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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對常態心理的分析


  反對弗洛伊德的人的主要論据,往往是說這個學說是從分析變態心理得出的結論。實際上,這种指責在理論上是很不充分的,也不符合事實。從理論上講,弗洛伊德在研究變態心理時,其結論也不停留在變態心理的范圍,而是試圖從中找尋一般心理的規律;弗洛伊德只是把研究變態心理當作研究一般心理的一個重要途徑,因此,他所研究的是人類心理在變態心理活動中的表現。從事實上講,弗洛伊德并不局限于研究變態心理,他始終都象重視變態心理那樣重視常態心理。
  一九零零年,在完成了《夢的解析》的寫作之后,弗洛伊德開始集中精力研究常態心理。從這時候起,他研究了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心理現象,發現在人的日常生活中也如同在夢中一樣經常發生潛意識的干扰性活動。這就有力地證明了潛意識的原始心理活動是作夢心理和精神病發作的基礎,也是常態心理的基礎。換句話說,通過對日常生活的心理現象的分析,進一步證明了潛意識是包括常態心理和變態心理在內的一切人類心理活動的基礎。弗洛伊德在這一時期的研究成果,總結在一九零四年發表的《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一書中。
  事實證明,就連作夢時的心理活動也表現了常態心理活動規律的一部分。把作夢心理完全看作變態心理是錯誤的。就在《夢的解析》一書中,弗洛伊德已經作出結論:作夢的心理活動規律和常態的心理活動規律基本上是相似的。這就是說,不管是作夢的時候,還是在日常生活中,人的心理都是以潛意識活動為基礎;而且,潛意識始終受到意識的壓抑,所以,它們要以曲折的途徑表現自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作夢心理也可以算作是常態心理的一部分。作夢心理的特點,僅僅在于在睡夢中,人的意識處于松懈狀態,所以,潛意識才可以比常規生活以更大的比例表現出來。
  弗洛伊德所著的這本《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主要是對日常生活中出現的專有名詞遺忘、外國字遺忘、一般名詞与字序的遺忘、童年回憶与遮蔽性記憶、語誤、讀誤和筆誤、“印象”及“決心”的遺忘、“誤引行為”、“症狀性行為”及“偶發行為”、“雙重錯失行為”和其他各种錯誤行為等等現象進行分析,探討產生這些現象的心理根源,從中發掘潛意識的存在,了解“潛抑”作用的基本功能。在這本書中,弗洛伊德不僅引用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所發生的材料,也引用了自己的實際經驗,然后經由自我分析的方法,進行透徹的研究。過去有人把精神分析學理論神秘化,以為它深不可測。恰恰就在《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中,弗洛伊德密切地聯系實際,深入淺出,使人覺得津津有味、一目了然。因此,這本書也可以算作是學習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特別是潛意識理論的最好入門書。
  《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的德文原版本來題為《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學》。弗洛伊德在這本書中所采用的素材,是為大家所熟悉的。任何一個人,在看這本書的時候,自始至終都會感到其中所舉的例子都是自己經歷過的。因此,這本書的材料更具客觀性,更能引起讀者的共鳴。所以,在弗洛伊德為一般讀者所寫的介紹性文章里,他有時把這本書中重點分析的錯失行為看得比夢的解析還重要。在他看來,夢境的追索雖然人人都可以作,但往往牽涉許多复雜的心理机制和程序,也帶有更多的虛幻性,有時難免陷于晦澀。
  此外,在這本書中,弗洛伊德還展示了在他的思想体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決定論思想。弗洛伊德肯定万事万物,包括人的心理活動在內,都遵循著不依人們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但是,他和當時許多自然科學家一樣(特別是和他的老師赫爾姆霍茲一樣)受到嚴重的机械唯物論思想的影響。因此,當他肯定事物的客觀規律性的時候,就把必然性絕對化,完全否定偶然性的存在。這就使他犯了決定論的錯誤,并最終導致命定論、宿命論。
  這本書的寫作和發表,并非偶然。是《夢的解析》的自然延續。其實,就在弗洛伊德撰寫《夢的解析》一書的時候,他已經同時地注意到日常心理的活動規律。在《夢的解析》的最后一章《夢的程序心理》中,弗洛伊德已經較為深入地触及到“遺忘”的問題以及潛抑的問題。一八九八年,弗洛伊德還發表了《論遺忘的心理机制》,進一步深入地研究日常生活中的“遺忘”問題。《日常生活中的心理分析》這本書從一開始就繼續論述《論遺忘的心理机制》一文中的論點,繼續探索“遺忘”問題。
  和一切有成就的科學家一樣,弗洛伊德始終很重視實踐中提出的問題。他往往從現實生活現象中得到啟示,深入思索問題。他說:“我曾經對一般常見的熟名遺忘進一步作心理學上的分析,并且從我所注意到的許多例子中得出一個結論,即記憶方面的這种在一般人看來是最常見又不很重要的心理功能上的錯失,實際上存在著遠比普通見解更深刻得多的心理學上的根源。”弗洛伊德同一般人不一樣的地方,恰恰就是能抓住這些最常見、最普通的現象,然后進行追根究底的研究,正如他自己所說,“經由對某些特別的情形的觀察,我進而對暫時性的遺忘現象作了一次絞盡腦汁的檢視”。“在這些努力中,我發現不只是‘遺忘’,而且還有假的‘憶起’(即某人在努力要想起被遺忘的名字時,卻想起了別的名字來),也是包含著极其深刻的心理學上的根源……我以為,這种現象的出現,并不是由于心理机制方面的反复無常,實則是遵循著一條合理合法的途徑得出的結果。”
  在一次從杜布羅夫尼克市往南的旅途中,弗洛伊德同一位陌生人同坐在一輛車上。他們談起了意大利的風光,談起一八九六年夏弗洛伊德在意大利作的一次愉快的旅行。當弗洛伊德談到他的意大利旅行生活時,他想起奧爾維多大教堂頂端的那幅美麗動人的壁畫《最后的審判》,但就是想不起那幅名畫的作者辛諾雷里的真實名字。當他絞盡腦汁要想起辛諾雷里的名字時,他偏偏想起意大利另外兩名著名畫家:波提切里与波查菲奧。當時,弗洛伊德的意識是很清醒的。他馬上知道,波提切里和波查菲奧都不是《最后的審判》的作者。他的旅伴提醒他說,那是辛諾雷里的作品,弗洛伊德立即地和毫無遲疑地認定了這個名字是正确的。
  這個遺忘現象,馬上引起了弗洛伊德的注意。弗洛伊德說:“辛諾雷里這個名字之所以被遺忘,既不是由于它在字面結构方面有什么奇特之處,也不是因為這個字所出現的地方有什么特殊的心理學上的特征。對我來說,這個被遺忘的名字(即辛諾雷里)是和波提切里一樣熟悉,而且,它甚至比第二個代之而起的名字波查菲奧更熟悉。對于波查菲奧,我頂多只知道他是一個屬于米蘭學派的藝術家。”
  由此可見,弗洛伊德在此時此地所發生的遺忘現象,似乎是很不合乎情理的。為什么一個很熟悉的名字會突然忘記呢?為什么在絞盡腦汁回想被突然遺忘的熟悉名字時,反而冒出另一個不太熟悉的名字呢?
  為了探索這個奇怪的心理活動的出現根源,弗洛伊德冷靜地進行自我分析,細致地追憶了當時談話的背景,詳細地搜索自己在談話前后的心理活動蹤跡。
  為便于讀者了解弗洛伊德對此一現象的分析過程,我先把与此有關的德文原文排列如下:
  Signorelli  Botticelli  Boltraffio
  (辛諾雷里) (波提切里) (波查菲奧)
  Herzegovina   Bosnia    Trafoi
  (黑爾茲哥維那) (波希尼亞) (特拉伏伊)
  Herr
  (德文“先生”)
  發生這次遺忘現象的時候,弗洛伊德正坐在一輛馬車上,和一位陌生人從拉古沙(Ragusa)經達爾馬希亞(Dalmatin)到黑爾茲哥維那(Herzegovina)去。他們一邊坐車,一邊談話,話題轉到意大利的旅游生活。這時弗洛伊德問自己的旅伴有否看過《最后的審判》那幅名畫?
  經分析,發現遺忘的机制确實遵循一條客觀的規律。在轉到這個話題以前,弗洛伊德還同他的旅伴談論波希尼亞(Bosnia)和黑爾茲哥維那的土耳其人的風俗習慣。這些土耳其人都信天命。弗洛伊德對那位旅伴說道,他在那里認識的一位醫生曾經告訴他,當地的土耳其人對醫生的診斷絕對服從,并把這些診斷看作是一种無可違抗、難以逃脫的命運。所以,每當醫生診斷完了以后,土耳其人都會說:“先生(德文是Herr),我還能說些什么呢?听天由命吧!”
  弗洛伊德發現,在Bosnia,Herzegovina和Herr這几個字之間有一种偶然的字面聯系。但如果僅僅有這些聯系,還不能使弗洛伊德只想起Botticelli和Boltraffio,而想不起Signorel li這個字。
  弗洛伊德還回想起,在他談論土耳其人的習慣時,當他的話還沒說完以前,就已在腦中迫不及待地想說另一件事,但由于這件事与“性”有關,弗洛伊德不好意思露骨地同一個陌生人談論“性”的問題,所以,他不由得暫時地縮回這個念頭。弗洛伊德內心深處的這一潛伏的思路變化,又使他內心不由自主地勾引出數周前在特拉伏伊(Trafoi)遇到的一件事,即他听到自己所診治的一位病人因“性不調”症而死亡。弗洛伊德在分析中認為,在這次旅途談話中,他的思路只聯想到波希尼亞土耳其人有關“性”的習俗,并沒有有意地聯想特拉伏伊(Trafoi)所遇到的事,但由于冒出的Boltraffio同tr afoi有相似的字面結构(指前一個字的字尾結构——traffio 和Trafoi之間的近似),所以,弗洛伊德斷定:在他同那位旅伴談話時,當他內心想說土耳其人“性”習俗而又沒敢說出時,他的潛意識中儲藏著的、數周前在Trafoi遇到的“性”病病例又暗自活躍起來了。這就是為什么當他要說《最后的審判》的時候,冒出了一位在平時并不很熟悉的Boltraffio這個名字來。
  弗洛伊德認為,這里不僅反映了潛意識的存在,而且也表明“潛抑”的存在。
  上面所提到的那件發生于Trafoi的“性”病例,是弗洛伊德數周來一直不愿提起的事情。因為他自己曾費盡心力為那位患“性不調”的病人作過治療,但結果那位病人還是不治而亡。這在弗洛伊德的心中引起了很不愉快的感情,所以,在這次赴黑爾茲哥維那的途中,弗洛伊德一點也不想回憶Traf oi遇到的事。問題恰恰就在于他有意要加以遺忘的事(在traf oi听到的那件不愉快的“性不調”病例)突然冒出來了,而他不想忘掉的事(《最后的審判》的作者出Signorelli)卻偏偏遺忘了。
  弗洛伊德認為,Signorelli這個名字的遺忘是一种“偶發的事件”。這一偶發事件的發生是由于在這次談話中,弗洛伊德心中的一种動机(即不愿与陌生人談“性”事)切斷了他的思路(即談論土耳其人的風俗)中各個觀念的聯系,接著,他又有意地想把与“性”有關的觀念統統赶出“意識界”。他的這些思路變化使潛意識中一向受到潛抑的東西承受更大的壓力,因而也使它們暗自活躍起來。因此,當弗洛伊德要談論Signorelli的時候,這些早已暗自活動的潛意識就借著意識界中出現過的Bosnia、Herzegovina、Herr、Trafoi等字眼,化裝成Botticelli和Boltraffio的字面形式而強行表現出來了。
  在這里,Signorelli這個字被分割成兩個部分。前一部分与德文Herr的英譯字Sir(因為在同他的旅伴談話時,弗洛伊德是把自己的思維中的德語譯成英語后表達出來的)有關,后一部分和Botticelli的后半部結构相近。
  弗洛伊德說:“我認為關于波希尼亞土耳其人風俗等這條思路,阻撓了緊接而來的思路,因為我的注意力在那后來的思緒尚未結束之前,就已經溜了出來,想要聯想到我記憶中的另一件逸聞上去:此地的土耳其人,把性的歡樂視為最寶貴的事情,因此,每遇性不調時……往往會對醫生說:‘你知道,先生(Herr),性那個東西停止了,生命就沒有什么意義的了。’我當時忍住了,沒能把這個特色說出來,因為我不愿意和陌生人談論這樣露骨的話題……我把注意力引离了那個可能和‘死亡与性’的問題發生關聯的思維。”
  弗洛伊德認為,在談話中,一直被潛抑的主題——死亡与性可以聯帶地控制住我們所要說的名字,因而把它一起潛抑下去。而被潛抑的因素又“在不斷地努力著找出口”,因而它可能會借助意識界中曾經活躍的因素而“轉移”出去,冒了出來。弗洛伊德把這類遺忘現象簡單地稱為“新的話題為先前的話題所阻”。
  當然,弗洛伊德說,在談話中,那些被潛抑的因素不一定都會成功地借助意識中的某些有關聯的因素而冒現出來。這也就是說,在很多情況下,潛抑往往是成功的。
  弗洛伊德認為,潛意識是否有借著意識中的代用名字而表現出來,似乎与兩個因素有關:第一,注意力;第二,附著于心理上的內在決定因素。
  在分析了專有名詞的遺忘之后,弗洛伊德又分析了外國字的遺忘。這對大多數正在學習外文的青年學生來說,顯然是有指導意義的。
  有一年夏天,弗洛伊德在出發旅游途中遇到一位老朋友。這兩位猶太人很自然地談論起猶太人的遭遇,這位朋友深感怀才不遇。他以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著名詩句來結束這席頗有感触的談話:“Exoriare……”。這是維吉爾的著名史詩《伊尼特》中的一句話。
  維吉爾生于農民家庭,很善于仿希腊忒俄克里托斯詩体作《牧歌集》,描寫田園生活。后來,他又寫《農事詩集》,繼繼以農業生產為題材,論述節令對農業生產的關系,介紹了相當多的農業知識。但他的代表作,是弗洛伊德經常提到的《伊尼特》史詩。這首詩歌頌了羅馬歷史,贊揚帝國制度,企圖以此鼓舞人民,鞏固奧古斯都大帝的統治。這首史詩描述了特洛伊城王子阿伊尼阿斯的故事。阿伊尼阿斯是維納斯的儿子,于特洛伊城淪陷后漂泊海上,后來在意大利建國,遂成羅馬人的祖先。在阿伊尼阿斯漂落到迦太基的時候,他同迦太基女王黛朵相戀。黛朵保護了他,但他卻駕船而去,拋棄黛朵。黛朵含忿自焚,臨死前就說了上面那句話:“Exoriare……”
  但是,弗洛伊德的那位老朋友沒有准确地記起黛朵說的整個句子,他說:“Exoriar (e) ex nostris ossibus ultor!”(必有复仇者來自朕之骨肉!)弗洛伊德加以矯正說:“Exori ar (e) aliquis nostris ex ossibus ultor!”(必有人來自朕之骨肉而成為复仇者!)
  顯然,弗洛伊德的那位朋友漏掉了“aliquis”(“有人”)這個詞,這是不是因為那位朋友不熟悉這句話呢?經弗洛伊德了解,并不是這樣。他的遺忘是有心理上的原因的。
  弗洛伊德抓住了這個難得的例子進行分析。他請這位朋友毫無顧忌地把自己在說出上面那句話以前的全部思路講出來。他發現,他所以遺忘“aliquis”這個詞是同他在最近的一些經歷有密切聯系。
  在這以前,這位朋友曾到意大利旅行,在意大利旅游時,他与陪同他游那不勒斯的意大利女郎發生了性關系。因此,他最近以來一直焦急地等待著關于那位女郎的月經情況的消息。所以,一切与婦女月經有關的詞都可能會引起他的神經過敏。根据弗洛伊德以往建立的潛意識理論,一切“痛苦的”、“不幸的”經驗,往往是被人們“潛抑”著,壓在心里底層。但它越是被壓抑,越要千方百計地尋找机會表現出來。
  這些潛意識沖破“潛抑”的普遍途徑,是乘意識不備時,借助意識中出現的有關聯的因素,把自己“化裝”成類似的因素,然后把自己的“潛能”轉移出去,從而達到潛意識自我表現的目的和愿望。
  由于借助“轉移”、“化裝”的手法,所以,潛意識因素的“溜”出,必然會連帶阻止意識界中其他有關因素,致使那些熟悉的,甚至到了舌尖上的事情被擋了回去——也就是說,迫使意識反而把不該被壓抑的因素壓制下去。這种心理机制同上面說的Signorelli的遺忘有很多相似之處。
  在同這位舊友的談話中,由于他有一段不愿想起的不愉快事情——与意大利女人的來往,使他也時時把這段丑聞和自己的顧慮壓抑著。但是,當他談到這一代猶太人的悲慘遭遇時,由于他想起維吉爾的那首《伊尼特》史詩,使他触及到了他的上述“心病”。他要說出的那句話:“Exoriare……〕,很明白地表示那位黛朵女王把复仇的希望寄托在她的下一代——“必‘有人’來自朕之骨肉而成為复仇者!”“有人”(原文為aliquis)二字直接与那位朋友多日來思慮的“孩子”問題有關——他最怕那位意大利女郎不來月經而怀孕。此外,“aliq uis”這個字,從字面上可以分割成“a”(無)和“liquis”(液体)兩部分,而“液体”一詞与“月經”的“血”有關。上面“复仇”一事又与那位朋友記憶中的特連特(Trent)教堂上擺設的圣者西蒙的遺物相關。他說:由圣者遺物,使他“想到往昔的迫害如今复施于猶太人身上……”。但是,“圣者”又使這位朋友想起最近一本意大利雜志上刊登的一篇文章——《圣奧古斯丁論女人》以及另一位圣者——圣詹努阿里斯的“血液”的事跡。在這里,有几個因素已經与這位朋友的性丑聞發生了關聯:1圣詹努阿里斯和圣奧古斯丁的名字与“一月”和“八月”有關,即与“月份”有關,因而也与“月經”有關。2圣詹努阿里斯的血放在一個小瓶子里,每到一個節日,神跡顯靈,血就會“液化”,這又与“月經”有關。弗洛伊德在分析中指出,這位朋友在談論猶太人的悲慘命運時,由于在他的潛意識中潛抑著自己的性丑聞,很怕提到与此有關的“月經”、“孩子”、“月份”、“液化”,也怕与此間接有關的“圣者”等字眼,才使他遺忘掉“a—liquis”(無——液体)這個字。
  那位朋友在听了弗洛伊德的分析后,一方面佩服弗洛伊德在分析過程中的認真作風,另一方面則說一切聯系不過是“巧合”而已。他的這种看法恰恰很典型地反映了一般人對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的觀點。一般人往往認為,弗洛伊德的分析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巧合”,甚至帶有相當嚴重的“牽強附會”。
  弗洛伊德怎樣回答這類怀疑和反駁呢?弗洛伊德說:“究竟你能不能用巧合來解釋所有這些關聯,只有留待你自己決定了。然而我卻可以告訴你,每一個類似的例于,只要你著手去分析它,都會得到這樣一些奇特的‘巧合’!”
  這就是說,這些“巧合”恰恰證明每一個心理現象都有它的客觀規律可循。弗洛伊德是這樣來描述這一客觀規律的具体內容的:“經由潛抑作用,放散出來的內在矛盾,導致思想的干扰。”
  弗洛伊德所總結的這個規律,不僅适用于上述場合,也适用于本國文字的遺忘。
  弗洛伊德想起他的同事布里爾談到的一件事情。
  有一天,布里爾同一位才气橫溢的女郎談天,她不時引用英國詩人濟慈(1795—1821)的詩句,這首詩的題目是《阿波羅頌》。她背誦道:
  在你家鄉所居的西廂金殿里,詩人們曾高雅地講述那些過遲來臨的平凡真理。
  這首詩的英語原文是:
  In thy western house of gold
  Where thou lives in thy state,
  Bards,that once sublimely told
  Prosaic truths that came too late.
  這位女郎在朗誦這首詩時,躊躇再三,總覺得最后一行詩句有問題。當她查書的時候,令她惊奇的是,不僅最后一行有差錯,而且其他地方也錯了很多。
  正确的原文應該是:
  當你閒坐在家鄉的
  西廂金殿里,
  詩人開始高雅地談論著
  英雄的事跡和命運的頌歌。

  在英語里,這段詩的原文是:
  In thy western halls of gold
  When thou sittest in thy state,
  Bards,that erst sublimely told
  Heroic deeds and song of fate.
  文中畫了黑線的詞,都是背錯了的地方。錯誤有這么多,究竟從何而來?那位女郎歸咎于自己記憶不好。但布里爾說她的記憶力是比較強的,平時背誦詩句很少出差錯。
  布里爾和弗洛伊德一樣,不把這些差錯孤立起來看。
  布里爾記起在背誦這首詩以前,他們一起討論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問題。她記得雨果(1802”1885)說過這樣一句話:愛情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東西,它可以使一位女店員成為天使或仙女。她又說:“只有在戀愛中的人,才會對人性投予盲目的信心。在戀愛中,什么都是完整的,每一樣東西都是美麗的,而且……每一樣東西都象詩一樣虛幻。但是那畢竟是一种奇妙的經驗---盡管隨之而來經常是一种可怕的失望,但也值得去体驗,愛可以把我們提升到与諸神等同的地位,引導我們走向各种藝術活動,使我們可能成為真正的詩人;我們不但可以記誦詩歌,引用其中的詩句,甚至都可以變為詩神阿波羅呢!”說完,她就引述了上面提到的濟慈的那段詩。
  為了分析這些差錯的心理學上的根源,布里爾還進一步讓她回想自己記誦那段詩的背景。布里爾說:“這首詩大概和情人眼里出西施有關,也許你就是在那种心境下背誦下來的吧?”這就使她回想起十二年前的一段情史:十二年前,當她還只有十八歲的時候,她就愛上了一位在業余舞台活動中邂逅的男青年。但是好景不長,她為之背誦詩歌的這位“阿波羅”,竟和一位有錢的女子私奔結婚了。几年之后,她听人家說他住在西城,在那儿照管他岳父的資產。
  分析到此,布里爾作出結論說:
  背錯的那些詩句,至此已經相當明白。關于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話題,下意識地使她聯想到她自己的那件不愉快的往事——她高估自己所愛的男人,奉之為神,結果卻比普通人還不如。由于這件事對她是一服苦汁,她不能讓它浮到意識的表面上來,只好經由在背誦詩句中潛意識的錯誤,明白地表現出她的目前的心理狀態。這樣一來,不但原詩的意識變得平淡無奇,而且還明白地提示了過去那段往事。
  讀者可以看到,這位女郎把詩的最后一句話全部改貌——從原來的富有詩意的一句話,變成為“那些過遲來臨的平凡真理”。這句暗自被篡改的話,表達了這位女郎長久以來想要說的話,現在,借著上述詩句順口冒了出來。
  自此以后,弗洛伊德又分析了許多實例,發現分析的結果是一致的。“每一個情形都和被分析的人的痛苦有著密切的關系……不管涉及的材料怎樣,諸實例所共通的事實,就是被遺忘或被歪曲了的材料都經由某些相關的途徑同潛意識中的思緒之流相銜接。所以,這潛意識的思緒的影響便造成了遺忘。”
  弗洛伊德還說:“遺忘的机制,尤其是想不起名字,或名字的暫時遺忘,都是當時出現的潛意識的一股怪思潮,阻撓了名字的有意再現。在被阻撓的名字和阻撓該名字的症結之間,存在著一种自始就有的關聯,或者是一种經由表面關系而形成的(也許是經過人為的方法)關聯。避免喚醒記憶中的痛苦,是這類阻撓的動机之一。”
  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中,童年生活經歷的遺忘問題始終都占据很重要的地位。在歇斯底里病的研究和夢的解析中,歇斯底里病患者的病源多數是早已潛伏在童年生活的“痛苦”經歷中。而在夢中出現的許許多多奇形怪狀的幻影也不過是童年生活經歷中那些被壓抑的因素的重視。
  童年生活既然有如此重要的意義,我們就有必要更深入地了解童年生活的內容。曾經有人說過,如果能詳盡地重現童年生活的內容,我們就可以對任何一個人的心理特征和心理活動規律了如指掌。但是,可惜的是,童年生活的絕大部分內容都已從記憶的王國里消失殆盡。只要我們仔細地回憶自己的童年,我們就會發現其中的絕大部分已經銷聲匿跡,而忘記的那部分又恰恰是對自己的一生具有重要意義的內容——當然,那些不太重要的童年生活內容也大部分已經被遺忘了,只有一小部分還記憶猶新。
  弗洛伊德在准備寫《日常生活中的心理分析》時,早注意到這些現象,并作了分析。而分析成果,已反映在他那一時期的重要著作中,特別是集中地反映在《夢的解析》那本書中。
  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童年生活中的絕大部分內容都被壓縮到潛意識中去,而那些能勾起痛苦回憶的部分就是被壓抑得最厲害的部分。這就給我們回答了上面提出的問題:那些痛苦的、對個人成長有重要影響的部分遺忘得最徹底、最干淨。
  然而,依据弗洛伊德的同一個理論,這些被壓抑的部分又最活躍、最不安分。所以,它們雖被壓抑在心理的底層,但要千方百計表現自己。意識對它們的自我表現企圖給予了嚴密的監督,以致使它們不得不以變態心理或夢幻的形式表現出來。
  現在,當弗洛伊德研究日常心理時,他又發現被壓抑在潛意識中的童年痛苦經歷,有時也可以片斷地、不成規律地、改裝地表現在日常記憶中。這是一种偶發現象,是在意識不備或注意力轉移的時候偶然表現出來的。這一現象再次證明被壓抑在潛意識深處的童年痛苦回憶一刻也沒有停止活動。它們雖然在大多數情況下無法在正常心理活動中冒現出來,但在偶然情形下,一旦有与之相關的心理因素出現在意識層面上(那怕是只有一點點的連帶關系),又存在著其他有利于它們冒現的條件(如意識注意力的暫時分散等),它們就可以冒現出來。但是,即使在這种情況下,其冒現的程度也是极其有限的(只能是片斷的、破碎不堪的或甚至是被歪曲、被改裝了的)。意識決不容許這些痛苦的童年經歷“肆無忌憚”地表現出來,因此,縱有偶然机會它們也只能零碎的表現出來。
  在這种情況下,表現出來的童年經歷顯示不出完整的、清晰的內容。作為一個精神分析學家,其重要任務就是抓住這些在偶然机會涌現的片斷材料,加以綜合分析,最后描繪出其原有的完整歷史畫面。
  弗洛伊德在《日常生活中的心理分析》一書中,為我們樹立了這樣一個范例。
  這是在弗洛伊德四十三歲時發生的事。那時,弗洛伊德已經著手進行自我分析和夢的解析,他對童年生活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在回憶童年生活時,弗洛伊德有一次回憶到了近三十年來不時地在他的意識中顯現出來的一場童年情景。他說:“我看見自己站在一個大柜子前,比我大整整二十歲的异母哥哥正拉著敞開的柜門。我站在那儿哭叫著不知要什么東西。這時,我那纖細姣好的母親,仿佛剛從街上回來,忽然走進房里。”
  這就是弗洛伊德所憶起的一段零碎的童年場面。然而,弗洛伊德在進行自我分析以前,始終不知道這段場面的實際意義。“我不知道哥哥想打開或想關閉的那個柜子究竟是什么柜子,我為什么哭,以及我母親為什么當時出現在我面前……這种對于記憶中的童年情景的誤解,十分常見。我們憶起一個場面,卻不記得重心何在。”顯然,這是由于這些回憶本身并不完整。
  為了分析這一童年場面的意義,弗洛伊德詢問了母親。弗洛伊德把前后事件加以連貫,才明白了當時的實際情況。
  原來,當時的弗洛伊德剛剛兩歲多。他自小由一位保姆照管,所以,他對她產生了感情。那天,他發現心愛的保姆不見了,他哥哥以詼諧的語調說,她被“關起來了”。實際上,當時,這位保姆已被辭退:因為她偷了弗洛伊德家的東西,弗洛伊德的哥哥把她送到衙門見官。弗洛伊德以為,她被他哥哥鎖在柜子里。所以,當弗洛伊德發現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很自然地以為哥哥又把心愛的媽媽關在柜子里。他哭著要哥哥打開柜子的門,后來知道媽媽不在柜子里,弗洛伊德哭得更厲害。就在這個時候,媽媽出現了,解除了他的煩惱和焦慮。
  弗洛伊德對其童年生活的追憶,使他得出了關于“遮蔽性記憶”的情景結論。
  弗洛伊德說:“事實上,童年的瑣碎記憶之所以存在,應歸功于‘轉移作用’。精神分析法指出,某些著實重要的印象,由于遭受‘阻抗作用’的干扰,不能現身,只好以替身的形態出現。我們所以記得這些替身,并不是因為它們本身的內容有什么重要性,而是因為其內容与另一個受壓抑的思想之間存在著聯帶的關系。為了說明這种現象,我特地創造了‘遮蔽性記憶’這個名詞。”
  關于遮蔽性記憶,弗洛伊德把它分為四种形式:侵占式的、介入式的、同時的、鄰近的。侵占式和介入式的遮蔽性記憶是比較常見的,這兩种記憶是由于早期的重要經驗受到阻抗,不能直接出現,只好用晚期的另一個無關緊要的、但与之有點關聯的印象來代替。而所謂同時性的和鄰近的記憶是指遮蔽性記憶与它所遮蔽的印象之間,不止內容上有所關聯,而且發生的時間也很接近或甚至是同時發生的。
  在弗洛伊德看來,童年的回憶所以朦朦朧朧、殘破不全,并不是因為我們的記憶力本身的毛病,而是因為人的實踐經驗逐年增長的結果。他說:“童年以后的諸种強烈力量往往改塑了我們嬰儿期經驗的記憶容量。可能也就是這一种力量的作用,才使得我們的童年生活回想起來朦朧似夢。”所以,所謂童年期的回憶,實際上已經不是真正的記憶的痕跡;在那上面早已打上往后种种經驗的烙印或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裝。正如弗洛伊德所說,它是“后來潤飾過了的產品,這种潤飾承受多种日后發展的心智力量的影響。”
  童年回憶的這一特點,給神話、傳說和詩歌的創作提供了丰富的原料,它是作家和民族神話的浪漫主義的想象力的源泉之一。正如弗洛伊德所說:“個人朦朧的童年回憶不惟更進一步擴展了遮蔽性記憶的意義,同時它也和民族神話、傳說的累積有令人注目的相似之處。”
  弗洛伊德還舉了一個童年的遮蔽性記憶的例子,說明這一記憶所隱含的內在意義。
  有位二十四歲的青年,記起了一幕五歲時的情景:在花園的涼亭里,他坐在姑姑身旁的一個矮凳上。她正教他認字母,他覺得自己很難分清字母“m”和“n”。所以他要求姑姑告訴他如何區別二者。姑姑說,“m”這個字母整整比“n”多了一筆。
  這段完整的記憶意味著什么呢?是不是表明這個青年從小就好學,而且即使到長大后也仍然有很強烈的求知欲,以致念念不忘早期學習的那段印象?可是為什么他只偏偏記住了這一段?為什么記得如此完整而清晰?就連這位青年自己也無法回答這些問題。
  弗洛伊德認為,這段記憶遮蔽了童年時期另一個重要的心理,即儿童想要了解男人与女人的區別的好奇心。這种好奇心几乎為大多數儿童所共有。顯然,這位青年在童年時也有這种好奇心。弗洛伊德說:“就象他想分清m和n這兩個字母一樣,后來他也想知道男孩和女孩究竟有何不同,真希望姑姑在這方面也能教教他。一旦他發現,兩方面的差別很相似——男孩也只是比女孩多了那么一部分,他才記住了孩童時期的那种好奇心。”
  弗洛伊德對日常生活心理的分析是很仔細、根認真的。他在分析過程中,注意材料的來源、內容,了解材料發生的背景,而且,也注意吸收別人對這些心理現象的分析經驗和理論結論,使分析不斷地深入下去,呈現出他的理論發展所顯示的那种層層波浪前進的強烈特色。
  他在研究日常生活中的語誤時,充分地考慮了德國著名的心理學家馮特(1832—1920)的研究成果。這位實驗心理學的奠基人在當時出版了一本有關語言發展的著作,論及語誤的表現。依据馮特的意見,這一類現象是有心理學上的根源的。他說:“首先,已經說出的聲音可以引發一串聲音与字詞的聯想流,這乃是促成語誤的最大宿因。平時,我們心中原有一股意志的力量在壓制著這种聯想流;它一旦松弛或低沉,語誤也就容易發生了。此外,注意力如果不專注在某一方面,有時也可能造成語誤。這种聯想的作用,也許因其表現互不相同而造成不同的語誤形式,有時不應該出現的語音提早來臨,或者說過的語音又再重复,有時一個常見的聲音嵌入其中,更有的時候,在替代和被替代的詞之間不存在發音方面的相似之處——以上种种原只在方向上有所區別,或頂多也只是聯想發生的情況有所不同,至于其根本性質,則是一樣的。”
  馮特的這一結論,對于弗洛伊德富有啟發性。弗洛伊德進一步說,促成語誤的因素(如未受抑制的聯想之流,或壓制力的松弛等)通常是同時發生作用。所以,這兩种因素不過是同一歷程的不同宿因而已。伴隨著這一松弛,或者更确切地說,經由這一松弛,注意力不再受抑制,聯想的思潮遂能無羈地馳騁。
  弗洛伊德還認為,語誤的原因不能單純地全然歸之于馮特所說的那种“聲音的触發作用”,還往往可以在語句的原意之外找到某些影響。弗洛伊德說:“干扰可能來自某一潛意識思想,只在這一次語言謬誤里透露出蛛絲馬跡。唯有經過分析的努力才能把它帶到意識界來;或者它也可能來自一种更為廣泛存在、而又同這整句話有矛盾的心理動机。”
  由此可見,弗洛伊德把馮特的研究成果向前推進了一步,終于在潛意識中找到了語誤的真正根源。
  有一次,弗洛伊德看到自己的女儿貪婪地咬著一個苹果,于是他想引用一段詩來嘲笑她:
  好可笑的猿猴啊,
  當他咬一口苹果的時候。
  (The ape he ia a funy slght,
  When in t5e apple he take a bite。)

  但是,弗洛伊德一張口就說走了嘴,他不念“The aPe ……”,卻念成“The apel……”。這似乎是“猿猴“ape”与“苹果aPPle”的混淆——兩個字發生沖突而妥協形成為“aPel”,也似乎是心中擬用的aPPIe“提早前移”。弗洛伊德認為,這些分析只停留在表面上。弗洛伊德說:“事情的真相是:起初我已經念了一遍,并沒有念錯。但是我的女儿被旁邊的事分了心,沒有听到,于是我不得不再念一次,這一來錯誤就出現了。我想,在重复時的不耐煩,希望快點念完它,便是這次語誤的動机,而它遂表現為凝縮作用。”
  通過這些分析,弗洛伊德再次強調:造成語誤的原因并不單純是語音上的聯系,更重要的是言詞的含義之外的思想。弗洛伊德說:“我并不否認,有某些定律支配著字音的互換。但是在我看來,單是這些條件的存在,絕不足以造成言語上的錯誤。只要我們更深入更逼近地去研究、探討,我們就會發現,它們原只是某种更不相關的動机臨時借用的現成机轉罷了。這個真正的動机,根本与這些聲音的近似毫不相干。因此,以替代的方式所表現的語誤,絕大多數并不遵循這种發音方面的定律。”
  為了使自己的心理分析饒有興味,弗洛伊德在《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一書中,經常引用文學名著的有關段落進行說明。任何一個閱讀《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的讀者,在閱讀這本書以后都將會感到,自己所得到的知識不僅不局限于心理學方面,而且也包括文學知識方面。在這本書中,不僅表現了弗洛伊德的淵博的文學知識,而且也表現了他擅長于把文學和心理學結合起來。
  弗洛伊德在分析語誤時,引用了莎士比亞的名劇《威尼斯商人》一劇中的語誤例子。
  那是《威尼斯商人》第三幕第二場里的一段話。這一段話及其前后所表現的是這樣一個故事:父親的遺囑規定波西亞必須通過摸彩盒的方法來選丈夫。很幸運地,她逃過了所有令她討厭的求婚者,后來她終于發現巴珊尼歐很合她的心意,但是她更怕他摸不中彩。在戲里,她很想告訴他,即使他選錯了盒子,他也還可以得到她的愛,但是她又不愿違背誓言。在這一場內心矛盾沖突中,莎士比亞讓她向自己的心上人說出這一席話:
  (雖然不一定就是愛),但我心里總好象有點什么。
  使我舍不得失去你;你自己也明白,
  若我無情,哪里會這樣依依。
  如果不是怕你誤會我,
  (待嫁女儿心,怎好說出口〕,
  我真愿留你住上一兩個月,
  才讓你為我冒險一試。
  我原可指點你怎么選,
  可是這豈不違背了我自己的誓言;
  故而我也許要終生遺憾,也許你失去了我;
  如果真的這樣,你恐怕要逼得我懊悔,
  愿當初還是背盟的好。
  你那雙可惡的明眸,
  竟迷惑了我,把我裂成了兩半;
  一半是你的了,還有一半也是你的——
  不,我該說還是我自己的,
  (One half of me is yours,the other
  baIf yourss”’mine own,I would say;)
  然而我的也都是你的,所以整個都是你的了。

  波西亞很想悄悄地暗示他,就在摸彩之前,她已全然是他的了——因為她已愛上了他;但是,她又不能讓他知道。莎士比亞以其敏銳的心理分析能力,洞察出她的內心活動,遂使之浮現于語誤里。莎士比亞使用這种技巧,以緩解愛人心中無可忍受的懸宕不安,同時也稍微減輕了看戲的觀眾期等后果時的緊張心情。
  在《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中,弗洛伊德更多的引用自己的或親友的生活經歷進行分析。弗洛伊德在這一時期已經遭受到各种攻擊,其中最重要的攻擊是說他的理論取自精神病人的材料,是依据變態心理,因此,不适用于常態心理的活動規律。正是為了反駁這一攻擊,弗洛伊德在這一時期才決定撰寫這本《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他的目的正是為了對常態心理,特別是日常生活中的心理現象進行分析。所以,他有意地盡可能少使用精神病人的心理現象。
  在分析遺忘現象時,弗洛伊德引用了自己的大量經歷。我們不妨也引用其中數段,了解弗洛伊德的理論觀點,了解弗洛伊德的性格、作風和品質。
  一九零零年夏天,有一次,為了一件芝麻小事,弗洛伊德太太惹起了弗伊洛德的惱怒。當時,他們正在一家餐館吃飯。有兩個不識趣的人坐到他們的對面;其中有一個是維也納人,而且同弗洛伊德曾經有過交往,但后來關系決裂,弗洛伊德很討厭這個人。弗洛伊德太太并不了解他們之間的矛盾和沖突,對此人的聲名狼藉也毫無所聞,所以,就很自然地与他攀談起來。在談話中,弗洛伊德太太還不時地詢問有關的問題,對那個人的談話表示欣賞。在這种情況下,弗洛伊德終于忍不住,發起脾气。
  几星期后,弗洛伊德偶然地向一位親戚抱怨他太太不懂事,但一談起飯館里他太太同那個人的談話,他卻連半句話也回憶不起來。
  這是什么原因呢?須知弗洛伊德并非健忘的人。弗洛伊德說:“我原是個常陷于自我煩惱的人,不輕易忘記那些令我困惑的經歷。所以,這次健忘症,顯然是尊重我妻不愿失她面子的結果。”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弗洛伊德又舉了一次類似的經驗。那時,弗洛伊德太太偶然地說了一句蠢話,不由得使弗洛伊德發笑。几小時后,弗洛伊德一位很要好的朋友來訪,彼此暢談甚歡。弗洛伊德想重述太太講過的蠢話,不料連一個字也記不得了。倒是他太太大方,主動說了出來,才解了弗洛伊德之窘。這又一次說明,弗洛伊德的遺忘是他熱愛和尊重自己的太太的結果。
  与此相類似的例子則表現在:弗洛伊德每當來到他的親密朋友的家門口,就不由自主地掏兜拿鑰匙,就象他到自己的家門口所作的那個動作那樣。
  弗洛伊德分析,這也說明,兩人的感情密切,可能導致潛意識中的那些原來積自家人關系的因素突然冒現出來,表現出“如同到家一樣”的錯覺。
  与此相反的例子則是那些關系惡劣、感情疏遠的人,常常使弗洛伊德在遇到他們時,不由自主地作出一些表示疏遠的行為,以致使自己發生“遺忘”、“誤置”、“誤判”等言行。
  有一次,一位公司主管請弗洛伊德去看病。一路上弗洛伊德總覺得自己對那個地方很熟悉,似乎常去那幢建筑物的樓上應診,而那家公司的招牌就在那幢樓的樓下。但是,關于這些事情弗洛伊德卻想不起更多的具体內容,也忘記了那所建筑物的模樣。
  一般人遇到這類事情往往棄之一邊,不加注意。弗洛伊德卻不然,他時時抓住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想方設法去尋找与這些小事有關的心理活動規律。
  弗洛伊德對上述小事也抓住不放。他全神貫注地進行思索,點點滴滴,收集一切有關的材料,終于找到了線索。原來那家公司就是他過去常去探望病人的費希爾公寓。一想起這件事,原來模糊的那些事情頓時清晰明白起來。
  弗洛伊德回憶,費希爾公寓的病人,并沒有給他造成不好的印象。造成上述遺忘的,是另一件事。不久前,當弗洛伊德到這個公寓探訪病人時,在路上遇到一個泛泛之交。此人曾在几個月前被弗洛伊德診斷為患泛發性麻痹症,但沒几個月他的病症就消失了。實際上,這是一种假象,這种表面的和緩恰恰表明他很可能患上了更嚴重的麻痹性痴呆,這是一种晚期梅毒。但這個病人卻自以為病症好轉了,所以,在街上遇到弗洛伊德的時候,表現了自鳴得意和嘲笑弗洛伊德的姿態,弗洛伊德對此大為不滿。大概是受了這件事的影響,弗洛伊德才忘掉那幢房子。
  這個被遺忘的事情是怎樣被回憶起來的?弗洛伊德認為,在一般情況下,這种遺忘較難重新憶起。因為這种不愉快的經歷照例已被壓至潛意識中去。
  弗洛伊德發現,它所以能被憶起,主要是其中的一些因素与意識層的某些因素有聯系:第一,那個人患的麻痹性痴呆,由于屬于性病一類,所以,往往會引起潛意識的興趣。第二,那個病人的身分与弗洛伊德這次要探望的病人一樣,都是公司的老板。第三,同弗洛伊德一塊給那個病人診斷為麻痹症的醫生恰恰是姓費希爾,与費希爾公寓同名。
  德國哲學家尼采曾說:“我的記憶說:‘我曾做過那件事。’但我的驕傲說:‘我沒有做過’,而且堅持不讓。最后我的記憶讓了步。”弗洛伊德很重視尼采的這句話,因為它表明,在人的一生中,那些痛苦的、引以為恥的、有損良心或尊嚴的經歷,往往被壓抑至潛意識而被忘得一干二淨。
  弗洛伊德認為,凡是那些能去除痛苦經歷的事情,都自然地成為最牢固、最可信的記憶。居歌、傳說、民族傳統等等,具有著振奮民族精神、掃除民族恥辱的“淨化作用”,因此,它們往往傳播得很廣,為人們所記憶和傳頌。
  關于《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這本書,其內容之丰富、生動,并不亞于《夢的解析》。在這里不可能—一引述。我們從引用的极少數材料中,已經足以看到弗洛伊德研究科學所特有的品質。而且,由此也使我們看到,他的潛意識理論及整個精神分析學,不僅适用于變態心理,也同樣适用于常態心理;它是以研究整個人類心理活動規律為對象的科學理論。在《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一書的最后一部分,弗洛伊德作了簡要的結論。這一段結論非常重要,有助于我們把握精神分析學的核心,也有助于我們了解常態心理与變態心理的密切關系。摘錄如下:
  “我們應用精神分析學了解到錯失和偶發行為的机制,發現它們基本上与夢的形成机制相一致……兩者都有‘濃縮現象’与‘妥協形成’或‘混淆’。潛意識思想,用种种奇特的方式,借著膚現的聯想,并依附于或轉化成他种思想,而成為夢或日常生活中的种种錯失……夢和日常生活的錯失所以會產生黑白不分和是非顛倒,都是由兩個或兩個以上各具意義的行為奇特地干扰的結果。
  “由兩者(指日常錯失与夢)的一致,得到了如下的結淪:在人心深處,有一股潛流存在;從前我們追究夢中隱藏的意義時,触及到了它們的惊人力量。如今,我們已擁有更多的證据,發現它并不是只在睡夢中才大肆活動;它在人們清醒的狀況下,也不時地表現在錯失行為中。這种一致性,更使我們相信,這些看來奇特反常的心理活動——錯失現象,恐怕并不是精神活力敗坏或官能病態的結果。
  “除了錯失行為和夢之外,要正确地了解這個奇特的心理力量,還必須從心理症方面下功夫,特別是歇斯底里与強迫性精神病。它們的机轉基本上与前述運作方式相同。……
  “總而言之,不管是錯失行為,偶發行為或最輕微的和最嚴重的精神病,它們的共通點就在于我們都可以將之追溯到那些最可厭的和被壓抑了的心理因素。這些心理因素雖然已遠离意識,卻永遠都在伺机而動,只要一有机會便會表現出來。”
  在《自傳》中,弗洛伊德談到了他對日常生活心理現象的研究,他很明确地指出了這一研究成果的重要意義。他說:“如果已經弄清夢只是一种征候,而且各种錯失也和夢一樣有共通的特點——即沖動的抑制、代用品的形成、妥協形成以及使意識和潛意識分成不同心理系統,那么精神分析學就不再是精神病理學領域中的一個分支,而應是一個深入了解正常人心理狀況所同樣必不可少的、嶄新的和深遂的精神科學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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