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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2)


  張忠、許泰未到江西以前,王陽明已知道來意不善,想來想去,只有一句話最妙:“敬鬼神而遠之。”
  他悄悄下了一道口頭的命令,凡是二十歲以上、四十歲以下的壯丁婦女,各攜細軟,出城到鄉下暫避,家里只留老弱應門。另外籌集了一批現銀与食物,等北軍一到,准備犒勞。
  哪知張忠、許泰已經下令各軍,不准接受。既為王師,居然不受地方犒慰!這件事大出情理之外,更顯得北軍意不可測。王陽明赶緊出了一張告示,北軍离家遠來,客中思鄉,种种苦楚,應當格外体諒:居民務必要敦主客之禮。這意思就是一切要容忍。南昌的百姓已視王陽明如神明,凡有所諭,無不樂從;因此,以柔克剛,居然拿蠻不講理的北軍,用情面拘束了。
  王陽明本人亦經常到北軍出沒之地去巡視,遇到因為水土不服,彼此斗毆,或者其他原因而喪命的北軍,一定下車,細問緣故,為死者經理喪事。這么以德感化,使得北軍越發心服,提起來都說:“王巡撫是好人!”
  在張忠、許泰眼中,王巡撫就不是好人了!凡有需索,王陽明決不會痛痛快快答應。于是張忠与許泰商量,要想個法子顯顯自己的威風,卸卸對方的面子!
  這兩個人的見識都有限,想出來的法子亦很幼稚,是約王陽明在校楊較射。估量他手無縛雞之力,純然書生,何知弓矢?等他三箭落空,便大大地奚落他一番。挫一挫他的銳气。
  這個邀請一提出來,王陽明婉言拒絕,因為他覺得是完全不必要的。誰知越是如此,張忠、許泰越不放過他,以為他自知不善騎射,深怕出乖露丑。
  邀之再三,王陽明勉強同意了。到了那天,北軍齊集校場,張忠、許泰全副披挂,騎著馬洋洋得意地出現;盤馬彎弓,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到了三通鼓響,兩人先后試了三箭,總算都中了紅心。
  “王巡撫該你了!”張忠大聲地說。
  “是。”王陽明看一看身上的紅袍,“長衣不便,我只好立射了。”
  “立射也是一樣。”張忠問道:“擺多少步的垛子?”
  “這,這何必相問。”
  王陽明的意思是,既稱較射,垛子的距离,當然大家一樣,不知道張、許二人的垛子是多少步?所以那樣回答,而張忠卻誤會了,以為他連垛子有近有遠這种習射起碼的常識都不懂,心里越發輕視他了。
  “替王巡撫擺八十步的垛子好了!”他說,“遠了更麻煩了。”
  于是垛子由一百二十步移近三分之一。王陽明一手持弓,一手提著箭壺,到了畫著石灰線的地方站定,甩一甩衣袖,取一支箭搭在弦上;等到鼓聲一響,弓開滿月,箭去似流星,颼的一聲,正中紅心。
  這一下,滿場北軍如春雷乍響一般,齊齊暴喝一聲彩。
  張忠、許泰好生無趣,但猶以為是偶而僥幸,第二箭就有他的好看了!誰知事与愿違,王陽明的第二箭又中紅心。
  這一下彩聲更為熱烈,及至連中三元,滿場如醉如痴,拍手拍腳地歡呼鼓噪,差點秩序都無法維持了。
  張忠、許泰面如死灰地勉強向王陽明稱賀;收軍回營,立即召集部將開會。
  “弟兄們是怎么搞的?”許泰忍不住咆哮,“長他人志气,滅自己威風,簡直要反了嘛!”
  許泰所率領的是邊軍,西北來的大漢,性情比較朴實鯁直,其中有個姓种的指揮僉事,据說是宋朝名將,為西夏人所信服的所謂“老种經略相公”的后裔,此時忍不住起立說道:“將軍說得不差,南昌再待下去,只怕有人要反了!”
  許泰和張忠又吃一惊,不約而同地問:“誰?”
  “很多。”种指揮答說,“弟兄們都覺得這個仗打得沒有名堂。要說有宸濠的余孽,早就剿滅的剿滅,投降的投降。就算還有零零星星的,王巡撫自己能夠料理,用不著咱們留在江西。”
  “你的意思是,”許泰問道,“該走了?”
  “是!不過不是我的意思,是弟兄們的意思。”
  許泰和張忠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他們召集會議的原意是,打算要求部下將領,各回營盤,召集弟兄講話;這樣子心向著人家,竟是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大大不可!以后如有人再這等“黑白不分”,定以軍法從事。
  此刻听种指揮報告了士兵們心里的想法,才發覺這樣做法行不通;不但不會有效果,可能更激起弟兄們的反感。
  然則只有暫且撫慰了。“你們回去告訴弟兄,班師也快了!”許泰說:“到時候奏明皇上,各有重賞。吃糧的以眼從命令最要緊,不然自己就會吃虧。”
  “弟兄們要管、要教。”張忠接口說道,“管教的責任,都落在你們頭上;弟兄們不明白事理,你們要開導。如果你們也黑白不分,弟兄們怎么說,你們怎么听,那要你們當官的干什么?”
  种指揮一听這話完全是沖著自己來的,不由得气往上沖。平時,邊軍就看不起太監所率領的京營,說他們是“繡花枕頭”,刀劍閃亮,服飾鮮明,不過虛好看而已。此刻,自然更是得理不讓人,“張公公,”他說,“弟兄們對事理明白得很!你道他們怎么說?明明王巡撫已經把宸濠都生擒活捉了;蛇無頭不行,他手下那些由土匪改編的隊伍,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這樣的大胜仗,朝廷不獎賞,反而大動干戈,自己跟自己搗亂。這好有一比,好好的房子里,偏偏說是鬧鬼;畫符作法,搞得烏煙瘴气,這叫活見鬼!”
  這番牢騷、譏諷、痛責与謾罵混合在一起的話,將張忠、許泰臉都嚇白了!因為這等于是在罵皇帝。
  于是許泰大喝一聲:“住口!你在胡說八道說些什么?”
  种指揮只是冷笑,在座將領面面相覷,不發一言。局面僵硬,會也開不下去了。張忠、許泰略作商量,很快地作了一個決定,即席宣布。
  “如今宸濠的余孽猶在,還得大大地掃蕩一番。”張忠說道:“年內班師還是來不及了,一過了年,盡快撤回。你們回去一定告訴弟兄,要安靜、要听話,切不可受人欺騙,自己上當。”
  誰也不知道他意何所指?只將開年撤軍的消息告知了弟兄。不久,冬至到了。這是一個祭禮的節日,南昌新遭喪亂,思念亡人,家家設祭,奠酒哀哭,滿城皆然。那种凄涼哀傷的气氛,感染得北軍每一個人的心頭,都是凄凄側惻地,也想到自己的爹娘妻儿,無不渴望著早早回家。
  見此光景,張忠、許泰認為不可复留,赶在腊月里,撤軍先回南京。乘興而去、敗興而歸,決定整几個人出出气。
  第一個倒楣的是种指揮。被捕下獄,軍法審判;以搖撼軍心的罪名,被判了死刑。奏明皇帝,在軍前正法。
  第二個要找的就是王陽明。張、許二人的想法相同,王陽明過于“奸險”,竟在北軍中煽動,要拆他們倆的台,拔他們倆的根;果然“奸”謀得逞,北軍叛亂,他們倆的性命一定不保。因此,要報复王陽明,亦覺得必須置之死地而后快。
  王陽明的想法,他們是很清楚的。第一,不奉亂命,除非以天子之詔,倘以大將軍的軍令,召他到南京,他是不會奉令的;其次,王陽明早萌退志,一再表示過,做一天官,盡一天心;果然做不下去了,他只有棄官歸隱。因此,張忠与許泰,便做個圈套,想等王陽明來鑽。
  兩人密密地向皇帝告狀,捏造了許多事實,說王陽明如何跋扈不臣,有謀反之心。一遍不听,說到兩遍、三遍,皇帝的心思,有點活動了。
  “你們說王守仁必反,有什么證据?”
  “啟上万歲爺,”張忠答說,“等有了證据,便是反跡大露,那時要大費手腳了。”
  “可是,”皇帝想了一下說:“總得先試驗他一下。他們說他必反,有人說他是忠臣,教我听哪個的?”
  “奴才有個法子,”張忠將想定的計策說了出來,“王守仁深知万歲爺英明過人,洞燭机先;如果召他來面見,他必以為反跡敗露,不敢來見。”
  “好!就照這個法子試他。”
  于是張忠用大將軍的“鈞帖”諭知王陽明到南京報到。不道這個圈套為張忠的一個幕友錢秉直識破,他是最佩服王陽明的,搶先一步派人到南昌報信,所以“鈞帖”一到,王陽明本乎“君命召,不俟駕而行”之義,第二天就由水路、經九江,轉往南京。
  張忠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假傳圣旨,將王陽明擋在蕪湖,說一時無暇召見,卻又不明确指示,是在蕪湖待命,還是准予回任。照張忠的想法,王陽明的責任心重,一定先回南昌。等他從蕪湖折回,立即傳旨召見;召而不至,不就有文章可做了?
  果然,王陽明中計了。而就在剛要折回時,在旅舍中遇見一個道士,神清骨秀,十分瀟洒,令人愛慕,便借故搭話,請教名氏。
  “我姓馬。閣下尊姓?”
  談吐不像出家人,王陽明心中一動,“敝姓王。”他很坦率地說,“草字守仁。”
  “是——現任江西的陽明先生?”
  “不敢。”
  “幸會、幸會。我亦不瞞先生,我叫馬大隆。”
  “喔!馬先生。”王陽明想一下說,“尊名好熟,仿佛在哪里听見過。”
  馬大隆笑笑不答。只問:“陽明先生何得在此?”
  “說來話長。”王陽明說,“‘偷得浮生半日閒’,且共先生盤桓。”
  “‘因過竹院逢俗話,又得浮生半日閒!’”馬大隆說,“我是假道士飲酒食肉,無所不為,奉屈先生小酌如何?”
  “好!好!奉陪、奉陪。”
  于是臨江去找了個酒樓,把杯憑欄,看大江東去;馬大隆回想昔日繁華,想到朱宁抄家殺頭,不胜今昔之感,亦有牢騷要吐,便將自己的身世,都說了給王陽明听。
  “原來如此!國士待我,國士報之;馬先生待朱宁,亦算仁至義盡了。”
  “如今是一蟹不如一蟹,江彬、張忠之流,更惡于朱宁;似先生等忠良,必不為小人所容。”
  “唉!”王陽明歎口气,“如果此時地底下有個洞,可以讓我竊負家父而逃就好了。”
  “嗟!”馬大隆很注意地問,“果然下手了!可得聞乎?”
  “有何不可?”王陽明將江彬、張忠一再陷害他的情形,約略說了一遍。
  听完,馬大隆問道:“那么請問,先生你如何以自處?”
  “疆臣守上有責,百姓窮困待救,我想盡快回南昌去料理公事。”
  “錯了,錯了!大錯特錯。”
  王陽明愕然,但很虛心地說:“請馬先生指教。”
  “此中必定有詐!這些人的腑肺,在我看來,明白如見。明明是足下第一次不曾上當,又做第二個圈套;只要你今天一走,明天便有宣召之旨。說不定——”馬大隆突然停住,很謹慎地四下張望。
  王陽明奇怪、剛要發問,只見馬大隆搖搖手使個眼色,示意他禁聲,便不再開口了。
  “我疑心,張忠已派了人窺伺,那廂有個家伙,獐頭鼠目,一雙賊眼只往我們這面看,必非善類,須當小心。”
  王陽明久經患難,人情險譎,亦所深知;也懂得如何應付,所以听得馬大隆的話,連頭也不回,只舉杯相邀;為的是一回頭去看,可能會打草惊蛇。
  “我們先吃酒。”馬大隆聲音放低,“听我一言之勸,如何?”
  “是,是!正要求教。”
  “九華近在颶尺,愿奉陪一游。”馬大隆說,“再請修書一封,專足送交張永,道明行蹤,這就不虞小人饞言了。”
  “好,好!”王陽明欣然相許,“久聞九華之胜,不可錯過。有几件大事正好在塵俗不到之處,細細思量。”
  于是馬大隆喝干了酒,搶著做東惠了帳,兩人起身下樓。這時王陽明才看到馬大隆所說的那個人,眼神閃爍不定,只跟著他們兩人的蹤影轉,果然可疑。
  “陽明先生,”走過那人桌前,馬大隆突然提高了聲音說,“明天我就不來送行了,下個月到了南昌,再來奉扰。”
  王陽明詫异,何出此言?正想回頭問個究竟;驀然意會,其中必有緣故,且先附和著再說。
  于是,他點點頭答說:“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下了酒樓,馬大隆方始露出詭秘頑皮的微笑說:“我是惡作劇。如果我的猜測不誤,此人必是張忠、許泰派來的狗腿子。剛才听得這話,信以為真,回去一報,連張忠、許泰都要上當。”
  “原來如此!”王陽明覺得無故叫人上當,似乎于理不合;但當然沒有回去跟那人說明究竟的道理,只得算了。
  為今之計,唯有依照原議行事。首先是寫信告知張永,這就有疑難了,如果張永有事要聯絡,九華山中,何處去通音訊?
  “不要緊!”馬大隆說,“入山二十多里,有一片平陽之地,名為老田,那里有几百家人家,都姓吳,不知何年,閻族避亂到此,定居已几百年了。吳家的族長,是我的朋友,以他那里作為聯絡處。”
  王陽明如言寫明,派從人專程到南京投書;自己帶一個書僮隨著馬大隆瀟瀟洒洒地,經由池州去探九華山。
  這九華山本名九子山,上有九峰,形如蓮花;但几千年一向受到冷落,直到唐朝李太白來游,改名九華,賦詩形容,才成為一座名山。在船上談到這段掌故,王陽明感慨甚深,說是“山既如此,人亦依然”,因而触動一個勸馬大隆出山的念頭。
  “馬先生,”他說,“如道你是九華,我愿竊比于李清蓮。你智計過人,何不出來做一番事業?如今盜賊四起,閻閻不安,就為百姓,你也該盡力。”
  “辱承青眼,感何如之?”馬大隆很感動地說:“不過賦性疏懶,最不耐官場那套儀節,所以未出家時情愿做清客。雖說伺候貴人,也得貴人合我的脾胃;合則留,不合則去,自由得很。如今出了家,閒云野鶴,更穿不來紅袍,戴不來烏紗了。”
  “可惜!”王陽明黯然,“時世如此,有才情、肯做事的人,都甘于老死岩壑。其孰之過?”
  提到這一點,不覺触動了馬大隆的雄心,“陽明先生,”他說,“我平生有一大憾事,就是不能勸得朱宁回頭是岸,重新做人。這几個月常常在想,朽木既不可雕,不該棄而不顧;索性拿它燒掉,能讓朽木發出火來,哪怕只是供人燒一頓飯吧,總算也盡了朽木之用。你道我這個想法如何?”
  “這,”王陽明搖搖頭,“不是仁者的用心。”
  “仁者的用心又如何?与人為善?”馬大隆率直說道:“陽明先生,你不免迂腐了!我說過,是朽木不可雕,何能期望其為善?”
  王陽明不愿爭辯,而且也覺得馬大隆的話不無道理,值得細細去想。所以只虛心地說:“或者是我錯了!容我慢慢參詳。”
  是這樣的態度,馬大隆倒覺得自己修養不夠,歉然笑道:“我也是胡言亂語。心性之學。我不配談。”
  “哪里,哪里!”王陽明心想,此人确是個人才,既不能勸動他出山,就不可放過机會;有些大事,不妨向他請教。
  第一等大事當然是安天下,安天下又必先安天子。如今有個江彬在皇帝左右,隨時可以發生篡弒之事,不安极了!王陽明自平宸濠,听說御駕親征,刻刻難釋于怀的就是這一件事,不妨問問馬大隆。
  “馬先生,外賊雖去,內賊猶在。請問如何得以清君側?”
  “啊,啊!”馬大隆有些受寵若惊了,“陽明先生何得以這樣的大事垂問?”
  “天下人議天下事,而況馬先生的才具,我是佩服的。”
  “不敢,不敢!不過若論如何汲引正人君子,我不敢說,那是大臣之事;要說到治小人、治惡人,我倒專長。”
  “是,是!”王陽明說,“這么說,我是請教得對了。”
  “豈敢、豈敢!我不過善以小人之道治小人而已,是故
  “何以不說下去?”
  “陽明先生,我說了你一定不肯見听。何以故呢?因為是小人之道,你一定不屑為。”
  “只要有益于國,亦不見得不肯為。”
  “好!那我就妄言之。”馬大隆說,“如果我是你老先生,我一定到蘇杭淮揚等處,多佳麗之地,不借千金,物色一名絕色女子,論貌,、儀態万方;論態,宜喜宜嗔;論藝,吹彈歌舞;論性情,宛轉隨人;再還要一樣,就不便說了!”
  “但說無妨。”
  “陽明先生,你是道學先生,不過是真道學,或許知道。揚州買妾,講究所謂一‘瘦馬’,可曾听說過?”
  “听說過。”王陽明答說,“只不知何謂‘瘦馬’?”
  “‘瘦馬’者活馬也!這匹活馬一騎上去,又蹦又跳,只為瘦得不胜負擔,只想把騎在馬上的人掀下來,故而只見馬腰往上挺、往下落。騎在馬上的人不曾掀下來,反倒有騰云駕霧之樂。此所以貴乎‘瘦馬’!”
  “原來如此!卻又与買妾何干?”
  “嗐!陽明先生,你真正是道學先生。你倒想想,一匹‘瘦馬’,到了床上是什么樣子?”
  “啊,啊!”王陽明恍然大悟,“原來‘瘦馬’是形容床第的事。”
  “對了!那女子色藝雙絕,性情溫柔還不夠,還得要會床第功夫。揚州的老鴇子都會教,有些媒婆也懂。把那名絕色女子教會了,進獻皇上,包管‘六宮粉黛無顏色’。”
  “嗯,嗯!”王陽明問道:“然后呢?”
  “然后,你老先生便可以暢行其志了!”馬大隆說,“她說要殺江彬,皇上就會殺江彬;她說要殺許泰,皇上就會殺許泰。”
  “馬先生,”王陽明笑道,“讓你說中了,此計雖好,我不敢做。”
  “不敢做?”馬大隆很注意地問,“不是不肯做、不愿做?”
  “是的,不敢做,有三不敢,第一,倘或那美人不听我的約定,反受了江彬、許泰的籠絡,豈非如虎添翼,更受其害。第二,就算那美人肯听我的話做,皇上惑于她的美色,更多失德之事,后患無窮。”
  “這倒也是一种說法。”馬大隆問,“第三呢?”
  “第三,”王陽明從從容容說,“我是國家大臣,也有些門生弟子從我切磋議論。大臣以美色事君,形成風气,所關不細。至于我与門生講學,一再提撕的,無非‘去人欲、求無理’六個字;誰知自家做去,卻是背道而馳。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誠,知行原是一件事,無端拿來分做兩截;說的正經話,行的荒唐事,人人齒冷,個個搖頭,我數十年苦功,想做一番有益世道人心的學問,毀于一旦,這個理怎么說得過去?”
  “佩眼、佩服!陽明先生,你若不說這第三層不敢的道理,我只當你愛惜羽毛,也還是個‘私’字、‘欲’字。”
  “豈敢!某雖不才,還不敢如此自欺。”
  “言歸正傳。”馬大隆道:“陽明先生,我知道你一片赤忱,可質天日,必以江彬憂,然則清君側的計將安出呢?”
  “我有個最后打算,在天子面前,揪住江彬,數他的罪惡,請立降圣旨,置之于法;倘或皇上不納諫,我就活生生打死江彬,為他抵罪。”
  “計之左矣!”馬大隆大搖其頭,“犯不著這么做!而且,陽明先生,我看你也打不死江彬,除非身怀利刃。可是,身藏凶器,又怎么到得了御前?”
  “是,是!”王陽明很誠懇地,“原是拙計。”
  “也不算太拙。”馬大隆笑笑,又不說下去了。
  “馬先生,莫非你又有奇計?”
  “計倒不奇,在乎決心。”馬大隆說,“而且也要有德之人才辦得到。”
  “喔,請教!”
  “陽明先生,以德服人,必有死士;你何不招募一位肯替你拚命的勇士,找個机會,一刀殺了江彬那個狗娘養的,豈不干脆?”
  “先生此計,直截了當,迫不得已之時,救急甚妙。無奈,”王陽明笑道:“我不肯做。”
  馬大隆原不期望他會采納,只是慷慨大言,聊且快意而已。不過,看王陽明的意思甚誠,倒激發了他的雄心,默默地打算了一番,只待王陽明的行止定了,再作道理。
  入山游覽了三天,隨處流連,一時也看不盡九華胜處,王陽明惦念著南京或許有急要信息,不敢再深入人跡所罕至的幽秀奧邃之處,与馬大隆回到古田,仍舊寄住在吳家。
  下一天,張永的專差到了,尋著王陽明,遞上書信,信中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的是由于張永的疏通,皇帝對王陽明已經完全了解,張永告訴他,盡管回南昌照舊供職,不會再有麻煩。坏的是,皇帝已表示要在南京行一次祭天的大典,這就是說,要過了冬至才回京師,而此時不過才正月,皇帝在南京起碼還有十個且的逗留。
  此外還有几句話,說“乘輿在外,諸多顧慮;每一念及,寢食難安”,言外之意,暗示著有不測之禍。這當然是指江彬而言,王陽明知道,馬大隆也知道。
  于是,他覺得到了可以吐露自己的心愿的時候了。“陽明先生,”他問,“江彬日侍御前,万一逆謀竊登,如之奈何?”
  “所慮者正在此!幸而張永已有警惕,可以嚴加防范。”
  “張永只一個人。隨扈的大臣,等閒不得近皇帝的身;与江彬相較,張永豈不顯得勢單?”
  “是!”王陽明深深點頭,“卓見极是。”
  “照此說,張永要幫手?”
  “當然”
  “陽明先生,”馬大隆指著自己的鼻子問,“你看我能不能做張永的幫手?”
  王陽明不即答言,端坐著考慮了好一會說:“馬先生,你的本心,可敬之至!我決定舉荐。荐信我就寫。”
  信寫好先拿給馬大隆看,這是王陽明光明磊落之處,因為這封信中對于馬大隆的來歷,有很坦率地說明。如果本人顧慮到曾与朱宁有密切的關系,不愿張永知道,自己就可以斟酌決定,這封信要不要投。
  其實,就是不說明他的來歷,馬大隆事先亦已考慮過。他不但不愿隱瞞他与朱宁的關系;相反地,還要跟張永細談。因而對于王陽明的信,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妥。
  下山到了池州,王陽明暫且住下,等他的從人自蕪湖到后,再回江西;馬大隆則一葉輕舟,順流東去,直指南京。
  到了地頭,馬大隆先投一處名為清玄宮的道觀,觀中的主持,是多年的舊交,法名由一,精通醫道,善飲健談,是個极有趣的“火居道士”。
  相見歡然,一連喝了三天酒。到第四天,馬大隆向由一說:“今天起,要辦正事了。我有一封書信,要投張永,不知道何由得達?”
  “那容易。”由一答說,“張永是行在的總管,每天在朝天宮左側的朝房辦事。此人在太監中是個賢者,小民有冤屈求見,都能見得到,何況你是投書?”
  “道兄,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曾為朱宁的上客,跟張永雖未見過,他左右很有人認識我。而我,就是不愿公然露面。”
  “既如此,我派人替你去投書。或者,我替你去走一趟。”
  “若得道見勞駕,求之不得。道兄可認識張永?”
  “認識!”由一答說,“我替他看過病。”
  “這就更好了!”馬大隆親手去關上了鶴軒的門,將王陽明的荐信,及他的來意,以及需要由一轉達的話,交代得清清楚楚。

         ※        ※         ※

  “正在想念道長。這几天風濕又犯了,思量著去接了道長來替我扎一針。”張永很高興地說,“不想道長正好光降!”
  “我也想到了,這兩日天气陰濕,張公公的膀子會不舒服,特意帶了金針來,最好備而不用。這是一。”
  “多謝,多謝!二呢?”張永問道,“仿佛道長自己還有事跟我談?”
  “不是我的事。是我一個知交的事,可也是張公公的事。”
  “喔!請吩咐。”
  “張公公,我想借一步說話。”
  張永立刻顯露了警戒的臉色,定神想了一下,招招手將由一引入一間窗戶緊閉、帘幕深垂的小屋,方始輕聲說道:“這間屋子,決沒有人敢進來,有話,請你放心說吧!”
  由一沒有說話,只將信交了出去。張永一看,便有肅然的表情;看到一半,面露訝异;看完便是又惊又喜的神色了。
  “這位馬先生,我久聞其名,緣慳一面;何況又是王巡撫的保荐!請問道長,人在何處,我馬上去派人接了來相見。”
  “張公公,請不必忙!大隆一不愿公然露面,二不愿接受官職;就是相見,亦須秘密安排。他說,這不是他矯情,實在是為張公公著想:”
  “喔,這我倒不大明白。道長,請你說個道理我听。”
  道理很簡單,馬大隆曾為朱宁的上客;豹房落成時,內部的裝修布置,他亦很出了些主意,這是頗不乏人知悉的事實。如今朱宁已定了重罪,他的賓客轉入張永門下,當然會引起非議;江彬、張忠、許泰亦很可能在御前進饞,對張永非常不利。
  听罷緣由,張永頗為高興,“難得馬先生想得周到。他這個美意,倒不可辜負。”他問,“然則,如今該怎么處置呢?”
  “我跟大隆商量,只在城里近處覓一處道觀,由我去主持;大隆就悄悄儿住在我那里。張公公以針灸為名,隨時光臨,不就隨時可以見面了?”
  “很好,很好!這樣安排,极其妥當。不過,哪處道觀合适,我可不大清楚;請道長費心,自己覓妥了,來告訴我。我自有計較。”
  由一心想,張永亦是勢焰熏天的人物,說出一句話去,沒有人敢不依,若強去奪一處道觀,得罪同道可就不妥當了。因而遲疑不答。
  及至張永見他的神色,追問緣故,由一坦然直陳。張永想了一下說:“也怪不得道長有此顧慮,實在是鬧得太不像話了。既然如此,也沒有什么難處,我買一所小小的精舍,供道長養靜,同時安置馬先生,你道如何?”
  “那太好了!”由一欣然答說,“這樣子辦,還隱秘些!”
  張永做事很痛快,隨即喚小太監捧出一千兩銀子來,道是請由一自行處置,銀子不夠再添。
  千金之數,何得不敷?由一買一所幽靜精致的房子,挂上“清玄宮下院”的招牌,撥了几個小道士与火工道人過來,与馬大隆住在一起。
  進屋的那一天,張永就送來一席盛筵;到晚來親自來訪,与馬大隆真有一見如故、相遇恨晚之概,自此几乎沒三日不見之時;馬大隆感于知遇,亦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樣過了有個把月,突然有一天清早,張永神色倉皇地奔了下來;一進門也沒有工夫跟由一招呼,一直就往馬大隆所住的那個院落。
  “馬先生,馬先生,有件怪事!我急得沒主意了,只能跟你來商量。”張永看一看左右,只有由一在旁,方始壓低聲音說道:“万歲爺失蹤了!”
  “怎么回事?”馬大隆大為詫异,“這不是奇談?”
  “确是奇談。昨天晚上起更時分,還好好地;到了二更左右,‘坐更’的小太監發覺行宮寢帳中,万歲爺就不見了。問來問去,都不知道圣駕在哪里。”
  馬大隆不即答話。起身倒了一杯剛用山泉烹沏的西湖龍井茶,親手奉与張永,同時說道:“張公公處异常之變,以沉著為第一要緊之事。”
  這句話与這杯茶的功效很大,張永果然把心定下來了。從容細談這樁“异常之變”。据說,皇帝是昨天上午駕臨牛首山的,為的是要去看南宋建炎三年,岳飛在牛首山設伏,大破金兀術的遺跡。
  牛首山的名胜很多,有白龜池、虎跑泉、舍身台、兜率岩、文殊洞、芙蓉峰、電樓等等名目,頗堪流連。不過,皇帝最感興趣的是兩處地方,一處是一塊碩大無朋的巨石,其形如鼓,橫倒在地,中間空曠之處,可擺七八桌酒席;皇帝在那里盤桓了好久,認為是夏天避暑的地方。
  另外一處是在牛首山的兩峰,有個石窟,望進去一片漆黑,不知深淺;照當地父老說。這個石窟從來沒有人敢進去,倘或不信,一去就永不回來了。當時皇帝非常想入窟探一探險,大家极力勸阻才快快地作罷。
  逛到黃昏,御駕以崇教寺為行宮;方丈遷讓,作為寢殿。到了半夜里就發生了這樣一件怪事,御駕何在?至今不如。
  “喔,”馬大隆問道,“宿衛歸誰負責?”
  “江彬的部下,擔任宿衛。”
  “宿衛的人怎么說?”
  “說是徹夜巡邏,沒有斷過人,也沒有看見万歲爺微行。”
  “然則皇上長了翅膀不成?”
  “就是這話囉!”張永答說,“現在派了人四處八方去找了。我想,這件事太奇特、太不可測,想進城來跟梁閣老商量;轉念一想,不如先來請教你。馬先生,我的心很亂,請你替我出個主意。”
  “是!我有好主意,一定奉告。現在先要問一句:江彬的態度怎么樣?”
  听到這話,張永面現矍然之色,想了好一會,慢慢點頭說道:“嗯,嗯!确是可疑。他當然也很慌張,不過,細想起來很奇怪,仿佛是那种做出來的慌張神气。”
  “那就是了!不要緊。”馬大隆說,“十之八九是江彬故弄玄虛。”
  “江彬故弄玄虛?””張永困惑了,“那是為了什么?又何以見得不要緊?”
  “他故弄玄虛,是要看看,皇上失蹤以后,大家是什么樣子?到了真的有那么一天,他就容易處置了!”
  張永大惊,急急問道:“照馬先生這么一說,這是打算造反的第一步?”
  “是的”
  “那么,現在御駕在他手里?”
  “大概如此。”
  “這太危險了!怎么說不要緊?”
  “因為江彬的布置還未周全。”馬大隆說,“造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宸濠十年之功,毀于一旦。只要防范得法,江彬就不敢輕舉妄動。”
  “是,是!”張永斂容相謝,“請馬先生指教!”
  “這,一時也說不完,只有改日奉陳。如今張公公應該赶快去看梁閣老;也許他已經得到消息了,文武百官不明內情,自然會著慌,一亂開來,謠言紛紛,民心不安,于大局很有關系。”
  “說得是!”張永立即站起身來,“我得赶緊去料理這件事。一有消息,我會派人來奉告。”
  等張永一走,馬大隆跟由一談論這件怪事,也細細研究。這樣到了中午,張永有消息來了。
  “張公公喚我拜上馬先生,說是御駕安然無恙,請馬先生放心!張公公明天回城,會先來看馬先生。”那小太監又說:“張公公格外關照:明天請馬先生千万不要出門,務必等他。”
  “喔!”馬大隆問道:“万歲爺是在哪里找到的?”
  “是在西山一條小溪旁邊。”
  “万歲爺可曾告訴大家,是到哪里去了?”
  “張公公問過,万歲爺笑笑不響,有兩個小太監跟在一起;張公公問他們,他們也不敢說。”
  “為什么呢叩
  “因為万歲爺關照過,哪個要多說一句,立刻剝皮。”
  “有這樣的事!”馬大隆好奇心大起,定神想了一下說,“請你上复公公,我明天上午有事;要來,請他下午或者晚上來。”
  等小太監一走,馬大隆立即去看由一。將皇帝已安然出現的消息告訴了他;又說,他疑心牛首山那個深不可測的石窟,一定有什么花樣,可能与皇帝的一夕失蹤有關,預備好好去搜索踏勘一番。
  “算了吧!”由一勸他,“吉凶悔吝生乎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想,御駕駐蹕之地,少不得處處有人,成了禁區,豈可以亂闖的?”
  “不!我自有趨避之道。”
  “趨避得了嗎?照你所說,明明是想揭破江彬的隱私,人家哪里容得你如此!”
  這話說得很透徹,馬大隆不能不接受忠告;但要他放棄此行,卻所不愿,想了一下、只有預作防備,便找了個藥箱,攜一把小小的鶴嘴鋤,扮作采藥的道人,作為掩護。
  迤邐到了牛首山西峰,蔓煙荒草,不見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茅棚,里面有個苦行僧在靜修。
  馬大隆打個問訊,探詢石窟的途徑;原來誤打誤撞走對了,只看准方向,走個里把路便是那神秘的石窟。
  馬大隆道了謝,剛要辭去,和尚喊住他問道:“道長,那石窟難得有人到,你去做什么?”
  “采藥。”馬大隆隨口應一句。
  “貧僧在此已有三年,不聞那石窟中出什么草藥。道長,若非必要,還是不去的好。”
  話外有話,馬大隆心頭一凜,便裝糊涂地問:“大和尚,請問可有毒蛇猛獸?”
  “雖不是毒蛇猛獸,卻比毒蛇猛獸更可畏。”
  “喔,”馬大隆仍然不解似的,“那么是什么呢?”
  “貧僧饒舌了!种何因、結何果;佛菩薩垂戒,慎毋造因!道長,請听貧僧的勸。”
  “是,是!”馬大隆稽首相答,十分恭敬:“大和尚開示,謹記在心。”
  說完,出了茅棚,將那苦行僧的話細想了一遍,突又翻身進棚。剛閉上眼的苦行僧,張目問道:“道長何以去而复回?”
  “只為尚有迷津,煩大和尚指點。”馬大隆說:“那里雖無毒蛇猛獸,卻有真龍。可是這話?”
  苦行僧雙目大張,然后微笑,慢慢地將眼睛閉上,很快地成了入定的模樣。
  馬大隆得此不答之答,深為欣喜;不困苦行僧看不見而失禮,再次恭恭敬敬地打個稽首,方始离去。
  而茅棚中卻又在叫了“道長請回!”
  “是!”馬大隆急忙回身。
  “道長,你是采藥?”
  “是!”
  “藥呢?”說完,雙眼又閉上了。
  “大和尚!”
  苦行僧不作聲。馬大隆頗有莫測高深之感。一個人怔怔地想了一回,恍然大悟,深深一揖,悄然出棚。胡亂采了些草藥,往正西而去。
  “站住!”突然有人從草叢中跳出來,手持明晃晃的鋼刀,指著馬大隆問:“你是干什么的?”
  馬大隆嚇一跳,”定定神細看,此人穿的是便衣,但瞞不住明眼人,是個“官人”:心里便有了几分數,從容答道:“不干什么!走路。”
  “走路為什么東張西望?”
  這一問在馬大隆是猝不及防,因為他自己并不知道是在東張西望。好在他的机變很快,略愣得一愣,隨即說道:“我是在看,哪里有我要的草藥。”
  “你來采藥?”
  “是的”
  “藥呢?”
  這才知道那苦行僧的指點,乃是未卜先知;馬大隆將藥籠提了過來,就不必說話了。
  “這里沒有什么藥好采,你回去吧!”
  “為——?”
  “為什么”三字還不曾出口,那人已一聲斷喝:“走!別多問!”
  再問就要吃眼前虧了!馬大隆很知趣地回頭。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覺又看到了茅棚;靈机一動,何不再問問苦行僧去?看來他不是未卜先知,竟是完全了解真相,從他口中一定可以問出自己所想知道的東西。
  進得茅棚一看,大失所望,蒲團上空空如也!苦行僧不知哪里去了?
  怏怏而出,仍舊往東踏上歸程;幕靄四合中,影綽綽望見一群人,而且還有人是騎在馬上。馬大隆想起剛才的遭遇,很机警地避開;伏身草叢,屏息窺探,只見騎馬、步行的一隊人,約有十來個從面前經過;步行的還挑著竹蔑圓籠,隱隱透出火腿的香味,原來是食盒。
  這就可以确定了!馬大隆心里在想,此行的收獲實在不少;不如早些回去,也免得由一惦念。

         ※        ※         ※

  第二天下午,張永便衣來訪。屏人密談,一坐下他第一句就是:“昨天晚上,万歲爺又失蹤了。”
  “我已經料到,而且知道在什么地方。”
  “咦!”張永大為惊异,“馬先生,你這話太玄妙了!”
  所謂“玄妙”,實指荒誕。馬大隆微笑答道:“万歲爺在那地方,一定還喝了酒,下酒菜有一味火腿。”
  “越說越玄了!”
  “我說明白了,張公公你就知道,無足為奇。實不相瞞,我昨天到牛首山西峰,石窟附近去查訪過了。”接著,馬大隆將當時所見所聞,細細說了一遍。
  “原來如此!馬先生,我很佩服你。万歲爺是不是以火腿下酒,我不知道。不過,你測度的情形,一點不差。等我講段玄而又玄的故事你听!”
  “張公公,想來是一段新聞。”
  “對對!是一段新聞。”張永答說:“万歲爺跟前有個走到哪里、跟到哪里的小廝很听我的話。昨天不得其便,不曾聞訊;今天一問,可問出新而又新、聞所未聞的新聞來了!”
  新聞果然起于石窟。江彬向皇帝密奏:那里住著一個道姑,來頭不小,本是西王母駕前管理酒的老媼,只為貪杯,滴下凡塵,做了道姑,法名慈蓮。
  慈蓮不昧前因,潛心苦修,已成半仙之体,西王母的侍儿慈花与杏蕉,偶爾亦游戲人間,都在慈蓮隨喜之處暫駐。過著有如凡夫俗子仙女傳奇中的柳毅潭于棼之流,對于同圓襄王之夢,問皇帝想不想修一段仙緣?
  皇帝經驗過各种各樣的尤物,如今竟能以仙女荐枕,玩女真玩出名堂來了,豈有不愿之理?當時便要江彬与慈蓮去接頭,請位仙女下來見識見識。
  江彬去了回來复命,說是慈蓮已經應允,不過第一、要看緣分,仙女也許來也許不來;就來了,也許只是一夕清談,并不能同圓好夢。第二、千万記得天机不可泄漏;皇帝對任何人說,天上的仙女,立刻就會知道,再也不肯下几了。
  皇帝一一應諾,果然絕對不提。于是前天駕臨牛首山,半夜里悄然去訪慈蓮——在石窟附近,不知哪家荒廢了的一座別墅,其中竹林深處,隱著五楹精舍;皇帝在那里喝酒喝到五更時分,亦未見仙女下凡。据慈蓮說:“到得庚申,仙女必降。”
  庚申就是昨天,皇帝依然如前一天一般,由江彬扈從,微行去幽會仙女。這一次如愿以償了。据說,四更將到。皇帝獨酌無偶,倦眼迷离之際,一陣煙霧出現,一位長身玉立、頭梳高髻、腰系高腰長裙的仙女;說不了几句話,雙攜共入羅幃。只听得宛轉嬌呼,笑聲不絕,似乎不像大家圍秀,倒像個窯姐儿。
  “真是新而又新、聞所未聞的新聞!”馬大隆問道:“此刻呢?万歲爺回城……”
  “是的。”
  “結此仙緣,万歲爺一定喜不自胜。”
  “不見得。”
  “怎么呢?”
  “据說仙女不大知道天上的事。万歲爺提起董雙成、許飛瓊,照說都是跟這位仙女在一起的,哪知她茫然不知听對。万歲爺就有些疑心了。”
  “疑心仙女是假的?”
  “對了!”張永笑道:“不然還疑心點儿什么呢?”
  馬大隆也笑了。凝神想了一下問道:“不知道仙女說話。是何處口音。”
  “据說,帶著點山東腔。”
  “那就是了!”馬大隆笑道:“必是弄了個泰山碧霞元君廟,或者斗姥宮的女姑子來哄人。万歲爺到底天縱圣明,不容易騙得過。”
  “是的!万歲爺的資質上上,什么事一看就懂,一學就會。可有一件,若是遇到絕色女子、新奇玩意,人就迷糊了!”
  張永憂形于色地說,“我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
  照張永的看法,江彬的陰謀是要將皇帝引到這些詭秘的路上去。既云詭秘,就得單獨行動;久而久之,大家見怪不怪,御駕一兩天不露面、無足為奇;而皇帝卻是單身一個人陷在江彬手中,不測之禍一發,神仙都難救了。
  “我听說,江彬在鼓動万歲爺上登州去看海市蜃樓;果然被說動了,不但膠東的百姓大道其殃,更怕万歲爺要坐船出海,風濤險惡,危險万分。馬先生,你說。那時怎么辦?”
  “登州的海市蜃樓,連秦皇、漢武那樣精刻、智力過人的人,都為所惑;万歲爺當然也為動心。這件事,倒是要趁早設法打消。”
  “就打消了這件事,江彬還會出別的花樣,防不胜防。馬先生,”張永拿手按在他膝上,“想起乘輿失陷,有力難使,我真是寢食不安!”
  這意味著如何防止江彬劫持皇帝,作亂造反,竊國篡位,張永將全部希望寄托在馬大隆身上,期待著他能策划出一條万全之計。
  意會到此,馬大隆的心情很复雜,既感動,又興奮,又有責任沉重、不胜負擔之感。
  “張公公,”他只能先這樣安慰他,“凡事豫則立,就怕掉以輕心,禍起不測,悔之已退。只要張公公有此警惕,事情就不要緊!”
  “話是不錯。可是光有警惕之心也不行,得想辦法才好。”
  “慢慢想,平心靜气,冷冷靜靜地想。”馬大隆定定神,一面思索,一面說,“我想,江彬總也知道,號令不行,就請他做皇帝,他也干不長的。所以江彬如果想造反篡位,他一定先要想到,做了皇帝會有哪些人听他的話?在京的大臣,固然可以學宸濠的樣,用生死來威脅。可是在外的封疆大吏,又有几個人肯接受偽命?就是在京大臣,照我看亦有許多宁死不屈,如梁閣老那种風骨錚錚的鐵漢。是則,江彬在圖謀大事之前,必定先有一番布置。張公公,你道是与不是?”
  “你的意思是,眼前還不要緊?”
  “不是這么說,要緊不要緊,危險不危險,要看江彬是不是布置妥當了?”馬大隆問道:“張公公,這一點,你總該很清楚吧?”
  張永舒了一口气,“照這樣說,眼前确是還不要緊!”他說,“江彬除了邊軍以外,我想內自內閣六部,外到總督巡撫,都還沒有什么勾結。”
  “既然如此,張公公你不妨從容應付,操之過急,或者過分張皇,反倒打草惊蛇,會激出變故。”
  “是,是!”張永矍然改容,“馬先生見教,高明之至。”
  “不敢當。”馬大隆笑道,“只為我愛君之心,不如張公公之切,反倒能夠冷靜思量。”
  “說實話,”張永蹙眉低聲,“當今這位万歲爺,唉,不提也罷!總而言之,不看僧面看佛面,先皇真正是有道之君;就這么一位寶貝儿子!如果另有皇子,我都會——-”
  他沒有再說下去,而意思是很明顯的,對于當今皇帝,异常不滿,如果孝宗不是獨子,而另有皇子;他甚至會主張廢掉這位“寶貝皇帝”,另立先皇之子為帝。
  “馬先生,听君一席話,胜讀十年書。不過眼前雖還不要緊,卻總須想個根除后患之計。這,”張永起身長揖,“我為國家、為先皇,跟馬先生致謝。”
  馬大隆遜謝不逞,避席答說:“不敢當、不敢當,我總盡心就是。張公公,我們先小酌數杯。”
  馬大隆很講究飲撰,用手制的風雞、魚干、松子、腌菜之類,佐以親自配方炮制的藥酒;与張永且飲且談,先打听江彬手下的謀士是什么人。
  “他手下的謀士不多,有一個是不第的舉人,小有才具、牢騷甚大;再一個也是我們內官,本來在谷大用手下,不知道怎么投靠過去了?此人名叫馮澤,能言善道,跟各部的官員很熟;倘或江彬要想勾結什么人,大致會叫馮澤去活動。”
  “那個不第的舉人叫什么名字?”
  “叫趙之靜。”
  “此人是不第舉人而有牢騷,當然是因為功名不遂之故。我在想,如果能夠弄個關節給他,讓他考上舉人,牢騷自然就沒有了,也不會幫江彬造反了。”
  “話是不錯!可是今年不是大比之年。”
  “那就給他官做。”馬大隆說,“張公公不妨找他來,問他要做什么官,想法子如他的愿;這一來,趙之靜不就歸入你門下了?”
  “啊!啊!不錯。准定照此行事。”張永又問:“馮澤呢?”
  “馮澤不足為憂,既是內官,如何逃得出你的掌握?”馬大隆說,“倒是有一條以防万一的救急之計,宜乎從速布置,愈快愈好!”
  “是啊!”張永很興奮的說,“我就是要有這么一條錦囊妙計,才能安心。馬先生,請你快說。”
  馬大隆卻不肯直截了當地指點,先問:“江彬家眷可在京里?”
  “在。”
  “他家有些什么人?”
  “老娘、老婆、妾、四個女儿、一個獨生儿子。”
  “那好!”馬大隆將聲音壓得极低,“張公公,你千万須挑机警干練而又妥當可靠的人,拿江彬全家看守住。平時絲毫形蹤不可露;緊要當口,一下就能把他全家弄到手。這是以毒攻毒,劫持對劫持的一條救急之計。”
  “啊!啊!好個以毒攻毒!此計妙得好。”張永凝神想了一下,覺得不妥,“不過,到了那時候,江彬只說嚇唬他的,不信這回事,又待如何?”
  “那時候,你就拿朱諭給他看,顯然我們早就看出他心怀叵測,預先已埋下伏兵。如果他敢動万歲爺一根汗毛,問他:他的老娘和他的獨生儿子還想不想活?”
  “辦不到,万歲爺決不肯下這么一道朱諭。”
  “不要緊!張公公,反正這道朱諭備而不用,平時又不拿出來,無人識得真假。”
  “可是江彬認得御筆。”
  “這也不要緊,我自有法子。”
  什么法子?張永想了一會才明白,“馬先生,”他問,“你的意思是仿照万歲爺的筆跡,假造一張朱諭?”
  “是!這件事,我也還在行。你弄几張万歲爺的手諭來,等我看一看,保管亂真,不能讓江彬識破。”
  “可又有一件。要用到這張朱諭,万歲爺已經在他手里了;他如不信,去問万歲爺,戲法不是拆穿了?”
  “不礙!万歲爺不知其事,也可以看作万歲爺不肯承認,這也是情理之常。”馬大隆的花樣很多;這時又想到一著棋,“還有個取信于江彬的法子,要所派監視江家的人,十日一報江家的動靜,譬如哪天有江彬的家書、江彬送了些什么南方珍物孝敬他母親之類,臣細不遺,越多越妙。這一下,江彬難道還不肯承認,他一家大小的性命,在你張公公手里?”
  “是,是!”張永很欣慰地,“這樣做法就万無一失了,万歲爺的手諭,我那還有四件,回頭派人送來。明天下午,我再親自來承教。”
  當天晚上,張永派一名貼身親信,送來一個上了封條的紫檀拜盒,當面將拜盒及鑰匙交了給馬大隆;還帶來一句話:“張公公說:拜盒中的東西,只能馬先生一個人看。”
  “我知道,我知道。請你上复張公公,我一定遵辦。”
  偽造上諭,是滅族的罪名,馬大隆絲毫不敢輕忽,連由一部瞞著。直到夜靜更深,道童都熟睡了,方始關上房門,打開拜盒,內中有皇帝的十來道給張永的手諭,有朱筆、有墨筆;另外是五張上用的箋紙;。一支舊朱筆;一錠朱砂特制的墨,想來亦都是皇帝慣用之物。這樣偽造成功的朱諭,便越發逼真了。
  于是馬大隆潛心玩索,既要學皇帝的筆跡,又要學皇帝的語气。体味有得,試著擬寫;一遍兩遍,直到上十遍,自己方始滿意。收拾拜盒上床,已是曙色將透;一覺醒來,時已過午,正在盥洗之際,張永已經悄然來到。
  “怎么?剛起身?”
  “是的。”馬大隆答說:“三更天起來‘修煉’,直到天亮才‘功德圓滿’。故而起得遲了。”
  這是隱語,張永很欣慰地說:“好,好!今天我沒事,可以多談談。”
  馬大隆匆匆盥洗,將張永延入內寢;取出拜盒,拿他所擬的朱諭遞給張永。只見上面寫的是:“江彬居心不善,偽稱仙緣,誑朕入牛首山,跡近戲侮,實為可惡。今江彬竊弄兵權,朕躬在外,不能不隱忍自重。唯其居心叵測,不能不防;著即密派妥人回京將江彬家小暗中看住。倘若江彬有何不軌道謀;可即便宜行事,將其家小先誅后奏。事關切要,毋得絲毫怠忽。切記,切記!”另外一行是“右諭張永”;再一行由頂格寫起“正德十五年二月十一日御筆”。
  “好极了!”張永笑道:“如果我不知有這回事,有人拿這東西給我,我亦會當是真的。”
  “張公公,這可真是‘事關切要’,絲毫疏忽不得,請你仔細看,盡量挑毛病;有不妥之處,趁早可以改正。”
  張永果然又仔細看了一遍,搖搖頭說:“沒有毛病,字像話也像。万歲爺就不稱家眷而稱‘家小’”。
  “那么請張公公也仔細收好!”
  “是的。我不會疏忽。”張永親自將偽造的朱諭,收入拜匣。
  “張公公,”馬大隆問道:“保護圣躬,責任甚重;果然到了要保護的那一刻,得有個得力幫手,才能舖排得開。這一層,不知道想過沒有?”
  “怎么沒有想過?奉煩足下,不就是在找得力幫手?”
  “我只能未雨綢緞,替張公公在幕后出出主意,到了緊要關頭,幫不上忙。”
  這句話又勾起了張永的心事,沉思了好一會說:“馬先生,你的見解很高!我仔細想了一下,幫手雖多,但誠如所云,緊要關頭幫不上忙。譬如說,梁閣老,哪怕是宰相,到了那時候,有權發揮不出,亦就等于無權。如今我倒又要請教,照尊意,我還該找哪些幫手?”
  馬大隆點點頭。對于這一問,他一時亦無從回答,得要從頭思量。心里在想,有權而忠忱不足,能力不高,無足為恃;可恃者又往往沒有充分的權力。張永要找幫手,就得既有權而又足誠干練的人。
  照這個條件,他一個一個去衡量;終于想到了一個人,欣然說道:“張公公,有位大臣,你必得傾心結納3是南京兵部喬尚書。”
  “嗯,嗯!我亦听說喬尚書很行,不過,他對我輩似乎有成見,所以我不敢貿然去自討沒趣。”
  “不然!”馬大隆說,“此是喬尚書對張公公尚未深知。以誠相感,木石尚且不能無情,何況是喬尚書這樣的愷悌君子?”
  “好!馬先生既如此說,我今天就去拜訪他。”。
  張永倒真是很誠懇,說到做到,辭別馬大隆;立即去拜訪喬宇——明朝的官制,有一點与前朝不同的特色,六部尚書,共是兩套,這因為南京本是太祖高皇所定的都城;當年燕王起兵“靖難”,百戰艱難,破了南京的金川門,逼得他侄儿建文帝去做了和尚,即位為帝,年號“永樂”,卻仍喜歡住在燕京,稱為“行在”。因此,南京仍舊保持了六部,當然,在南的尚書,比不上在北的尚書,但亦不可一概而論;如南京兵部尚書,總制江南的兵馬,又為守衛南京城的最高長官,權力還是不可輕視的。
  這喬宇,忠直清剛,對宦官從不假以詞色;所以一听張永來拜,關照門房擋駕。
  張永由于有馬大隆的話在先,明知喬宇故意不見,卻不以為忤,平靜地問道:“喬大人是不是因為我便衣拜訪,認為我失禮。果真如此,等我回家換了公服再來。”
  “言重,言重!”門房赶緊答說,“敝上決無此意。”
  “既然如此,請你再回一聲看,說我有事面告。”
  門上如言再度去陳報主人,喬宇大為惊奇!他沒有想到有權勢的太監,亦有像張永這樣謙誠的!
  其實,喬宇亦未嘗不知,張永在宦官中与眾不同。他是楊一清的門生,當年楊一清与張永如何定計誅劉瑾,他听他老師細細談到,對張永是相當的佩服;但此時卻有不便接見的苦衷。
  原來南部兵部尚書,另有兩個頭銜,一個稱為“參預机密”;一個名叫“南京守備”,職責權力都很不小。尤其是皇帝親征,駐駕在南京,這兩個頭銜所發生的作用更大,他很了解自己的地位,此時此地,連宰相的權力都不及他;有江彬、張忠這批人在,皇帝的安危,南京的存亡,江南百姓的禍福,都系于他一人之手。這樣沉重的責任,自明朝開國以來,任何人都不曾有過;而复行這許多責任,最傷腦筋的一件事,便是皇帝先就作了江彬、張忠之流的護符。因此,他覺得自己必須掌握住兩個宗旨。第一、只知祖訓,不知其他;第二、极力抑制宦官与邊將。
  只知祖訓,則皇帝的話,如果不符定制,亦可不听;抑制宦官与邊將,當然先從疏遠開始。而張永偏偏便衣來訪,如果接見,即是破坏了自己的宗旨。為此深感躊躇。
  那門房頗有些見識,見此光景,心里很替主人著急;怕他無緣無故得罪了張永,人家記恨在心,以后會有很多麻煩,便想了一句話來打動他。
  “張太監這么客气,一定是有道理;我看他穿便衣來拜老爺,一定也有緣故。說不定是緊要公事,耽誤了不好!”
  這一下,倒讓喬宇想到了一個處置的辦法,“好!”他說,“你去問他,如果是公事,我可以會他;倘或是什么聯絡感情之類的應酬,你告訴他,我忙得很,謝謝他就是。”
  “是!”
  門房心想,談公事要緊,聯絡感情又有什么不好?人總有見面之情,到那時即使不是談公事,莫非又攆他出去不成?這樣一想,定了主意,出來打個轉,回進去報告,張永是有公事要談。
  這一來,喬宇不能不接見。因為張永是便衣,他亦就是隨身的衣著;既都是便衣,亦就只好在書房接見。
  賓主相見,喬宇的態度相當冷漠;張永卻很殷勤,問起現時已經告老、在鎮江家鄉閒住的楊一清,可常有書信往還?
  提到老師,喬宇起身答道:“是的,常有書信。”
  “我与今師,曾經共過一番事。回想當年,令人感慨!”張永故意歎口气:“唉!今日之下,如果仍能跟令師在一起就好了!”
  這是感慨于繼起無人。喬宇又惊又喜!心里在想,張永幫陽明先生的忙,只道是扶持善類;誰知他把江彬、張忠之流,看得如劉瑾一般。而特來相訪,發此感慨,亦顯然有著激將之意。不過,俗語道得好,“逢人只說三分活,未可全拋一片心”,茲事体大,冒失不得!
  話雖如此。喬宇卻并沒有全然裝糊涂的意思,只覺得張永是在試探,自己亦不妨還以試探。
  定了主意,便即說道:“張公公這話,竊所未喻。不知誰是劉瑾?”
  “若有楊一清,自然知道誰是劉瑾。”
  話鋒更逼近了。喬宇沉吟著,有意無意地看一看張永的臉色,是一臉的正气,眼中又有殷盼的神色,斷定他此來确很誠懇,決定亦報以誠懇。
  “某雖不才,亦知見賢思齊,不辱師門之教!”
  听得這話,張永喜上眉梢,离座長揖,同時說道:“我為蒼生向喬大人致意。”
  “豈敢,豈敢!”喬宇避到一邊,手指著一道小門說:“張公公,請里面坐。”
  里面是間密室,儲藏著沿長江各省的兵馬冊籍,以及各种机密文書,等閒之人不得到此;能夠到此,自然可以無話不談了。
  “牛首山之事,喬大人有所聞否?”
  “是!”喬宇凜然答說,“那一夜,我通宵警戒,不敢合眼。”
  “眼前幸喜無事,而來日隱憂方深。”張永略停一下說:“我已定下兩條密計,亦是高人指點——”
  “高人”是指馬大隆,張永將收買趙之靜以及派人監視江彬在京家屬的計划,為喬宇細細說了一遍。
  “防患未然,足見張公公保護圣躬的苦心。然而,”喬宇很謹慎地說:“江彬的情形,与劉瑾不同;誅除之計,只怕要等大駕回京之后,才能相机而行。”
  “是的。”張永答說:“劉瑾本不握兵權,又在京里;江彬手握重兵,扈駕在外,當然不能急切從事,以致激出事故,危及乘輿。我的意思是請喬大人在緩急之間,能助我一臂。”
  “自然,自然!請張公公吩咐。”
  “吩咐二字不敢當。說實話,我亦不知江彬還有什么鬼蛾伎倆。只覺得緩急之間,外面接應有人。”
  “是!”喬宇慨然答說:“我為張公公打接應。不過,須有一個緊急聯絡的法子才好。”
  張永心想如果是預知江彬有何异圖,事先便可預防;所須喬宇緊急支援的,即在逆謀突發,乘輿陷入非常危險的處境之中,而在那种情況之下,可能自己亦被困在內,消息隔絕,又如何得以通知喬宇?
  一時想不出緊急通訊的善策,張永只得將自己所感到的為難,据實相告。喬宇沉吟了好一會,點點頭說:“張公公,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而且也提醒了我。我想,第一,你我二人,不必同時扈駕,盡可能分開,有尊駕的地方沒有我,有我的地方沒有尊駕,免得‘一鍋煮’。”
  “是,是!一點不錯。”張永深表同意,“宸濠逆謀竊發之時,幸虧陽明先生不在場,否則,大勢去矣!喬大人,請教第二。”
  “第二,我們各遣親信一人,逐日定時聯絡,哪怕沒有話也不要緊,只要見了面就表示彼此平靜無事。倘遇緊急情況,亦由這兩個人,隨時通知。”
  “嗯,嗯!”張永一面想,一面說,“這兩個人,不能跟在我們身邊,要守在外面什么安全的地方,一有消息,自動通知才好。”
  “正是!”喬宇又說:“第三,我這里有個匠人,潮州人,善制煙火。我想請他研究,特制几枝力量特強的號炮,請張公公交給貼身隨從,密密藏好,真到沒奈何之時,放起號炮,作個求救的信息。”
  張永將喬宇的三點辦法想了一遍,覺得還有疏漏。便從腰間解下一件珍玩,是寸把長的兩條玉魚,一紅一黃,雕樓极精;他解下一條紅的,交到喬宇手里。
  “以此為信物,若有關系重大之事,譬如調兵救駕之類,來人如果有此信物,你我就如面談一般。再者,一時尋不著指定聯絡的人,現派一個來通信,亦以此為憑信。”
  “好极!這樣就万無一失了!”
  于是,彼此指定了一名親信,約定每日中午在兵部衙門聯絡。得此結果,張永与喬宇都很高興;一直談到黃昏,方始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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