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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新的起點



  “先生,是不是李鐵拐只能畫成那樣?可是,誰也沒見過他啊?”阿芝思索了一下,問。
  “說得好!神仙,誰見過?不過是人想象出來的。”肖薌陔對這個年輕人的大膽提問很感興趣。因為他的畫与話,對于傳統,隱隱地提出了一些挑戰,這使他很高興。元人認為:“長于形似,短于命意”的繪畫,談不上有高超的藝術修養。面前的年輕人,似有沖破窠臼的趨向。
  鐵珊、公甫也覺察出肖薌陔的喜悅之情。
  “先生,你能否收純芝做你的門人了”公甫順水推舟,看著肖薌陔。
  阿芝一听,赶忙站了起來,恭謹謙順地接著公甫的話說;
  “但愿先生不棄,學生仰慕已久了。”
  肖薌陔笑哈哈地說:
  “過獎,過獎。天下名師林立,我一介布衣,哪能收你這樣的高足為門生?如不嫌棄,算是我三生有幸了。”
  鐵珊、公甫高興地跳了起來:
  “那就舉行拜師禮吧!”說著,他指指肖薌陔背后的孔圣人牌位說:“就在孔夫子面前拜師吧!”
  “不慌,不慌!”肖薌陔直插手,“讀書人的先圣孔丘,木匠的祖師魯班,而畫苑的鼻祖卻是吳道子。”他挽起了袖子,走到畫案前說,“待老朽畫幅吳道子,挂起來,再行拜師儀式,何如?”
  阿芝興奮地說:“先生如此厚意,弟子將來定當重報。”
  “報不報,無所謂。只要能為中國畫苑增添新的光彩,就是最好的報答。”肖薌陔說著,展紙、提筆。只見他看了一下紙,便胸有成竹地在紙上運筆,簡洁的几個曲線勾勒,紙上出現了一個栩栩如生的頭部。接著,几筆飄動的線條揮洒,人物的身体、衣服出來了。他放下筆,左右看了一下,又提筆在頭發上加了几點,然后囑咐公甫將畫挂在北面的牆上。
  這就是吳道子,肖薌陔心中的畫圣。拜師儀式就這樣開始了。
  齊伯常知道肖薌陔收了阿芝為門生,認為是齊家的大喜事,特在前廳排下宴席,款待他們。
  伯常异常高興,開怀痛飲,話也多了起來。他側過身子,神秘地附著肖薌陔的耳朵說:
  “你收徒弟,不怕將來人家奪了你的飯碗?”說畢,笑得前情后仰。
  肖薌陔一听,也哈哈大笑:
  “青出于藍而胜于藍,自古而然。哪有怕去飯碗之理?丟了,就找你要飯吃。”大家發出一陣歡笑。公甫激動得几乎流出了眼淚。
  “不過,話又說回來。繪畫就怕泥古,守著老祖宗的衣缽,沒有創新,那就滅絕了生气。”他看了阿芝一眼,“八大山人的山水蛻變于董其昌,髡殘是元代吳元望、王蒙風格的演化。通濟雖然沒有脫离元人的筆墨境界,但有自己的個性。”
  “那是,那是。”齊伯常贊許地點點頭,深有感触地對阿芝說:“先生這些至理名言,你要好好記住才好。”
  飯后,阿芝到了肖薌陔住室,肖薌陔從行筐里取出一卷畫稿說:
  “這是我平時臨元人、宋人、明人的墨跡,你拿去看看。我一直珍藏,從不示人,你是例外了。”他沉吟了一下,又問:“你見過文少可嗚?”
  “沒有。不過早就听說過他的大名。”
  “那好。他是我的莫逆之交。畫像的功力不在我之下。什么時候,我約個日子,到他家去會會。”

  半年以來,肖文兩人對阿芝十分器重,把自己歷年珍藏的許多名家如馬遠、吳鎮、方方壺、徐青藤、石濤等人的摹寫本都給阿芝學習。阿芝第一次見到這許許多多絢麗多姿的畫本。他白天做木工,晚上就躲到室內,潛心臨摹。
  肖薌陔知道阿芝學畫的時間不短,但是未得到行家的指點,對于繪畫的基礎知識,知道得很少。就從畫筆的選擇与使用、墨与顏料的調制和性能的掌握等等講起。肖薌陔講的最多的是人物畫要傳神的問題。他對于東晉著名畫家顧愷之提出的“以形寫神”的看法,崇拜得五体投地。
  一天,看過顧愷之《洛神賦圖卷》之后,時間還早,肖薌陔興趣正濃。他拉著阿芝坐下后,問:
  “你看過郭若虛的《圖書見聞志》嗎?”
  阿芝搖搖頭。
  肖薌陔說:“這本書里講了這樣一個有趣的故事。唐朝郭子儀的女婿趙縱,分別請當時著名的畫家韓干,知道韓干嗎?”
  阿芝點點頭:“他畫馬畫得最好,是嗎?”
  “對!”肖薌陔接著說:“還有周昉,也是一個有名的畫家,他們兩人給自己畫像。后來,郭子儀的女儿回來了,郭就把兩幅畫像拿出來問女儿,這是誰?女儿說:‘趙郎也。’又問她哪一幅最象?她說。‘兩畫皆似,后畫尤佳。前畫,(就是韓干畫的)空得趙郎狀貌;后畫,(就是周昉畫的),兼移其神气,得趙郎性情笑言之姿’。這就是以形寫神的問題。可見一個好畫家,不僅要求形貌逼真,主要的要達到內在精神的酷似。”
  “那怎樣才能做到內在精神的酷似?”阿芝問。
  肖薌陔說:
  “這個問題很复雜,除了技法功力,也就是藝術的表現手段外,細微地觀察對象,善于捕捉事物的主要特征,是十分重要的。”
  阿芝不住地點著頭,一一默記在心。自從拜肖先生為師之后,他才深深地感到,自己過去十多年,只是學了些皮毛;中國繪畫的深厚藝術傳統,今天才算多少接触到了一些。夜闌人靜,臨摹几卷之后,他常常默默地坐著,思索著肖薌陔的話語,回顧自己走過的道路,他感到現在心里明亮多了,開闊多了。
  清明過后,他挑著工具箱到賴家攏,繼續去年年底尚未完成的本工活。白天干活,晚上回不了家,就住在賴家為他准備的東廂一間屋里。這里有寬大的桌子,有燈。所以,晚飯后,他就取出紙筆墨硯,按照肖薌陔的指教,伏案作畫,直至深夜。天長日久,主人家見他屋里常常半夜明燈不息,不知他在干什么,有些納悶。
  一天深夜,女主人悄悄移步到窗前,透過小孔,只見他原來在潛心作畫,很是惊訝。她想不到這個小小年紀的木匠,竟會畫畫;而且畫得這么專心。第二天,等阿芝干活去了,她拉著丈夫,來到阿芝房間里,左瞧瞧,右看看,在枕頭邊發現了阿芝畫的畫稿。有人物,有山水;工整細致,十分精美。賴家主人贊歎地說’
  “想不到他還有這么一手。過去听說他多少會畫;不過畫得這么好,沒想到。”
  “那你就請他畫一兩幅吧!”女主人懇求地看著丈夫,“反正給些錢。”
  “試試看,同他談談。”
  沒過几天,藝術匠花雕得好,畫更畫得好的消息首先在全村的婦女中間傳開了。于是來賴家求畫的客人,絡繹不絕。
  一天,女主人對丈夫說:
  “請壽王爺畫個帳檐,要等上一年半載,還不知什么時候畫成,我們把竹布取回來,請芝師傅給畫算了。”
  阿芝一旁听著,覺得這“壽三爺”的名字很熟,好象是杏子雞馬迪軒的連襟,姓胡,但沒有會過。
  早飯后,阿芝正在后院于活,賴家主人急急忙忙跑來找他:
  “壽三爺來了,他很想見見你,你快去吧!”
  阿芝放下活儿,回到屋里換了件衣服,跟著主人,來到客廳。只見正面的一張八仙桌左邊,端坐著一位約五十多歲,穿長衫戴禮帽的人。他知道這一定是壽三爺,沒等主人介紹,他一步上前,行了個禮,喊了一聲;
  “三相公,請受禮。”
  壽三爺赶忙站起來還禮,謙恭地說:
  “不必客气。你的鄰居馬家是我的親戚,都不是外人。我常到杏子塢去,村里的人都稱贊你,只是你經常在外干活,沒有會過,今天在這里見了,算是我們有緣分。”
  阿芝站在那里,靜靜地听著。壽三爺拉著他在自己身邊坐下,接著說:
  “你的畫,我也看過了,大有造就。”又問,“家里有什么人?”
  阿芝一一作了回答。
  “讀過書嗎?”
  “跟外公只讀了半年,家貧,上不起,不讀了。”
  “你外公是誰?周雨若?”
  “是的,”阿芝說:“后來,就自己學,一直沒停過。”
  “現在還愿意不愿意讀讀書、學學畫?”壽三爺探問。
  “愿意倒是愿意,就是家里窮,沒有辦法。”說著,阿芝的臉上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愁云。
  “那怕什么?只要有志气,一面讀書學畫,一面賣畫養家,也能對付得過去。”壽三爺寬慰著阿芝,“這樣吧,你假如愿意的話,等這里活儿完了,就到我家里來談談。”
  阿芝异常的興奮。“一面讀書學畫,一面賣畫養家”,這是多好的一條道路。他怀著十分感激的心情,向壽三爺深深一躬,真有點“相見恨晚”的感覺。
  這次意外的會見,給了阿芝一個新的轉机。他當時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對干他以后的人生道路、藝術生涯,會具有這么大的決定意義,會有如此深遠的影響。
  他跑回家,興奮地把這一切,源源本本地告訴了家里。父親、母親知道他對于繪畫藝術的追求已經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似乎成了他的全部生活內容,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壽三爺這樣的器重他,說明他的技藝已經達到了一定的水平。如是,他們都同意、都支持。
  小住了三天,春君為他准備了几件換洗的衣服,他自己精心挑選了几張畫,背著文房四寶,踏上了去竹沖韶塘壽三爺家的路。
  壽三爺,本名胡自倬,號沁園,又號漢槎。出生在一個書香世家。少年時代,他受過嚴格的、系統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教育,書、詩、琴、畫,都打下了深厚的基礎。
  他先祖原想他長大后,能登科及第,為國效命。誰知道,他長大后,清王朝國勢江河日下,腐敗不堪。他痛心疾首,絕了科第的念頭,過起了以詩畫排遣消閒的隱居生活,集中全力于繪畫藝術。
  竹沖韶塘這地方幽靜、雅致。沁園把這里的一間書房起名為“藕花吟館”,時常邀請朋友,在這里聚會,吟詩論畫。
  他生性任俠、豪爽,很有風雅,素喜交友,所以這里常常高朋滿座。家勢到他這時雖不十分殷富,但他依然不惜重金,搜索名家字畫。
  他工漢隸,工筆的花鳥草虫,也很拿手;詩也寫得很是清麗別致。
  阿芝的畫,他早就看到過。一個木匠能畫出這樣的畫,也難能可貴。几次去杏子塢,想會會阿芝,可惜阿芝不是剛走,就是未回,一直未能謀面。誰知這一次在賴家意外地會見了,他十分高興。
  今天是他們定期的詩友會,也是阿芝要來拜訪他的日子。他之所以約定阿芝今天來,就是想讓他會會自己的詩友。
  這天一早,詩友們陸續地來了。相別多日,大家一見面,就互相問候著,談笑著,歡聲滿堂。沁園沒料到今天會來這么多人,眼看屋里坐不下了,便囑咐家人,搬到后花園去,多設椅凳。然后帶著詩友,徐徐向花園走去。他知道阿芝還沒有到,便悄聲告訴門人:
  “有一個芝木匠齊純芝來了,你馬上通報一下,不得怠慢。”
  阿芝因為打听胡沁園的家,走了不少彎路,后來是一個小孩把他帶到了這里。
  “純芝來了啊,歡迎,歡迎。”胡沁園說著,站到了阿芝的面前。
  阿芝深深一躬,內疚地說:
  “學生來遲了,走錯了路。”
  “一回生,二回熟,沒關系。大家都在后花園等你呢,走!”他拉著阿芝的手,朝后花園走去。
  花園雖然不大,卻也精巧雅致。一處假山,天然成趣,坐落在寬大的池中。池里的荷花盛開著,發出陣陣幽香。四周植著許多斑竹,這就是有名的湘妃竹。
  園中央擺了三張圓桌,成三角對峙之勢。坐滿了人。一大家品著茶,吃著糕點,交頭接耳,談論不絕。
  沁園拉著阿芝,站在自己的座位旁,掃了全場一眼,介紹說。
  “諸位,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就是白石舖百里聞名的芝木匠、齊純芝師傅,他不但會雕花,手藝高超,還是一位不為世人知曉的繪畫能手,今天參加這個盛會,我們又多了一位朋友。”
  他說得神彩飛揚,十分得意,說完朝阿芝微微一笑。
  阿芝向大家深深一躬,英俊、白淨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大家熱烈地鼓起掌來。
  胡沁園讓阿芝坐在自己的身邊。阿芝第一次見到這么多文人學士聚集在一起,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場面,不免有點拘束;但沁園的獎賞,這么多素不相識的詩友們的親切目光,又給了他很大的鼓舞与力量。
  對詩開始了,大家念著自己的得意之作,五言七言,絕句律詩,各种詩体都有,勾起了阿芝對楓林享蒙館那段短暫的、美好的生活的回憶。園中歡樂的聲音,又把他從往昔的回憶之中,召喚了回來。
  沁園余興未盡,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俯下身于,悄聲地問:
  “盛況難再,你能否畫幅畫,助助興?”
  阿芝吃了一惊,愕然地望著沁園:
  “這高士林立,我哪敢班門弄斧?”
  沁園笑著,親切地鼓勵他:
  “不要緊,都是自己人。學習上要互相切磋,本也沒什么。你不妨試試。剛才好多人就提這個建議。膽大些,動手!一切畫具都准備好了。”他期待的目光始終沒离開阿芝的臉部。
  阿芝沉思了一下,說:
  “那就試試吧,借此求教于老師們了。”
  阿芝站了起來,向沁園行了禮:“學生遵命了。”說完,走到畫案前,提起筆,上下左右看了一下宣紙,便在紙的左下邊,很快勾勒了一枝枝干,蒼老、崢嶸、換了一支筆,蘸著飽滿的珠紅,輕重不一地在枝枝干干上點畫了起來。几分鐘后,一枝傲霜斗雪的腊梅,卓然出現在宣紙上。
  這時的阿芝,只顧疑神走筆,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接著又在畫面的中幅,用淡淡的墨水,勾勒出一帶寒江,江畔僅有孤舟,岸上無一行人。
  沁園仔細地看著,暗暗地思忖,這位青年人,意境如此開闊,若有名師指點,一定會如破土的春筍。他這做霜斗雪的腊梅,不正是表達了他的理想与追求,既是向人間報春,又是呼喚著他自己的藝術春天到來么?
  沁園后悔自己結識純芝太晚了;但又慶幸自己終于結識了他;而且有這個難得的机會,看看他的創作。
  阿芝放下了筆,漲紅了臉,向沁園和大家又鞠了一躬,退到后面去了。
  沁園把畫高高地舉起,人群中又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畫的不錯。”沁園高興地點點頭:“意境高,有韻致。”
  “沁園兄,你何不題上一款,以作紀念?”有人提議說。
  “說得有理。”胡沁園將畫放在案上,笑吟吟地提起了筆,沉思了一下,便在左上面寫了起來:

        藕池相聚難逢時,
        丹青揮洒抒胸臆。
        寄意腊梅傳春汛,
        定叫畫苑古今奇。
        齊純芝作畫,胡沁園題。

  寫畢,他把筆一扔,問:“何如了”
  大家又報以一陣熱烈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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