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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劉氏父子和李鴻章的會見


  鐵云去揚州与若英相會,逗留了多日,方才依依不舍地分手。隨即重返六合,偕同新婦侍奉老母回到開封,轉眼又是兩年。此時淮安廖宅已經買下,大哥孟熊一家也已去淮安定居,老人身邊驟然少了孫儿孫女,頗感寂寞。偏是二房新少奶奶身子單薄,求神許愿,兩年了竟還不曾有半點消息。朱夫人耐不住了,恰巧孟熊又添了第三個儿子,按大字輩排行,取名大章。于是和成忠商量,將大章過繼与鐵云為子。這是舊時風俗,說是有了嗣子,可以壓住風水,嫡子便會相繼降生,名為“壓子”。大戶人家孩子生下后,都雇乳母喂養。等到重陽過后,大章已有半歲了,孟熊帶了乳媽、仆婦、將大章送到開封來,見過了祖父母,內堂點燃香燭、行了過繼大典,從此大章便是鐵云的長公子了。
  這几年的河南巡撫是曾經做過李鴻章幕僚的錢鼎銘,他知道成忠与李中堂的關系非淺,又有才干,所以格外器重。同治十三年,适逢京外官員大計考察之年,錢撫台為成忠加了“卓异”的密保考語,送到京中軍机處已是光緒元年(公元一八七五年)春間了。那時國家新遭大喪,同治皇帝載淳病死,他那五歲的堂弟載浰繼位,仍由慈安、慈禧皇太后垂帘听政。朝中上下凄凄惶惶,心情憂郁,哀歎國運衰微,前程黯淡,有些政事不免耽擱了些,七月中間,成忠方才奉旨進京引見。但凡考察优异的官員都能享受到覲見皇上的殊榮,有的覲見后升了官,有的加了銜,賞了頂戴,有的不過軍机處記名,一見之后,杳無下文,這就看各人的机遇和神通了。
  朱夫人不放心老爺年邁体弱,恐怕經不起長途跋涉,主張鐵云同去,好有個照應。成忠則想自己五十八歲高齡,來日無多,不如帶鐵云去京師閱歷一番,并為他引見几位熟悉的當道大老和世交知己,將來也好有個照應。于是和鐵云說了,命他收拾行裝同去。鐵云听了,當然非常高興。成忠做過京官,升道台前,曾經晉京引見過,知道皇上好見,餓鬼難差。從宮中太監、吏部司官、軍机章京、閣老大臣,乃至首席軍机大臣恭親王,無不需要敷衍孝敬,否則引見之后,天還是天,地還是地,空了手來,空了手去,一無好處。當時的官場行情,比了道光咸同年間已經看高,官員進京述職,腰干子硬的如直隸總督李鴻章、陝甘總督左宗棠、河道總督曾國荃之流,不過送些冰敬炭敬,二三千兩銀子也就夠了。一般的督撫大臣想保住頂戴,或是臬台藩司想升官的,那至少得五千之數,万儿也不嫌多。道台升臬台,最難最難!因為全國實缺道台百把人,臬台一缺不過十余名,一年也空不了几個缺,若是升了臬台,再升藩台,那是一比一,就容易多了。因此成忠帶了一万兩銀票,想來是夠用了。
  七月二十日是個諸事大吉的黃道日子,成忠父子倆雇了兩輛馬車從開封啟行,另有兩名男仆劉澤、劉吉和四名親兵騎馬隨行,在柳園口渡過黃河,取道大名府北上。鐵云生平第一回跨上黃河渡船,處處新鮮,煞是興奮。但見河水滾滾,正逢大汛,波濤洶涌,如野馬掙脫了羈絆,奔騰呼嘯直向南岸沖撞,那千里大堤吃力地抵擋著咆哮的黃河水,似在呻吟低訴:“我老了,受不了這野孩子的撒野,幫我一把吧,我的肋骨要折了,我的腰要斷了,天哪,我還能支撐多久?”浪峰每一次扑向大堤,就像尖刀刺向鐵云的胸窩,感到震撼,覺得揪心的疼痛。
  回顧堤內的開封城,竟如處在鍋底,大堤堤面高出開封城地面三丈多,与四丈高的開封城牆相差無几,黃河灘面也高出開封地面近二丈、自堤內仰望河面上的舟帆,猶如懸在半空之中,因此黃河是聞名中外的“懸河”。万一柳園口深夜決口,黃河水以雷霆万鈞之勢奔騰倒灌開封城,轉眼之間,正在熟睡中的全城數十万官民都將淹死在鍋底之中而來不及逃生,附近數十縣田畝城鎮也將一片澤國,數百万民眾流离死亡,慘不可言。想到這里,鐵云不由得心惊神駭,如火燎身,如針刺体,兀兀惶惶,周身戰栗。昔年黃河大決口,在滎澤,在蘭封銅瓦廂,在鄭州,水漫開封城下,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河南傾全省的力量,僅僅保住省城正北柳園口大堤不致潰決,但是能保證今后不會出事嗎?鐵云由惊駭而變成憂慮了。
  “爸爸!”他那沉郁的目光轉向父親,“今年黃河該不會出事吧?”
  成忠瞅著大堤皺了皺眉,歎口气道:“看今年的水勢還算平穩,柳園口這一段又特別加固了,大概不致于有險情。或是洪峰到來,別處就難說了,黃河不根治好,不能高枕無憂啊!”
  “爸爸,能有一勞永逸的根治辦法嗎?”
  “黃河下游河道狹窄,疏泄不暢,上游的河水從陝晉之間挾沙帶泥奔騰直下,到了河南、山東這一帶,地勢逐漸平坦,泥沙沉淀下來、河床愈墊愈高,可容的水量也就相應減少,到了汛期就沖堤潰決,造成大患。這個現狀不改變,黃河哪能根治?”
  “爸爸何不把這個道理上個條陳給朝廷,也說与河道總督听听,讓他們想辦法來標本兼治。”
  “傻話,這個道理誰不懂得?可是上游的泥沙怎么減少?誰有這個回天之力?下游的淤沙怎么沖刷入海?誰有這個神計妙策?下游宣泄不暢的地方,譬如山東的大清河,要花多少錢來開寬?要占用多少民地?使多少万平民百姓流离失所?
  誰能做這個大決斷?還不是做一天官敷衍一天就是了。”
  “我明白了,”鐵云叫道。“若是黃河根治了,河道總督衙門和下面那些河道廳的官員差役豈不都無事可干了,衙門撤了,差使丟了,還少了每年從几百万、几千万兩河工經費上撈取的外快,那可是好大一筆油水啊。所以憂民憂國者為黃河水患憂慮,他們卻巴不得年年鬧決口,年年發大財哩!”“別胡說了。”成忠瞅一眼站在船頭護衛的親兵,呵斥道,“河務上的敗類究是少數,怎可一概而論?我且問你,你既然發了這一大通議論,是不是對治河有興趣呢?”
  “有,有!儿子自從小時候跟著爸爸上吹台,親眼瞧見浚治惠濟河是怎么回事的時候,就對治河有了興趣了。”
  “那很好。當今國事不振,与其空發議論,如何如何,還不如腳踏實地為國為民干些實事。治河是頂要緊的,家里藏書中有古來治河的書籍,你現在懂事了,可以自己找了來下功夫鑽研。西漢的賈讓,東漢的王景,明朝的潘季馴,都是古來治河的名臣,他們治理黃河的主張和實踐,都應該很好研究,融會貫通,以后有了机會,就可以從河工上報效國家了。”
  “是,儿子一定遵照爸爸的吩咐去做。”
  渡過黃河,曉行夜宿,不一日來到直隸省城保定,找了一處清靜的寺廟住下,晚膳之后,成忠寫了手本,對儿子道:“明天你隨我到制台衙門去見中堂大人,衣著注意整洁,人要拿出精神來,中堂若是問你的話,要回答得明白響亮,不要畏畏縮縮,窩窩囊囊,不問不能插嘴,記住了嗎?”
  “儿子記住了。不過爸爸去見中堂,為什么要帶儿子去,是想給我找個差使?”
  成忠歎口气道:“你今年十九歲,區區秀才,哪能煩瀆中堂,不過去拜識一下,讓中堂大人知道劉某人有你這樣一個不成器的儿子。他比我小五歲,身体又強健,將來也許能提攜你,不過如今官場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為人在世,要得別人器重,首先自己須有志气,顯出了才干,別人才肯順水推舟,助你一臂。這些話,你一輩子都須記住。”
  “是。”
  次日并非轅期,成忠父子驅車來到總督衙門,劉澤遞入手本,悄悄又塞了二千兩銀子門包,門上管事是見慣大官大員皇親國戚的,見成忠不過是鄰省的道台,想必是來巴結中堂的,掂了一下門包的份量,大概還可以過得去,于是淡淡地瞄了一眼成忠,說道,“大人請司道廳上坐吧,我給你去通稟,不過中堂大人客多,別人都是一大早就赶了來,還有天不亮就來拔頭號的,就是中堂邀見,也得挨個儿,午前說不准能否見到,得看您老的造化了。”
  “有勞了,我在廳中等候吧。”成忠沒奈何,拱了拱手,由門公引入司道廳,只見廳中紅藍頂子官員已是滿滿一屋子了,有文官,有武將,放眼看去,也有几個熟人,還是李中堂剿捻時結識的,成忠拱手一一招呼了,天津海關道劉含芳起身讓成忠上炕坐了,說道:“子翁久違了,何時到保定的?”
  “剛在昨日到此,是奉旨晉京引見,特來向中堂大人請安。”
  “恭喜子翁簡在帝心,不久定可陳臬開藩,一路青云了。”
  熟人們紛紛湊上來賀喜,成忠赶忙分頭揖謝,又命鐵云過來拜見了諸位老伯大人,眾人不免又贊譽了一番。只听見那邊一員武將一口合肥土話,揮臂大叫道:“中堂拿人開心,老遠召我從天津赶了來,卻叫我在這里干等,老子可要闖轅門了!”
  成忠認得那人是淮軍支柱之一的戰軍統領、提督銜總兵周盛傳,目前正在天津辦理水利屯墾的事。他正欲邁步闖出廳去,卻被舉人出身的昆軍統領、云南藩司潘昆新攔住道:“老弟,別毛毛躁躁的,中堂正在接見恭親王派來的軍机章京,大概有軍國大事商量,你就不能忍耐一會?你從天津來,我還從云南來哩。”昆新也是晉京引見的,內定升任云南巡撫。
  周盛傳仍然跺腳嚷嚷,咋咋呼呼,說是要回天津去了。忽听得里面戈什哈一疊連聲喊送客,便見一員五品頂戴朝珠補褂的官員气昂昂從儀門出來,大概就是恭親王的密使了,司道廳上頓時活躍起來。成忠笑道:“小軍机走了,中堂會客大概可以快些了吧?”
  劉含芳笑了一笑,說道:“不瞞子翁,兄弟已經來了兩天了,還不知什么時候輪著哩。”
  成忠吃了一惊,忽見另一位穿戴著七品頂戴的門上總管老仆劉斗齋進廳來拱手道:“列位大人,中堂大人奉旨進京,只請云南潘大夫、天津周鎮台一同進內,其余一概道丟了。”含芳与成忠相視苦笑,說道:“走吧,我可要回天津去了,這年頭,文官不值錢啊!”
  于是廳上官員紛紛拱手散去。成忠父子回到住處,鐵云道:“爸爸,太掃興了,我還巴望見到威名赫赫的淮軍統帥哩。”
  成忠靠在桌邊吸著劉吉裝上的旱煙,說道:“不要緊,這里見不到,到京師是一定會見得著的。你注意到了嗎?今天兩位淮軍統領,一位棄武就文,做了藩台,一位現任總兵做了屯墾督辦,帶領將士辦起了農田水利,都不打仗了,真所謂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像個太平盛世的气象了。”
  “只是左爵相(左宗棠)還要帶兵去新疆平亂,張軍門(張曜)也要跟了他進新疆打仗了,天下究竟還不曾完全太平哩。”
  “嗯。”成忠又吸了一筒旱煙,點了點頭,悠悠歎息道:“就算是國內太平了,外有列強環伺,俄國占我伊犁日本覬覦疏球和朝鮮,法國窺伺安南,英國則想染指緬甸,恐怕天下少有安宁的日子了。”
  第二天繼續啟程,保定到京師不過兩日路程。成忠在京中住過几年,輕車熟路,過了蘆溝橋,進了永定門,便命驅車來到王府井大街東邊金魚胡同与校尉胡同相交處向南的冰盞胡同(今稱冰渣胡同),便見東首一帶圍牆高聳,廟宇庄嚴,山門上的匾額乃是“敕建賢良寺”。這是一座官寺,原在校尉胡同西首,是雍正年間怡緊親王舍宅為寺建成的,乾隆二十年遷到現在這個地方。因為過了王府井大街,沿著東安門外大街走到盡頭即是紫禁城東華門,凡是進京引見皇上的官員多數借寓在這座寺中,為的圖個方便、整洁、安靜。成忠知道曾中堂、李中堂每來京師,必定以此寺為行館。李中堂曾住東院第一間,后來做了直隸總督,進京頻繁,与方丈商量了,自己出資在廟右建了一座多進的西跨院。前邊居住帶進京來的一百名洋槍衛隊,從冰盞胡同開門進出,最后一進是一座气派精嚴的四合院,這次李中堂進京,必定也住在那里。
  成忠車馬來到賢良寺山門外,听差上去向小沙彌打听,果然李中堂車強馬壯,已与云南潘大人到了多時了,都住進了西院。成忠是位道台,在省里官高位崇,進得京來已經矮了半截,何況賢良寺知客僧招待慣了督撫大員,至少也是藩台臬司,對于道台,在他看來,就如同凡人眼中的平民百姓。然而他待客的功夫卻好,內心冷淡,外貌則熱乎乎的恭謹非凡,以示出家人慈悲普施,樂結善緣。他不住躬身合十,嘴里左一聲大人,右一聲“觀察(道台由唐朝觀察使演變而來,故通稱道台為觀察)。將成忠一行引到大雄寶殿后面的東廂,只見火辣辣的西晒太陽烘烤得一排東廂几乎触手發燙,推門進去,滿屋毒辣陽光,一股滾燙的熱气,扑面而來,熏得人透不過气來。鐵云叫道:‘爸爸,這屋子西晒,不能住!’
  知客又合十施禮,捏著佛珠說道:‘阿彌陀佛,這屋子是熱了些。不瞞大人說,近來進京引見的一二品大員著實多了起來,有的還是早早寫信來預定了房舍的。云南藩司潘大人臨時來京,只能住到李中堂的西院去了,委屈了大人,多多海涵。’
  其實潘鼎新不是沒處住,而是李鴻章特地邀他同住西院作伴的。鐵云奔到西廂,趴到窗口張望,又奔回來喊道:‘爸爸,西廂空著,我們住到西廂去吧。’
  知客忙攔住道:‘不,西廂房舍都有了主了,第一二間是湖北周藩台定下的,第三四間是兩淮鹽運使胡大人……’
  成忠笑著,示意听差取出一封五十兩銀子,說道:‘我也知你們的難處,好在我們住几天就走,我是為了便于謁見李中堂,才以這里下榻的,要不然哪里不可去。煩請和尚先讓我們在西廂住几天,誰家主人來了,我們就讓,這些銀子給和尚結個善緣。’
  知客和尚見了銀子,眼也睜大了,笑意也上了冷冰冰的黃臉上了,況又不知成忠与中堂交情的深淺,不敢得罪,于是連連稽首道:‘罪過,罪過,有勞居士布施。既然如此說了,容小僧擔待,就請居士一行先在西廂第一二間住下來吧。’
  成忠住下來后,立即又取出兩張一百兩的銀票,吩咐劉澤去紫禁城內外奏事處遞送請安奏折,以便早日引見,次日又命劉吉去吏部遞送稟到帖子,無奈道員引見排在一二三品大員之后,等了三天尚無消息。李中堂則次日一早進宮覲見兩宮皇太后,接下來又出外拜客。在寺中時,不論日夜也有貴客來訪,不是軍机大臣、大學士,便是六部尚書侍郎,一談就是一兩個小時,哪里輪得到成忠謁見?成忠雖与鴻章同住一寺,時時差劉澤、劉吉二人輪流出西院探听中堂起居,卻找不著稟見的机會。到了第三天上,劉澤忽然興沖沖回來稟道:‘老爺,巧得很,中堂手下一位管家,原來是熟人。當年他在周家口大營轅門上當差,我隨老爺去大營,常去門房聊天,故而結識了。他告訴我,中堂公事已了,再過兩天,應酬完了便回保定去了。’
  ‘那糟糕了。’成忠皺眉道,‘這么說,在京中又見不著,只能回去路過保定時再稟見了。’
  ‘不要緊。’劉澤稟道,‘那位管家命我將老爺的手本交給他,由他覷見中堂不論早晚有空便遞上去,囑我轉稟老爺,明后日在寺中等待,小的和劉吉也時時去西院听候消息。’
  成忠笑道:‘這樣也好,不過不能白難為了他。鐵云,你取一張五十兩銀票給劉澤,去送給那位管家。’
  于是在李鴻章啟程的前夜九點鐘光景,劉澤終于喜沖沖地奔回來稟道:‘老爺,快,快,西院那邊客人剛走,中堂正和潘大人在下棋,手本遞上去,中堂心情很好,說是就見,還關照不必穿官服,老爺快去吧。’
  可怜成忠眼巴巴等了兩天,已經不再指望,正打算入寢,忽听說中堂召見,正是免褂季節,急忙和鐵云各自穿上一件灰縐長袍,拔腳便跟了劉澤穿過大雄寶殿西側月洞門,進入西跨院前進房屋,乃是洋槍隊親兵值宿的地方,又過了一進房屋,進了垂花門,方是鴻章居住的庭院,只見院落寬大,光滑的大方青磚舖地,中砌圖紋甬道,房屋高敞華美,一排宮殿式的向南正屋精雕細刻,朱欄回廊,東西廂房整洁可觀,軒台下安放了一對石獅,气象森嚴,雖王侯之家不過如此。李鴻章官居首席大學士,賜封一等肅毅伯,太子太保,以直隸總督兼任北洋大臣,雖是寺廟中的行館,也足与他的身份相埒了。那正屋西首為客廳,中間為幕僚住處,如時留潘鼎新住著,中有腰門通往東首兼作簽押房的鴻章臥室。那個得了銀票的管家,上來向成忠打扦問安,引往客廳坐了,然后去向中堂稟報。
  鴻章正与鼎新在下象棋,鼎新伏下一步妙著,撫掌笑道:‘中堂,我這馬再跳一步就是馬后炮,來不及救了,認輸吧!’
  鴻章瞅了一眼,大笑道:‘賊娘的,你只管將我的軍,自己后方老營都不顧了,你瞧!’鴻章啪地飛炮沉底吃相,喊道,‘抓老將!’
  鼎新文文雅雅的微微笑道:‘這個難不倒我,下士!’
  ‘車吃士將!’
  ‘不怕,山人自有神机妙算!’鼎新又笑道:‘將軍踱上,逍哉遙哉,中堂須奈何不得我!’
  ‘慢來,慢來,你瞅見我左路埋伏下一支人馬嗎?這里有個紅車哩,將軍能上來?’
  鼎新尷尬地搔搔頭皮,搖搖頭道:‘大意失荊州,再來一盤,必定反敗為胜!’
  鴻章撫須笑道:‘琴軒,到底棋差一著啊,馬后炮不如老夫的雙車齊飛,一步一個埋伏,神仙也逃不過我的手掌!’
  ‘中堂才贏了一盤就吹牛了,忘了昨日連輸兩盤!’
  ‘哈哈,先輸后贏,乃是老夫驕兵之計,琴軒可上了當了!’
  兩人正說得高興,管事進來稟說:‘河南開歸道劉成忠帶了公子求見!’
  鴻章笑道:‘琴軒,這個劉成忠在周家口大營時為大軍出過力,你還記得這個人嗎?’
  ‘記得,記得。那時他是開封知府,我和省三(劉銘傳)每次軍中斷了糧都找他接濟,很幫過我們几回,現在升了道台了,年紀不小了吧?’
  ‘夜來反正沒事,一同去見見吧,要不了多少一會,回來再跟你殺一盤!’
  鼎新搖搖頭道:‘不下了,再會了客就不早了,明天還要赶路哩。我求你的事也不幫我一下,教我再回云南去受那劉老湘的窩囊气!’
  劉老湘指的是云貴總督劉長佑,他于咸丰二年在湖南辦團練,帶領的湘勇稱為老湘軍,比后起的曾國荃早得多,因此倚老賣老,不把淮軍放在眼中,常和當藩司的潘鼎新過不去。
  鴻章豪邁地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當年我以安徽合肥人在湘軍中做幕僚,何曾想到日后能創辦淮軍?我已与恭親王商量過了,云南巡撫即將出缺,你先去署理一陣,如果和長佑實在合不下去,再辭官到我北洋來,和軍机處商議,為你另外安排。’
  鼎新苦笑一下,隨鴻章開了另一邊的腰門,繞過一座紅木雕花屏風,進入西首客廳。成忠父子听到履聲咯咯,早已离座恭候,見了鴻章,慌忙上前按司道見督撫常禮,接連作了三個揖,鴻章客气地還了半禮,說道:‘老哥還記得潘琴軒嗎?’
  成忠笑道:‘鼎鼎大名的鼎軍潘大人,怎么不記得。’說罷,互相一揖,又道,‘請中堂上座,受小儿劉鶚鐵云一拜!’
  鴻章中間坐了,笑道:‘免了吧!’
  鐵云上前叩頭道:‘白衣秀才劉鶚給中堂大人請安!’
  鴻章扶起鐵云,打量了一下,笑道:‘好一個肥頭大耳相貌堂堂的白衣秀才,應過鄉試了嗎?’
  鐵云躬身道:‘不過小試鋒芒。’
  鴻章笑道:‘好大的口气!好好讀書,將來至少像你老子一樣,有了功名,才能做官,懂嗎?’
  ‘學生懂得。’
  ‘坐吧,坐吧!’鴻章擺擺手向鼎新、成忠道。
  成忠又是一揖,在下首坐了。鴻章問道:‘老哥是進京引見的嗎?進過宮了沒有?’
  ‘正是來京引見,已經等了多日了。’
  ‘恭親王府中去過沒有?’
  ‘沒有。’
  ‘要去,不去不行!’
  ‘去了,只怕見不著。’
  ‘見不著也沒關系。’鼎新又眯笑道:‘孝敬個大大的門包就是了,包管靈。’
  成忠若有所思,拱手道:‘謹受教!’
  鴻章道:‘可惜我明天回保定去了,不然,可以為你向軍机處打個招呼。老哥從政多年,也該換換頂戴了。’
  成忠感激地又是一躬到地,說道:‘中堂的盛情,足使職道沒齒不忘。’
  戈什哈送上了茶、成忠离座再度一揖謝茶。接著從靴掖中取出一份書札,雙手獻上道:‘這是河南錢中函囑職道面呈的,請中堂過目。’
  鴻章接信大致看了一下,不過是遠道問候,并無要緊的事,便交戈什哈收了,忽然眯細了眼,悠悠地怀念起往事來了,沉思了一下,說道:‘調甫(錢鼎銘)是個了不起的人才,當初長毛攻打上海,蘇浙紳士公推他從上海赶到安慶,向我老師請求發兵。老師不愿,他效申包胥哭秦廷,感動了我老師,才決意出兵。后來淮軍到了上海,多虧他的襄助,所以邀他入我幕中。剿捻時總辦后路糧台,也立了大功,后來就放了道台,升了巡撫。國家從咸丰初年興兵,至今二十多年,回憶起來,猶如過眼煙云,瞬息万變,難怪我們都白了少年頭了。’
  成忠道:‘中堂功勳蓋世,春秋正富。古往今來,才兼文武,以一身系天下安危的中堂的能有几人?’
  ‘這也不過是因緣際會罷了。’鴻章不愿多听諛詞,說道,‘老哥回到河南,為我轉達中丞,說我鴻章甚是思念,不另作答了。’
  說罷,端茶送客,送到客廳門口,成忠又連作三揖告辭,鴻章呵呵腰与鼎新進屋去了。成忠方才帶了儿子回廟中西廂,這是鐵云初次結識李鴻章,是他一生中永遠也忘怀不了的。但不知今后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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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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