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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少女杜拉


  一九零零年十月十四日,弗洛伊德寫信給他的好友弗萊斯,提到他得到了一個值得記載的病例。“這些日子過得很愉快,我有一個新病人,她是一位十八歲的女孩。這個病例為我開啟了無數智慧之門。”一九零一年一月二十五日,弗洛伊德給弗萊斯的另一封信,提到上述病歷已完成。他說道,完成了這次治療并整理完這一病歷之后,他已經精疲力盡,“我終于感到自己需要吃點藥。”這是一個极其典型的病例,它吸引了弗洛伊德的全部注意力。為了治療和研究這個病例,在三個月的時間內,他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地工作。這一病例的主人公乃是一個被稱為“杜拉”的女歇斯底里患者。
  這一病歷整理完以后,弗洛伊德一直用很長的時間來思索和分析。弗洛伊德承認,“在未經其他專家驗證以前,我便把研究的心得、特別是那些會引起人們惊异和不滿的部分加以出版發表,确實有點唐突。尤其,現在我要先發表一些作為理論基礎的原始資料,也將難逃指責。會指責我未交待清楚病人的具体病況,還會指責我擅自公開病人不欲泄露的秘密。”
  弗洛伊德雖然不在意各种批評,但病歷本身的發表也存在著各种難題。難題的一部分是屬于技術上的,一部分是屬于環境本身。如果說歇斯底里病症是根源于病人的生活中某些痛苦的經歷及其在病人心中引起的創傷的話,那么,公布他們的病例就必然牽涉到病人的私人生活的秘密,也會聯系到与病人有關的某些人。
  在技術上,主要的困難是弗洛伊德無法當場記錄病人關于病況、病因的供詞。正如弗洛伊德所說:“當一位醫生一天必須對六個到八個病人進行治療工作,而且唯恐病人動搖信心及影響自己對病情的觀察起見,不愿當場做筆錄時,這困難是可想而知的。”
  上述种种困難,使弗洛伊德拖延到一九零五年才把杜拉的病歷拿去發表。
  在這一階段,弗洛伊德完成了《夢的解析》以后,完成了精神分析學理論的体系化。但是,也引起了學術界和社會輿論對他的攻擊。弗洛伊德面對被孤立的境遇,毫不气餒。他深知,打破被孤立狀態不能靠乞怜,也不能靠權威人士的仁慈,唯一的出路是繼續奮戰,把自己的成就向前推進一步。
  當時,他所要解決的迫切問題有兩方面:
  一方面,他要使剛剛体系化的理論進一步完善起來。在理論上,急需加以完善化的部分是潛意識和性的問題。這兩部分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的核心心理論。為解決這一問題,弗洛伊德在這一時期的理論活動集中地探討了日常生活中的所謂“常態心理”以及性心理。常態心理的研究,在這以前一直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薄弱環節,以致他的理論被人們歸結為“變態心理學”。對常態心理的研究成果,擴大和鞏固了潛意識理論的陣地,使潛意識真正成了包括常態心理和變態心理在內的一切心理活動的基礎。
  另一方面,弗洛伊德還要在實踐上進一步論證、檢驗其精神分析學理論的可靠性和正确性。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出版后,很多人對這一理論在實踐中的檢驗效果拭目以待。正是在這一形勢的要求下,弗洛伊德越來越感到,有必要公開發表自己親自治療過的病例,以論證其理論的實踐效果。從一八九九年底發現杜拉病例到一九零五年發表《少女杜拉的故事》,其時間經歷之長,恰恰表明上述問題的迫切性和重要性。弗洛伊德為了真理的利益,才最終不顧一切地把連續四年反复猶疑的病例公諸于世。
  為了消除公布病歷給病人可能帶來的不利,弗洛伊德在公布病歷前采取了种种措施。正如他自己所說:“我挑選一位住在偏僻市鎮的病人,她的人生際遇不在維也納,因此維也納人不會知道她。從一開始我便慎守她的秘密,只讓一位醫德甚獲我信任的醫生知道她是我的病人。我一直等到她的治療終止四年后,在听說她的生活起變化,且對有關的事件与心理學問題的興趣漸趨微弱時,方才出版她的病歷。我不采用可能會引起非醫界人士注意的真名,且把這病歷出版在純科學与技術性的雜志上。”
  弗洛伊德認為,在人格發展的過程中,每一個人都要經過口欲期、肛門期、性蕾期、同性期、青春期等几個階段。三歲至五歲的儿童對男女之性別開始感興趣,這是他們的“心——性”發展的萌芽階段,因此稱為性蕾期。此階段的儿童常對自己的异性父母感興趣,排斥同性父母,形成“三角關系”;即男孩喜歡母親,害怕父親,女孩子喜歡父親,反抗母親,呈現所謂“伊底帕斯潛意識情意綜”或稱“三角關系潛意識情意綜”。在正常情況下,男孩會慢慢地轉而与父親接近,向父親學習如何做個男人;而女孩与母親親近,模仿母親,學習怎樣做個女人,漸漸進入“同性期”,從而圓滿地解決了伊底帕斯潛意識情意綜。但假如由于某种原因,讓性蕾期儿童無法順利發展自己的心理,例如,一個父親過分地寵愛自己的女儿,不讓她与別的男孩子玩,或者母親一直對女儿不好,讓女孩子無法接近母親(男孩的情況則正好与此相反),那末,“心——性”發展就無法順利進行,這就潛伏了未解決的症結。在這种情況下,女孩子長大以后,仍然徘徊于三角關系之中,常常有意識地結交結了婚的男人,或者怀疑自己的丈夫又有了女朋友,不斷地鬧著三角關系。而且,由于性蕾期所遭遇到的挫折,使她在“心——性”發展的過程中停滯下來,無法達到性成熟;一方面很想与异性接近,另一方面又很懼怕發生性的關系,矛盾重重。《少女杜拉的故事》所講的,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女性病人。
  所以,在杜拉的病例中,既可以深入地研究潛意識,又可以具体了解性的發展對心理的影響,是把握弗洛伊德的理論的最好途徑。
  《少女杜拉的故事》的題目本來是《夢与歇斯底里》,是由病人的兩個夢例組成的。“說明該病例的資料分為兩部分,每一部分包含一個夢(一個在治療中期,另一個在治療末期)。夢的內容從一開始就被我記錄下來。因此,它們可做為解釋与回憶線索的關鍵。”“夢是潛意識通達意識層面的途徑之一。由于某种心理因素被意識反對而遭受潛抑,這就有可能造成病源。簡單地說,夢是避開潛抑作用的遷回之路,它是潛意識進行間接表白的主要手法之一。以下對于一個歇斯底里女子的治療經過的片斷描述,就是企圖表明夢的解析在精神分析過程中所起的作用。”
  為了說明弗洛伊德的理論在杜拉這個病例上的應用,有必要概括地介紹杜拉的身世。
  杜拉得病時已經十八歲,家里還有一位比她大一歲半的哥哥。她的父親是一個聰明能干的大企業家,他很喜愛杜拉。杜拉的父親比她大二十二歲。杜拉六歲的時候,她的父親得了嚴重的肺結核,因此舉家遷往南部一個气候良好的小城。在那里,他的病很快就复原了。由于考慮到醫療上的方便條件,他們繼續在那里居住了十年之久。弗洛伊德以“B城”作為該城的代號。由于父親患病,杜拉對父親的感情更深。弗洛伊德認為,所有這些都是杜拉儿童時代所處的特殊背景,是她長大后得了歇斯底里病的客觀條件。
  杜拉十歲時,她爸爸得了視网膜脫落症。兩年后,他又發展成為輕微的精神錯亂。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朋友勸他和他的私人醫生一起到維也納找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初步診斷杜拉的父親患散發性血管病。另外,由于弗洛伊德得知他在婚前有過特殊感染,便推斷他可能得過梅毒。所以,弗洛伊德給他服用大量抗梅毒劑。不久,他的病被治好了。
  當時,弗洛伊德還認識杜拉的一個住在維也納的姑母,她的姑母也有神經質,但還沒有發展到歇斯底里的程度。后來,弗洛伊德還偶然地遇到杜拉的一個伯父,是一個患有焦慮性精神病的單身漢。
  弗洛伊德沒有見過杜拉的母親。但從杜拉的父親和杜拉給弗洛伊德提供的材料來看,弗洛伊德推斷她是一個“沒教養的女人”。弗洛伊德還估計杜拉的母親有“家庭主婦精神病”的征候,她不能体諒儿女們的生活情趣,一天到晚忙于料理家務,使家里“干淨得几乎到了使人不能使用或享受的地步”。弗洛伊德把家庭主婦的這种特殊行為稱為“一种強迫性清洗行為”或“強迫性清洁癬”。但是弗洛伊德曾說“這种婦女對自己的病完全缺乏自覺,所以缺乏強迫性心理症的构成條件”。
  杜拉同母親的關系一直不好。“她鄙視她母親,并且常常無情地批評她。”
  弗洛伊德怀疑杜拉的歇斯底里症帶有遺傳的因素。他不認為遺傳是精神病的唯一病源,但遺傳因素有時可能成為精神病的一個病源。
  從杜拉的家族經歷中,弗洛伊德發現她父親、伯父、及姑母身上都存在著神經質病的劣根性。她母親也有一點神經質,因此,杜拉的遺傳病源是來自父方和母方兩方面的。弗洛伊德還發現,她父親早年所得的梅毒症也是她精神病的一個重要病源。這是弗洛伊德研究歇斯底里症的又一重大成果。在弗洛伊德以前,醫學界一直沒有把上一代梅毒看作是下一代神經病變的可能病源。
  弗洛伊德第一次見到杜拉時,她才十六歲。她正苦于咳嗽及嗓子嘶啞。當時弗洛伊德曾建議她進行精神治療,但未被采納。第二年冬天,她心愛的姑母去世后,她便留在維也納和伯父、堂妹們住在一起。隔年秋,由于父親已完全恢复健康,全家离開B城。起初搬到父親的工厂所在地,不到一年后便永久住在維也納。
  杜拉那時正處于黃金時代,她是一個聰明而美麗的姑娘。但她往往成為父母間爭吵的根源。她顯然對自己和家庭都不滿;她對父親的態度并不友善,因為父親這時已把感情轉向一個有夫之婦,她對母親的態度尤其惡劣——因為她母親要她幫忙作家務事,對她感情淡薄。有一天,她母親惊慌地發現她留下的一封訣別書。她在信上說,她不能再忍受她的目前的生活狀況。
  她的父親是一個頗具判斷力的人。他猜測杜拉井不一定真正要自殺。但有一天,他找她交談后,便發現她突然神志不清,過后,她又喪失記憶。于是,不管她的反對,他決定把她送到弗洛伊德那里進行治療。
  在杜拉的病例中,她父親的清醒和机智很有利于弗洛伊德的研究工作。她父親告訴弗洛伊德,當他和他家人住在B 城的時候,曾和一對住在該城多年的夫婦建立了很親密的友誼。這對夫婦就是后來對杜拉和她父親的生活起著重要精神影響的克先生和克女士。克女士對杜拉的父親很好,很親熱地、仔細地照料他的病,以致她父親稱克女士是他的“救命恩人”。克先生則很照顧杜拉,經常陪她散步,給她送些小禮物。杜拉照看著克家的兩個小孩,簡直象他們的母親一樣。
  當兩年前杜拉和她父親來找弗洛伊德治病的時候,他們正要和克家一起到阿爾卑斯山的一個湖邊度假。杜拉本來打算在克家住几個星期,而她父親則打算几天后就要回家。但當她父親准備离開時,杜拉突然決定要跟他一起走。后來,杜拉對她母親說,希望她告訴爸爸,克先生和她一起散步的時候曾大膽地向她求歡。她父親和伯父為此而責問克先生,克先生堅決否認他有這個企圖或念頭,克先生還表示怀疑說,可能那是杜拉的一种性“幻想”,因為据他說,他早就發現杜拉對性很感興趣,經常看性愛生理學書籍。
  杜拉的父親對弗洛伊德說,可能是這件事給杜拉很大的精神壓力,精神不安,并有自殺的念頭。她一直強迫父親与克先生和克女士斷絕關系。
  弗洛伊德還發現,杜拉所受的精神創傷早在她十四歲時就已經開始。那時候,有一天下午,克先生在他的辦公室里突然抱住她,在她的唇上強吻了一下。弗洛伊德說:“無疑地,這正是喚起一個從未被男人親近過的十四歲女孩性激動的情況。”然而,杜拉那一刻卻有一种非常強烈的厭惡感,但她始終保守這個秘密,從未向任何人吐露過,一直到這次由弗洛伊德治療時才說出來。
  杜拉的這些歇斯底里症并不是偶然發生的,也不是一下子就發展得很嚴重。弗洛伊德發現,杜拉在每次遇到心理挫折時就會產生咳嗽、嫌惡感、失聲及厭世感等症狀。
  經由精神分析的過程,弗洛伊德發現杜拉有嚴重的心理症——未解決的伊底帕斯潛意識情意綜症。因為杜拉迷戀父親,常与母親作對,形成了“三角關系”;杜拉既羡慕、又妒忌父親的情人克女土,一面暗地模仿她,一面又想從她手里把自己的父親搶回來,形成一個新的三角關系;而杜拉又拼命与克先生接近,与其妻對抗,又形成另一個三角關系。總之,杜拉与人的關系,始終离不開“三角關系”,充分表現出她的行為受到伊底帕斯潛意識情意綜症的影響。
  每一种歇斯底里的症狀都牽涉到兩方面——心理因素和身体因素。如果缺乏某种配合性的身体因素,再透過有關身体器官的某种正常的或病理的過程,它就不能產生。另外,如果這些身体器官的某种過程不含有心理上的意義,它就不能重复發生兩次以上。而這种重复出現的能力又恰恰是歇斯底里症的一個特點。
  關于歇斯底里症的上述特征,弗洛伊德在杜拉的身上看到了典型的表現。例如,杜拉在歇斯底里症發作時總是出現失語症——她不會說話。弗洛伊德記得在十多年以前就學于沙考特時,也曾視听歇斯底里性啞症的病人如何以寫代說。這些病人寫得比別人流利而快捷,或者比他們自己以前任河時候都寫得好,杜拉也有這种情況。
  弗洛伊德認為,這是心理上的需要以生理上的代价來補償的結果。在杜拉身上也是這樣。
  當杜拉發現心愛的父親同有夫之婦克女士有染時,她自己為了彌補感情上的創傷,也同克女士之丈夫克先生發生不正當的性關系。克先生每次出外旅行,都要給她寫信,并給她寄風景明信片。她常常是最知道他何時歸來的一個人;在這一點上,她甚至比他太太還靈通。一個人跟一個不在身邊的人通信來代替交談,同一個人失聲的時候以寫代說的情況是一樣的。弗洛伊德說:“因此,杜拉的失聲可做如下的解釋:當她所愛的人离開的時候,她放棄說話的方式;因為在她看來,既然她不能同‘他’談話,言語也就喪失了它的存在价值。另一方面,寫字卻獲得了重要地位,因為它是与那個不在身邊的人進行聯系的唯一途徑。”當然,弗洛伊德指出,并不是所有患失語症的患者都是同杜拉一樣有完全相同的經歷,這要看具体情況而定。重要的問題是發生身体器官病變的某种過程同心理上的痛苦經歷的特定關系。
  由此可見,歇斯底里身体症狀是心理症的一种表達方式。這是由于存在著某些因素,使潛意識的念頭和身体的表達方式之間的關系變得更加合理,而且使這些關系更采取典型的形式。就精神病的治療而言,最重要的是發現那些起決定作用的心理素材,症狀的解除就取決于醫生能否找到它們在心理上的意義。
  弗洛伊德認為,任何一种症狀進入病人的精神生活中的過程是很漫長的。從最初進入到最后反复地表現在器官性行為上,是要經歷很長時間的。起初,一种症狀就象一位不受歡迎的客人那樣進入病人的精神生活中,它們到處遭到抗擊。這就是它何以容易自動地在時間的流程中消失的原因。起初,從心理活動的利益來看,它們找不到有利的地位。但后來它們就可以慢慢地找到一個繼起的用途。有些心理勢力利用它以得到方便,如此一來,身体症狀即擁有一种附帶的作用,從而可以緊緊地賴在病人的精神生活中。因此,這种症狀的存在慢慢地在病人的精神生活中找到了它自身賴以存在的條件和理由,病人自己也不知不覺地感到這些症狀的存在“有利”于他們的心理要求。這樣一來,這些症狀從最初的被抗擊變成為有机可乘的栖身者。
  弗洛伊德認為,精神病患者的症狀的潛伏期,可以一直追溯到最早的童年時代。因此,進行精神分析時,了解情況的范圍不能太狹,要盡可能了解更多、更久遠的材料。弗洛伊德說:“甚至在童年時代,生病的動机常常就已開始活動了。”
  弗洛伊德還從杜拉的病例中,進一步堅信了如下觀點:所有的心理症患者都是具有強烈性异常傾向的人,這种傾向在他們的發展過程中受到潛抑,而進入潛意識。結果,他們的潛意識幻想的內容和文獻上所記載的性异常行為全然一樣。心理症可以說是性异常的消极表現。心理症患者的性結构同遺傳因素和他們生活史上任何意外的因素聯合起來,發揮其功能;同時,那些遺傳因素和意外因素又反過來妨礙著性功能的正常發展。那些引起歇斯底里症的動机力量,也可以從被潛抑的正常性活動和潛意識的性异常活動中找到發泄。弗洛伊德說:“因此,潛意識激動勢力要求解放的沖動,總是盡可能地利用任何已有的發泄通道。”那些激動勢力并不在乎這些通道是否已經改變,也不在乎這些通道是新近有的還是舊有的,它都要盡量地加以利用。因此,弗洛伊德又得出一個重要的結論:“歇斯底里症狀在身体那方面的因素比較穩定,而且不易變動;然而心理那方面的因素是多變的。”
  通過對杜拉的研究,弗洛伊德進一步證實了他在以前的研究工作中所得出的結論,即所有的歇斯底里症的前身都是潛意識中的幻想,而這些幻想的內容多半是關于性方面的,其產生和演變過程可以一直追溯到童年時代的性動力。
  潛意識的幻想是原始的心理因素進行無規律的活動的結果。潛意識具有主動性、非邏輯性、非語言性、非道德性,是极端的以“我”為中心的。它的唯一愿望就是達到自我滿足。潛意識不停頓地活動的結果,可能導致兩种前途:一种就是始終被壓抑在潛意識中,無法發泄出來;另一种是上升到意識層面,而一度成為被意識到的幻想,然后又由于它与現實生活間的不可調和性,被意識力量有目的地遺忘掉,從而再次通過潛抑作用被驅入潛意識中。這樣一來,潛意識幻想的內容就可能得到刪改或修正。而且,由于有部分潛意識幻想曾經在意識層面活動過一段時期,所以,它被打上了現實生活中某些特點的烙印,而當這些潛意識幻想重新被驅入潛意識領域中時,也把這些后來獲得的內容“一起帶回老家去”。所以,在歇斯底里症的幻想中,摻雜著原始性欲和現實生活中某些因素相交叉的特點。
  弗洛伊德在研究杜拉的病例時,看到了先前的潛意識幻想經歷在意識領域中的活動后重新被壓回潛意識中去的具体特點。
  弗洛伊德在給杜拉治療時,發現她的白帶多。由此,弗洛伊德估計她有手淫惡習。但杜拉否認自己有手淫行為,不過,几天之后,她做了一些使弗洛伊德不得不認為是她要“忏悔”的事情。那天,弗洛伊德發現她在腰上戴了一件她從未在其他場合戴過的小荷包。當她在沙發上談話的時候,她一直在玩弄著它。她打開它,放一只手指進去,然后又關起來,如此反复不已。弗洛伊德在旁邊觀看良久,乃向她解釋“象征性動作”的意義。
  弗洛伊德把人們不由自主的、潛意識的、未經大腦的或漫不經心的動作稱為“象征性動作”或”意外動作”,這些動作實際上表現了潛意識的念頭或沖動。它們是潛意識升華到外表上來的表現。一般說來,意識對于這些象征性動作可能會采取兩种態度:如果我們能為象征性動作找到明顯的動机,則我們會承認它們的存在;如果找不到理由供意識去解析,則我們將完全不會覺得自己曾做過它們。
  弗洛伊德把杜拉玩弄小荷包的動作同她的其他表現——自責、流白帶、六歲后的尿床等等綜合在一起,認定她有過手淫習慣。
  弗洛伊德認為,歇斯底里症狀是在青少年禁戒了手淫習慣后一段時間產生的,它成了手淫的代用品。這就表明,手淫的欲望在潛意識中持續著,一直到另一個比較正常的滿足方式出現為止。這种手淫的欲望是否能通過結婚或正常的性來往而得到滿足,決定著歇斯底里症是否會出現。比如說,如果結婚后仍不能得到性滿足——男方有陽萎或女方有性冷感等,那么,弗洛伊德說:“性動力就會重新流回它的干涸了的老河道上,同時,再度出現歇斯底里症狀。”
  弗洛伊德由此得出結論:潛意識幻想与其人的性生活史有密切聯系;它實際上和其人在手淫的時候所出現的所有性幻想相同。手淫的行為包含兩部分:一個是幻想的創造,另一個是手的操作以便在幻想的高潮中得到自慰性的滿足。這兩部分首先必須相互銜接。本來那种操作純然是一种自慰的過程,其目的在于從身体的某一特殊性感區的興奮中獲得快感。后來,這种操作漸漸和愛的愿望相結合,而變成幻想情況的部分實現。如果其人后來不再作這种手淫配合幻想的滿足方式,那么,該行為就會被放棄。可是,這樣一來,先前曾一度呈現在意識層面上的幻想就重新被壓人潛意識中去而變成潛意識的幻想。
  由于潛意識原本具有主動活動的特點,所以,這些被潛抑的幻想就在潛意識中橫沖直撞,切盼著有朝一日找到一個發泄的通道而從潛意識的密閉的王國中沖刺出來。也許其人仍然堅持禁欲而無法使他的性動力沖動到更高的境界,只好在地下運行著。弗洛伊德說:“在這种情形下,它會生長、蔓延,并在其人愛欲的所有沖力的鼓動下,它將獲得至少一部分內容的表現,而這种表現乃形成病的症狀。”
  由此不難理解弗洛伊德所說的那句話:“潛意識幻想是所有歇斯底里症的前身。”歇斯底里症只不過是經“轉化作用”而表現的潛意識幻想。
  所以,研究歇斯底里症的人應該把注意力從症狀轉向衍生症狀的那些幻想上。精神分析的技術主要就是要從症狀推論至潛意識的幻想,然后使病人意識到它們。通過這樣的精神分析方法,從明顯的症狀上溯到隱蔽的潛意識幻想,就可以發掘出几乎所有的精神病患者的性沖動活動能量。弗洛伊德從杜拉及其他歇斯底里患者身上就發現了他們的潛意識幻想的內容都是与性异常者在實際上的獲得滿足方式一模一樣。
  潛意識幻想与症狀之間的關系是极其复雜、多樣和曲折。這主要是因為潛意識幻想在尋找自己的表現出路時,往往不是直截了當,而是會遭到种种阻礙。通常在心理症形成并持續一段時間后,一個特殊的症狀并不對應于一個單獨的潛意識幻想,而是對應于數個;并且,這個對應也不是任意的,而是遵循著一定的規律。這些規律,同夢的運作過程是很相似的。
  因此,歇斯底里症的分析必須訴諸于解析夢時所應用的那些具体步驟。歇斯底里症既然是潛在幻想經外射与“翻譯”而在運動系統的動作中表現出來的“啞劇”,既然這些幻想的性質与夢的性質相類似,那么,我們自然可以順著夢的解析方法的通道,借著對病人的夢的分析,去發現潛意識幻想的內容及其活動規律。
  一般說來,在歇斯底里症這個“啞劇”中所表現的潛意識幻想,已經不是原本的樣子,而是已經被改造、歪曲、篡改、化裝、轉化了的,就象夢的表現形式是夢的原意的“改裝”一樣。弗洛伊德在研究夢的基礎上,研究了潛意識幻想發泄成症狀的具体途徑,從而丰富了他自己從夢的解析中所獲得的成果。
  弗洛伊德在研究歇斯底里症潛意識幻想的表達方式時,總結出四點:
  第一,症狀是多种幻想的“濃縮”。也就是說,在症狀中往往表現兩种或兩种以上的潛意識幻想的內容,如果說症狀所表現的只是簡單的動作的話,那么,它所隱含的卻是极其丰富和极其复雜的多种潛意識幻想。因此,必須善于從症狀的簡單圖畫中,分析出其背后所包含的多种潛意識幻想的結构。這一點,和夢的情況基本上是相似的。濃縮作用是潛意識表現自己的一個主要形式。
  第二,病症發作時,病人自己的某些動作同時扮演幻想中兩种人物的角色。例如,弗洛伊德遇到這樣一個女病人,她一只手撕破她的衣服(男人的角色),同時卻以另一只手按住她自己的衣服(女人的角色)。
  第三,以反向倒錯表現激動因素,就象夢中把某种性質改變為相反的性質那樣。例如,在歇斯底里發作時,擁抱的幻想不是直接表現為正常的擁抱,而是以抽搐的雙臂向后抱,直到兩手在脊椎柱上相合為止。
  第四,幻想中的事件在次序上發生顛倒。這也和夢中一樣,有時,事件的結尾變為開頭,而開頭變為結尾。例如,弗洛伊德遇到這樣的女病人,她有性挑逗的幻想,這一幻想的內容是:她在公園里讀書,她的裙子略為掀起,因此她的一只腳露出來。這時一個男人走近來和她搭訕,他們于是到某處去性交。這個完整的幻想中的圖景,在這位病人發作歇斯底里症時,完全表現為顛倒的形式:開始是相當于性交時的抽搐動作,然后她起身,走到另一個房間,坐下來看書并回答想象中塔訕的話。
  從以上所提到的最后兩种歪曲作用來看,可以看出受潛抑的材料,在它借著歇斯底里的發作而找到發泄口的情況下,也遭遇到多种強大的壓力的阻撓。這一阻力迫使它變形、變相或完全相反。
  潛意識幻想的凝縮、變相、轉化等等,是潛意識的自衛性手段,其目的在于躲過意識的控制,而最終達到自我實現的目的。
  弗洛伊德在治療杜拉的過程中,達到了預期的目的。驗證的結果表明,其理論和方法基本上是正确的,同時,也發現不足之處。弗洛伊德在《少女杜拉的故事》一書的“后記”中說:“我只能向讀者保證,我自己研究心理症時并未以任何心理學体系作為框框。因此,我一直在調整我的看法,直到它們适合于解釋我所收集到的事實為止。我不因我未曾作出臆測而驕傲;我的理論所根据的資料是經過廣泛与細心觀察而收集到的。”
  弗洛伊德在研究杜拉的病例中,表現了他的高度的智慧、敏銳的觀察能力和深刻的判斷力。他一方面認真地傾听病人及其親友的口供,另一方面他又不迷信這些材料,更注重于事實。
  我們從杜拉的病例中,不僅檢驗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理論,而且,還看到了弗洛伊德的不斷發展和進步的科學世界觀和方法論。弗洛伊德的這些特點,使他注定能從被孤立的暫時困境中解脫出來。從一九零五年到一九一零年,是弗洛伊德從被孤立走向被國際公認的過渡時期。我們看到,這一時期的完結,不是別人對弗洛伊德“恩施”的結果,而是弗洛伊德本人努力奮斗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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