第一張畫是雷公爺爺。”公甫說。
  “那算不上畫,只是喜歡。”阿芝辯解說。“從小就喜歡,后來就一發不可收拾了,一直畫到現在,畫得很不好。”
  肖薌陔仔細地听著,不時點點頭:
  “興趣是第一要緊的。我也從小時就喜歡畫畫。”
  阿芝的話,喚起了他對童年的回憶,不由有些激動。公甫看出他是用自己比阿芝,說明自己的成就,最早也源于興趣。這是對阿芝的鼓勵。他用眼色示意阿芝把帶來的畫拿出來。
  阿芝馬上把畫雙手送到肖薌陔的手里:
  “這是我听說先生來了,特意赶畫的,送請先生指教。”
  “不敢,不敢。”肖薌陔接過畫,走到畫案前,把畫平展在案面上。公甫、鐵珊、阿芝也跟著過來。
  肖薌陔的雙眼,發出炯炯光芒,在畫的上下左右不住地掃描,一言不發。
  阿芝靜靜地等待著;鐵珊和公甫,相互交換著眼色,偷偷地一次又一次地察看肖薌陔的表情,迫不及待地企圖從他的表情中,捕捉他的內心思維,獲悉他對阿芝的印象。
  片刻后,只見肖薌陔神采飛揚,先是頷首微笑,繼而樂哈哈地用右手撫摸著胸前的花白長須。這是他高興時的習慣動作。每當他有了得意之作,他就以這种特有的表達情感的方式,顯示自己的喜悅与歡訣。
  “畫得不錯,有功力,”他終于開口了,“尤其是這平階梯形的云皺,從上到下,這地方飄動挺拔,到這里又粗獷豪放,信手揮洒,一气呵成。起筆、運筆、拔筆都見功力。”他比划著,敘說自己的看法。
  “不過嘛……,”他把“嘛”字拉得很長,好象是在選擇詞匯來貼切地表達自己的意思,“這臉部肖像有點一反傳統的畫法。你是怎樣畫的?”他側身望著阿芝。
  “我是根据自己的想象畫的。小時候我看過八仙過海的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畫就是根据那時的印象畫的。”阿芝回答說。
  “你見過《八仙圖》嗎?”肖薌陔問了一句,又解釋說,“那是唐人的畫。唐代結束了佛教几乎壓倒一切的局面,出現了儒、佛、道三教合一的情形,所以‘變經畫’很盛行,把經文上的傳說,畫成壁畫,閻立本、吳道子都畫過。不過,《八仙圖》是不是他們畫的,就不清楚了。我見過那圖。可是,我怀疑是后代的臨摹,不知出自誰的手筆。不管怎樣,他們所表現的,不同于你這一幅。”
  他們靜靜地听著,感到先生講的很新奇。阿芝沒有說話,他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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