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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1)


  春去夏來,皇帝猶無回京的意思。在江彬看,道是皇帝不愛惜寶位的表示,因此他的篡奪之心越發熱了。
  要奪位就得有足夠的兵力,無奈城內除了宿衛的禁軍以外,不准駐兵;他的部隊都在四郊,怎么才能在必要時調進城是個大大的難題。几番盤算,法子很多,卻都不好。
  首先想到的一個辦法是,借操演為名,將大批部隊調進城來。但逗留的時間不能太久,否則不但會引起猜疑,徒蹈打草惊蛇之失;而且軍需供應,亦頗不便。
  其次又想,一旦起事,如果城上有人接應,大開城門,放自己的部隊進城,亦很方便。可是,此須先取得守衛城門的權力——守城是南京守備的專責,喬宇是不是肯松手,得試探了再說。
  于是,有一次在朝房与喬宇相遇,江彬閒閒提起,說是“圣駕在此,城守格外要緊。如果要增添兵力,我可以效勞。”
  話雖說得很客气,可是喬宇是心有定見,軟硬不吃的性格,當即答說:“多謝、多謝!兵力雖嫌不足,幸喜太祖高皇帝高瞻遠矚,可保無虞。”
  這怎么扯得上太祖高皇帝?江彬不解地問:“請喬公說個道理看。”
  “我一說南京城池的情形,將軍就明白了,南京城建于……南京城建于洪武二年,歷時四年,方始完工。東連紫金山,西据石頭城,南阻長千里,北帶玄武湖,周圍六十一里,城牆高者六十余尺,最低亦有兩丈多,城牆厚到三丈之多。
  這還不足為奇,最好的是建城的材料,格外講究,基礎是花崗石,城牆用特制的巨磚堆砌,砌法獨一無二,是用糯米煮成稠漿,趁熱黏合;等一冷風干,便如天生整体,用什么法子,也不能讓已合之磚原樣分离。這還不算,等整個城牆砌好,更用糯米羼石灰,涂遍牆面,因此風雨不侵,歷時百年,依舊固若金湯。
  “將軍,”喬宇突然問道:“國初有個沈秀,你可知道?”
  “不就是家有聚寶盆的沈万三嗎?”
  “對了!就是沈万三。他是潮州人,在元朝末年,不知道怎么發了大財,真是富堪敵國。南京城的三分之一,工料都歸他出。是如此來歷,南京城的講究,亦就可想而知。將軍不信,隨便指一處城牆,拿斧頭砍兩下看,紋路雪白,就像生鐵鑄成一樣。”喬宇一口气說到這里,略停一下問道:“將軍,你明白了吧?”
  “你是說,南京城易守難攻?”
  “正是!守南京城不須多少兵力,只要城門看守得嚴就行了。”
  “是,是!”江彬答應著,心中別生計較。
  過不了几天,江彬設下盛宴,邀請在南京的五軍都督歡宴。明朝的兵制是太祖高皇帝所手創。國家以屯田養兵,平時种田養家;戰時效命沙場,所以太祖皇帝曾有豪語:“我養兵百万,不費百姓一文錢。”因為如此,一遇打仗,兵歸兵,將歸將,臨時編組,沒有子弟兵只替主將賣命的流弊;而命將調兵的權責,就在五軍都督府。
  不過,這個制度早已名存實亡;南京的五軍都督,更只是一個虛銜。這五位都督,久受冷落,一旦有手握實權,勢焰熏天的江彬折簡相邀,真個受寵若惊,無不准時赴席。
  江彬邀了張忠与馮澤作陪,席間周旋,极其殷勤,酒過三巡,漸漸談入正題,江彬略為發了牢騷,道是他的差使難當。
  “皇上英武,大家知道;龍性難馴,大家就不太明了了!”江彬指著張忠說,“倘非我跟張公公隨時隨地想法子調護,只怕有許多官儿要遭殃。”
  “是,是。”中軍都督楊真答說,“皇上的性情,只有先將順著,慢慢儿再想法子挽回,如果一定要攔在前面,皇上反而更加執拗。”
  “正是這話。”江彬編了一段謊話,討好賓客,“就拿諸位都督來說,有一次皇上交代,要讓各位下教場較射;我想,各位都上了年紀了,說句老實話,一下了教場,也許出乖露丑。當著弟兄們面前,這不是大損威信?所以,我當時同奏,馬上通知。其實呢,各位請想,接到通知沒有?”
  “沒有啊!”
  “是沒有。我心想,這又何必讓各位煩心,所以索性不通知。等皇上問起來,再設法搪塞。”
  五都督都是飽經世故的老行伍,一听這話就明白了;他不但是在示惠,而且也是在威脅。倘或講了他的意,就算皇帝忘記了這回事,他也會攛掇著降旨,真的出了乖、露了丑,豈止大損威信,只恐大損前程。
  因此,仍由楊真代表致意,“多謝將軍關顧,感何可言?”他舉杯站起來說,“借花獻佛,聊表敬意。”
  五都督一起向江彬敬酒,江彬欣然接受,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說道:“如今我有件為難的事,要向各位討教!”
  “言重、言重!”楊真傾著身子說:“請吩咐!”
  “皇上几次深夜出城,我勸諫了几次,皇上很不高興,請教諸公,我該怎么辦?”
  右軍都督名叫伍長新,為人魯莽,毫不考慮回答說:“那就開城門讓皇上出去好了。”
  “是,我也是這么想。”江彬立即接口,“不過,我怕半夜里來取鑰匙,打扰了各位。”
  江彬迂回曲折,用心很苦地把話說到這里,自覺水到渠成,前、后、左、右四軍都督,會將南京城南北東西四面城門的鑰匙,自動交出來。不道伍長新答了一句,他再也想不到的話。
  “城門鑰匙不在我們這里了!”
  “咦!怎么不在各位手里?”江彬有些情急,語气就不像先前那樣從容了,“城門鑰匙不是向例歸都督府掌管?”
  “喬尚書要過去了。”
  江彬倒抽一口冷气,怔怔地看著伍長新說:“他憑什么要鑰匙?”
  “他要,有什么法子?”伍長新略帶苦笑地,“他說,照祖制,甫京兵部尚書兼南京守備,掌管城門鑰匙:以前交給都督府,是便宜行事;如今圣駕在此,守備的責任重大,城門鑰匙還是他收回去的好。”
  “豈有此理!”江彬生气地說,“這簡直是不信任各位嘛!”
  后面那句跡近挑撥的話很有效,前軍都督雷開素与喬宇不睦;听得這話,憤憤地說:“原是!喬尚書剛愎自用,自以為是,也太難了。”
  察言觀色,江彬豈肯放過机會,當即說道:“我亦為各位不平。雷都督,你為什么不把鑰匙要回來?”
  “如果皇上降旨,我當然會去要。”
  “你先去要!”江彬答說,“如果喬尚書不給,我一定請皇上降旨。”
  有此保證,雷開認為不妨一試;就在席間与江彬商量好了一套說法,而約其余四都督,一起去見喬宇。伍長新對此事也很起勁;楊真覺得不妥,但看其他兩人無可無不可,自己不便獨持异議,也就只好勉強順從。
  次日上午,五都督各帶隨從,有馬隊,有箭手,衣飾鮮明,招惹了好些看熱鬧的人,紛紛探詢,有何大事,勞動五位都督?及至到了兵部尚書衙門;門吏亦大為惊异,急急通報喬宇,大堂接見。
  明朝吏、兵兩部的權重。都督雖是一品武官,照例亦以部屬之禮,正式謁見,其名謂之“堂參”。
  行禮既罷,喬宇問道:“五位都督,聯袂見訪,必有所謂,不妨明示。”
  “喬大人,”前軍都督雷開說道,“權責相連,有責無權,辦事非常困難。”
  “是!是!請說下去。”
  “一到日落,內外隔絕,消息不通;若有緊急情況,調兵遣將,諸多不便。”
  “喔,雷將軍是說城門關閉這件事?”喬宇說道,“祖制如此,日落不能不關城上鎖。其實要開亦很方便。”
  “何言方便?”雷開說道,“鑰匙由大人收回去以后,就很不方便了!有職無權,總有一天會出事,那責任可擔不起。”
  喬宇還未想到是江彬在打主意,只道雷開發牢騷,想了一下,歉然答道:“各位見諒,我亦并非要侵各位的權,只是守備的責任重大,不能不照祖制,收回各城的鑰匙,各位如有需要,不妨隨時來取。”
  “話雖如此,仍有不便。第一,兵貴神速;第二,深夜也不便打攪。”
  “勤勞王事,何言深夜打攪?不過,兵貴神速,倒是真的;如果情況緊急,把我從床上叫起來取鑰匙,或許耽誤工夫。”喬宇想了一下說:“這樣,我有個計較。”
  他將執掌車駕出入的司官請了來,解下隨身攜帶的各城鑰匙,當面交付司官,關照專備一間屋,派四十人無分晝夜輪班,保管鑰匙。如有五軍都督派人來通知,有緊急情況需要開城,立即照辦。”
  這樣處置,在面子上,五軍都督已很過得去;而辦法亦很切實際,雷開無話可說只得稱謝告辭。
  江彬得知此事,又想了一計:“雷將軍,”他問,“南城歸你管,如果半夜要開南城,是歸你要鑰匙?”
  “是!”
  “那就好辦了。今夜我送一通緊急文書給你,立刻要遞,你便到喬尚書那里去討鑰匙。討了來,照樣制一份副鑰,把原來的還給他,你不就有鑰匙了嗎?”
  “好!好!”雷開滿口答應。

         ※        ※         ※

  過了兩天,是三更時分;雷開派人通知,接奉“威武大將軍”的机密諭帖,嚴令即刻飛遞江西王巡撫,來要鑰匙。
  “是的。”守鑰匙的一名吏目說:“我替你去開城。”
  “不必,不必,”來人答說,“你把鑰匙交給我,用完了我送回。”
  “實在抱歉!這不行。喬尚書關照,人不离鑰,鑰不离人;沒有鑰匙,就要我的腦袋。”
  “不會的,半夜三更,喬尚書怎么會來跟你要鑰匙?你放心,不到天亮,就替你送回來。”
  “礙難遵命!”那吏目摸自己的后項,“我要留著腦袋喝酒吃飯呢!”
  “這,你實在是過慮了!”
  “不是,不是!”那吏目亂搖雙手,“喬尚書神出鬼沒,常常深夜來查勤。我不敢!”
  結果是江彬反而自己找了麻煩。因為說有緊急公文送交江西,原是一個借口;現在因為喬宇所派的吏目,要親自去開城門,便得裝模作樣派遣專差出城,才能把這個謊圓起來。
  “這不行!”雷開有些气了,“江將軍,你說過,如果鑰匙要不來,請皇上降旨;如今必得奏明皇上了。”
  “好!”江彬也要跟喬宇斗气,“明天就有上諭。”
  第二天果然有道上諭,命喬宇將南京各城門的鑰匙,移交給江彬掌管,這有些傷腦筋了;喬宇覺得應該跟張永商量。

         ※        ※         ※

  一見了面,張永便拍手拍腳地笑得高興非凡,“喬大人,我真服了你了!”他說,“洞燭先机,預先堵住了漏洞,把江彬气得不得了。”
  “花樣可是越來越多了!張公公,你看。”
  看完上諭,張永怀疑,“只怕靠不住!”他說,“并未听見皇上提起這件事啊!”
  “這等說是矯詔!那,我就不怕他了。其實,”喬宇緊接著說,“就不是矯詔,我也不怕;大不了——”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拜托張永,确實打听一下,江彬是否假傳圣旨?
  這很容易,張永當天便有了回音,不錯,确是江彬矯詔。這一來,喬宇就更不在乎了。等江彬派了人來,喬宇親自接見,當面回复。
  “煩你上复江將軍,不是我敢抗旨,實在是太祖高皇帝傳下來的遺命,不敢違背;所以雖有圣旨,鑰匙我亦不能交。”
  來人將喬宇的話,据實轉告;江彬恨得牙痒痒地,動了真气,“好!”他獰笑道:“就憑他‘雖有圣旨,我亦不能交’這句話,教他吃不了,兜著走!”
  找個机會,江彬在皇帝面前進饞,說喬宇已公然表示,在南京一切都得听他的,哪怕有圣旨也無用。
  “有這樣的事?”皇帝將信將疑,“喬宇很耿直,我是知道的,總還不至于說這种無父無君的話吧?”
  “臣亦不敢相信,無奈說的人,言之鑿鑿,而且不止一個人這么說。”江彬從從容容地建議:“茲事体大。一定得弄清楚;臣有一計,可以把喬宇的真心試出來。”
  “好!你說。”
  “請御駕親臨南京兵部,跟喬宇要南京各城門的鑰匙,看他給不給?”
  “他敢不給嗎?”皇帝并不知太祖有此遺命,詫异地問。
  江彬亦不說破,只說:“請万歲爺姑為一試!”
  “也好。什么時候去?”
  如果是皇帝興到微行,或者獵艷,或者走馬,或者釣魚,說走就走,隨時皆可;這一次到兵部是有所為而去的,江彬心想,應該臨之以威,擺足架子,那就得准備全副鑾駕,很要一些工夫,不能說走就走。
  “回万歲爺的話,臣即刻傳旨,預備大駕,今天是來不及了。”
  “今天來不及,明天!”
  “是”
  這一傳旨准備鑾駕,張永不覺奇怪;皇帝到了南京,除卻祭陵等等大典以外,沒有用得到鑾駕的時候。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是為了什么?
  這樣一想,便即請示;皇帝將江彬所奏,都告訴了他。張永一听大惊,辭去寢宮,急急策馬去訪喬宇。
  “喬大人,喬大人,這一次可真是麻煩了!皇上要親自來跟你要鑰匙。”張永憂心沖忡地說,“江彬進了饞言,說你便是南京之主,連圣旨都不管用;慫恿皇上親自來跟你要鑰匙。如果不給,便是坐實了江彬的話。不但說你抗旨,還要誣賴你想造反,那一下,誰都救不了啦!”
  這番話人耳心惊,喬宇愣了好一會,才將這件事想通,面現沉毅之色,反倒安慰張永:“不要緊!張公公,我有法子。”
  “有法子最好!快說給我听。”
  “我只好破釜沉舟試一試,到時候,請張公公為我說話。”
  “那自然。要我怎么說就怎么說。喬大人請你先把你的法子告訴我。”
  于是喬宇將他的應付之計,細細說了給張永听;這一計很出人意表,不過有沒有效驗,一要靠喬宇自己做得好;二要靠有人幫著說話,越多越好。
  因此,張永便即起身說道:“事不宜遲,我們分頭進行;我此刻就去約人,到時候大家幫忙。”
  “重重拜托!”喬宇一揖,“不過請張公公要秘密。”
  “那不消說得。”
  等張永辭去,喬宇亦不敢耽誤,立即找來親信,密密囑咐,連夜布置。
  一夜過去,也就是曙色初透之時,已有管儀制的官員,一報接一報地到南京兵部衙門傳旨:皇上本日親臨巡視。喬宇是早有預備的,親自守在大門口接旨;不讓來人進入二門,免得泄漏机密。
  辰牌時分,日上三竿,大駕已到;皇帝這一次既未騎馬,亦未乘車,坐的是三十六個人抬的轎子;到得大門口,喬宇已率領從屬俯伏在門外迎接,口中朗聲說道:
  “南京守備,兵部尚書喬宇率屬恭迎圣駕!”
  “起來!”皇帝在轎中吩咐。
  “遵旨。”
  人隨聲,轎子已停了下來。因為這頂大轎實在太大,兵部衙門的大門都嫌小了。所以,另外備一乘四個人抬的軟轎;皇帝換轎之前,忽然听江彬厲聲問道:“圣駕親臨,何以二門不開?如此無禮,御史怎不糾彈?”
  皇帝抬頭一看,果不其然;二門緊閉,不覺奇怪,不等糾儀的御史出面干預便即問道:“喬宇,你這是什么規矩?”
  “回奏皇上,”喬宇不慌不忙地答道:“二門還不便開啟,等皇上的軟轎到了,自然會開。其中道理,到時自知。”
  皇帝天生好奇的性情,听得此話,連軟轎都不坐了;撩起龍袍下來,三腳兩步地奔了上去,急著要看二門之內,是何花樣?
  這時扈從的張永,赶緊搶在前面,因為怕皇帝發覺意外,不免失禮,諸多不便,所以要赶上去照料。等里面將門打開,他一望之下立刻神色肅然地轉身迎著皇帝說道:“啟奏万歲爺,大堂上供著太祖爺爺的靈牌。”
  皇帝愕然,隨即想起,怪不得二門先不開,如果開了,自己就得下轎步行,這段路連軟轎都不能坐了。說起來則是出于喬宇的忠愛之心;然而兵部大堂上,設下太祖高皇帝的靈牌,又是何意?
  正要開口動問,張永卻又開口了:“傳鴻臚寺官贊禮!”
  這一下,皇帝先行禮要緊。鴻臚寺官亦覺意外,但無暇去問,皇帝應該如何行禮,反正依照入太廟或者謁陵的禮節鳴贊,總不會錯。
  于是,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起身瞻仰,只見藍底金字的牌位上,寫的是“大明太祖高皇帝之神位。”前面供著一部書,一大串鑰匙,鑰匙可是想象得到,書是何書?卻不明白。
  “回奏皇上,”喬宇朗聲答道:“乃是‘大誥’。”
  在場的人,除了那些愚蠢得連自己身上少件物事都不知道的小太監以外,都知道什么叫“大誥”——是太祖高皇帝口頭或書面訓誡臣下的一部專集;對皇帝來說,就是一部家法。
  皇帝詫异而不悅,皺眉問道:“你把‘大誥’請出來干什么?”
  “臣供設‘大誥’,不是為了皇上;是為了一班不知太祖高皇帝圣訓的奸臣。”
  這等于是指著江彬、張忠等人的臉罵了!因而同情喬宇的人,無不為他手捏一把汗。江彬之流的臉色當然非常難看;但他罵的奸臣,如果出面詰問,先就表示自己承認自己是奸臣,因而只好吃了個啞吧虧,惟有惱恨在心里。
  皇帝當然也很不高興。“這也奇了!”他說,“是我來巡視兵部,你怎么說,供一部大誥是為奸臣?莫非你眼中沒有我?”
  “臣不敢!”喬宇從容答道,“臣唯其心目中只知皇上不知其他,所以才供奉一部大誥,要讓那班跋扈的奸臣懂得忠君愛國的道理。”
  “強辯!”皇帝一時語塞,有些惱羞成怒的模樣,所以厲聲問道:“你設下太祖皇帝的神位,又是什么意思?莫非以此來挾制我?”
  此言一出,連張永都有些心涼了;而喬宇依舊神色泰然,“臣無他意,只是既供大誥,不能不設太祖高皇帝的神位。”他緊接著說,“臣愛國深恩,只有愚忠,罔識忌諱!”
  這等于認了錯,皇帝不便深究;何況也無可深究,總不能說敬重太祖,特設神位是件做錯了的事。所以“哼”了一下,決定直截了當地道明來意。
  “喬宇,南京城門的鑰匙在哪里?取來給我。”
  “鑰匙在這里!”喬宇答說:“臣不敢獻与皇上。”
  “為什么?”
  “遵祖宗的遺制。大法上說得明明白白,雖有皇上的諭旨,亦不能取得南京城的鑰匙。”
  皇帝大怒,聲音越發尖厲:“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抗旨!”
  “臣不敢!臣愚,不過還知輕重。”喬宇突然顯得慷慨激昂了,“論今日的輕重,保護圣躬是第一大事;其次是遵制。這兩件大事,臣把握住了,其他皆可不問。”
  “你這是說,連我的話都可不听?”
  “臣決無此意。臣為了保護圣躬,唯有依照祖制行事。”
  動輒“祖制”,已覺堵口;而有太祖高皇帝的神位在此,更教人無可奈何——這正是喬宇的作用所在;是經過實驗,已證明确實可以約束皇帝濫用權力的一條好計。
  這條好計,是開國初年人如其姓的鐵漢,山東布政使鐵鉉想出來的。“靖難之變”,燕王起兵南下;將濟南圍困了三個月,而鐵鉉堅守如故。于是燕王派出大批兵丁,相度地勢,在高處筑了一道堤堰,將山上溪澗中的水,引導匯聚,打算決堤灌城。
  城里的百性,大起恐慌;鐵鉉覺得恐慌的民心,亦可利用,密密定下一條計策,先讓守城的士卒,盡夜痛哭流涕,畏懼水淹,表示軍心已經渙散。然后出城詐降,請燕王退兵十里,單騎入城;理由是濟南的百姓,沒有見過刀兵,大軍壓境,只當要屠城,一定恐懼不安。
  燕王急于要得濟南,因為地居南北之中;即令一時攻不下南京,如能拿下濟南,可斷南北,固守中原,成了与建文帝對峙之勢,腳步就算站穩了。因此,毅然決然地接受了鐵弦的條件。
  到了約定進城的那天,城頭上空空如也,只影不見。燕王騎一匹駿馬,只帶少數隨從,徐徐行過吊橋,直到城下;城門一開,燕王策騎而入,剛一進門,听得有人大喊“千歲”。這是一個暗號,城上原有伏兵,帶有机關;是一塊吊了起來的鐵閘板,多少人拖曳著。听得暗號,一齊撒手,鐵閘板往下直落。
  可惜!發暗號的人沉不住气,張口得太早了!鐵閘板落下來,只砸到馬頭;只差得數寸,讓燕王逃出來了一條命。急急易馬飛奔,而吊橋卻又拉得慢了,竟讓燕王逃過護城河。
  燕王自然怒不可遏,下令決堤灌城;卻以秋水陡落,計划脫空。于是,重新合兵圍城;而就在這空隙中,鐵鉉已從城外搶運了一批糧食蔬菜,可以堅守了。
  不但堅守,而且每天在城頭上高聲辱罵。气得燕王暴跳如雷,決定發炮攻城。
  炮是石炮,几十斤重的巨石,不斷打在城牆上,威力亦頗惊人。看著城快破了,鐵鉉大為著急;人急智生,即刻交代做几百面大木牌,召集城中善于書法的秀才,集中在明倫堂,在木牌上正楷大書:“太祖高皇帝之神牌”,到了半夜里,悄悄挂滿在城牆上。
  第二天黎明,燕兵一看城頭,大為惊异;當然也不敢亂開炮,進帳稟報。燕王歎口气,不但不敢攻城,還要向神牌行禮。
  皇帝此時的窘迫無計,与當日濟南城下的燕王相同,而心情卻复雜得太多、太多。當時的燕王對鐵鉉,純然是憤怒,恨不得立刻破城,將鐵鉉剝了皮,方能消心頭之恨;此刻的皇帝對喬宇,只是恨他不通人情,但又覺得他是出于善意,再又覺得他倔強得似乎應該佩服。這三种感想到底哪一种成分多些,連皇帝自己都分辨不出。
  可是事情成了僵局,以万乘之尊,親臨兵部衙門索取鑰匙,總不能說向太祖的神位行個禮,堰旗息鼓而去。皇帝此時真想說一句:“喬宇啊喬宇,你就把鑰匙借給我一天,好歹先讓我圓了這個面子,怎么說都可以。”
  當然,想是這么想,話卻說不出口。万般無奈之下,只有逞著性子硬壓他一壓,這樣打定了主意,便即問道:“喬宇,你知道不知道,如果你不把鑰匙交出來,我會怎么辦?”
  “臣不敢妄測高深!不過,臣有臣的自處之處。倘若南京城門鑰匙,失卻臣的掌握,便是罪無可道的失職,有死而已!”
  “你要想死,只怕還不大容易!”皇帝喊道:“江彬!”
  “彬”字剛剛出口,江彬已扑了上去想抓住喬宇。一把沒有撈住,再扑上去時,只听梁儲极聲大喊:“江彬不得無禮!”
  聲出突然,江彬不免慢了一步,讓喬宇避了開去。他的動作也很迅速,就這一頓挫之間,已從衣袖取出一個小紙包,高聲說道:“臣罪當誅!不勞皇上降旨,臣自了殘生。”說著,將紙包打開,顯然是要服毒了。
  見此光景,皇帝有些著急,“你拿的什么東西?”他問。
  “是鶴頂紅。”
  “慢著!”皇帝看他的動作停了下來,稍覺放心,“你要死容易,我總成全你就是,且先把是非辨一辨清楚。”
  此時江彬虎視于前,他的部屬露刃于后,文武百官,相顧失色;唯有梁儲一無所懼,緊接著皇帝的話說:“啟奏皇上,臣面劾江彬大不敬。皇上并未降旨逮捕喬宇,江彬何得擅捕大臣?而且當著太祖高皇帝神位在此,竟敢如此無禮,罪在不赦!”
  這一番侃侃陳奏,使得皇帝一愣,旋即說道:“江彬退下!”
  “是!”江彬轉身使個眼色,他的部屬悄悄將刀入鞘,劍拔弩張的局面,總算解消了。
  皇帝知道這天是無論如何不能把鑰匙要過來了,只求個下場,所以這樣問道:“喬宇,你的鑰匙,莫非我看一看都不行?”
  一直在密切注意情勢變化的張永,知道到了自己挺身而出的時候。因為他深知這是皇帝罕見的一种委屈,所提出的要求,是在最低限度之下;如果這個要求還不能達到,接下來的就是由惱羞而迸發出來的雷霆之怒。
  可是喬宇未見得能夠把握住這個懸崖勒馬的分際,因為他對皇帝的性情,無論如何不會比自己了解得更深切,而在激動之下,更容易忽略他人的心境,最主要的是,他必然會顧慮到,皇帝將鑰匙弄到手以后,會不會隨手交給江彬?這樣,就不免躊躇,而只要稍作躊躇,就會引起君臣之間的沖突——這場沖突,不起則已,一起就仿佛在死巷子里白刃相接,必有一個人倒下地去。
  為此,張永毫不遲疑地踏上前去,未語之前,先拋給喬宇一個眼色,接著便說:“喬大人,請你把鑰匙拿過來,你的忠君愛國之誠,無不在圣明洞鑒之中;今日駕臨,亦無非查驗你守備南京的責任而已!”
  喬宇被提醒了,他的机變也很快,緊接著張永的話,“請皇上查驗。”他將供在太祖神位面前的鑰匙取下,恭恭敬敬地呈上御前,“臣職司南京城守,不敢片刻疏虞。”
  就虧得這一唱一和,將皇帝的气惱解消了一大半,這是個聰明不務正的皇帝,深知張永的用意,以及喬宇的顧慮,索性將計就計地喊一聲:“張永!”
  “張永在!”是響亮的回答。
  “你把喬宇所掌管的鑰匙,查對查對,數目是不是相符?”
  “是!”張永也煞有介事地將喬宇交來的鑰匙,一個一個地數完,方始回奏:“回奏皇上,南京水陸城門十四府,現在鑰匙十四枚,核數相符。”
  “好了!”皇帝霍地起身,“看轎!”
  恭送出門,跪送上轎,喬宇摸一摸里衣;二月里春寒猶勁的天气,汗出如漿。

         ※        ※         ※

  “將軍不必气惱!”趙之靜說,“我還有一計。這一計喬宇一定想不到,可要搬得動皇上,就一定可以搬喬宇的腦袋。”
  “有這樣的好計?”江彬很高興地,“請快說。請快說。”
  “喬宇不是口口聲聲,負有南京守備的重任,鑰匙片刻不可离嗎?”
  “是的”
  “咱們就在這上頭想法子,弄一串假鑰匙出來。”
  “拿假的,換他的真的?”江彬問。
  “有何不可?”
  “自然可以;太可以,太好了!不過,”江彬問說:“怎樣換法?”
  “這一點,將軍不必挂在心上。我有三個法子,只等將軍選定。”
  “好!”江彬欣然,有三個法子之多,就不怕了,“一定有一個好的。”
  “第一,買通守匙之一,教其監守自盜。”
  江彬搖搖頭,遲疑地說:“這怕不行!”
  “我也知道不行,不過不能不提出來研究。好,現在說第二個,買通城守尉,在交鑰匙時掉包。”
  江彬想了一下答說:“這倒容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大不了万金之賞;做了這件事,遠走高飛,一生穿吃不盡,自有人肯冒險。這個城守尉不肯,還可以找另一個,總有愿意拚一拚的。然而,無用!”
  “是。”趙之靜很沉著地說:“請教將軍,為何無用?”
  “兵部掌管鑰匙的,也許仔細看一看;看出假的,立刻換鎖,豈不枉費心机?”
  趙之靜點點頭,這不妥之處,他當然也曾想到;只是特意提出來試一試江彬的腦筋而已。真正可行的辦法是第三個。
  “第三,”他說,“要在日落以后,四更以前,真鑰匙盜來,另外挂一串极其逼真的假鑰匙在那里。然后,將軍能夠搬得動皇上,在鑰匙到手以后,城門未開以前,傳旨出城。那一下,就要了喬宇的腦袋了!”
  “嗯,嗯!”江彬覺得這番話有些意味了,“等我好好想一想。”
  他在想,南京城門啟閉的規矩是,日落關門下鎖,那是不需要鑰匙的;然后,四更清匙,五更開城,天明將鑰匙送回兵部衙門。如果四更請匙以前,將真匙盜到手,代以假匙;而突然傳旨,皇帝出城,命兵部開鎖。管鑰匙的不知就里,拿著鑰匙到了城門,塞不進鎖孔,才會發覺鑰匙是假。此時縱能以備分的副匙打開城門,但失匙之罪,已無可掩飾。喬宇把鑰匙看得這么重,話說得那么硬;到那時只怕但有目瞪口呆的分儿了!
  一想到此,江彬大為快意,“好法子,好法子。不過——”他又愣住了。
  趙之靜猜到了他心中的難題,“將軍,你是不是擔心著沒有人去盜匙?”他問。
  “是啊!兵部衙門牆垣高大,門禁森嚴,連進去都不容易;何況還要盜取有人看守的鑰匙?”
  “不要緊!我有人。”
  趙之靜亦就是因為夾袋有人,才能想出這么一條計策——這個人外號“沒影儿”,是個巨盜,但從不在本地作案。所以江宁、上元兩縣的捕快,容他在南京城內安居。趙之靜跟上元縣捕頭馮四交好;而馮四与“沒影儿”是朋友,可以輾轉邀他出來幫忙。不過,給以重酬是必然的。
  “重酬當然,就怕他的手段不夠高明,万一失手,怎么辦?”
  “此人极講義气,就是失手,亦決不會道出真相!”
  “那好,不妨一試。”

         ※        ※         ※

  當天,這個秘密就泄露了!
  泄露秘密的是馮澤,他已經為張永在极隱秘的一次約晤中,收歸門下,而仍潛伏在江彬身邊,作為張永的內應。他所接到的指示是,唯有緊要大事,才需要暗通消息,此外都可不問。為的是行蹤稍密,就會引起江彬的猜疑。
  馮澤也很机警,當他了解這個秘密計划以后,并不即時通知張永;因為他深知這個秘密計划的關鍵在“沒影儿”是否肯于此勾當?到兵部衙門盜匙,倘或失敗被捕,性命無論如何不保——喬宇是有權殺這种盜賊的。所以,如果“沒影儿”沒有把握,不敢輕于嘗試,那也就不必跟張永多此一晤了。
  大約十天以后,江彬忽然告訴馮澤,取一千兩銀子送給趙之靜。馮澤心中有數,這一千兩銀子必是送“沒影儿”的。因此,找個机會,悄悄去告訴張永,話不多,只得几句:“有個飛賊叫‘沒影儿’,會到兵部盜匙,以假換真。然后江彬會鼓動万歲爺深夜出城,讓喬宇尚書當場出彩!”
  何謂“當場出彩”?馮澤雖匆匆忙忙,無法細說;可是,多想一想也就明白。張永不敢怠慢,即時去會喬宇,密告其事,囑咐喬宇好好防備。
  “張公公,你請放心!”喬宇微笑答道,“我早有防備了!”
  “怎么?”張永大為詫异,“莫非你早就得到了消息?”
  “不是!江彬有此打算,我不知道。不過,防備鑰匙被盜,是我早就想到了的。實不相瞞,挂在牆壁上的鑰匙,是個幌子。”
  “幌子?”張永問道:“是假鑰匙?”
  “是的。真鑰匙在典守者的口袋里。”
  “這可是万無一失了!”張永欣慰地說;可是臉上的笑容,一現即逝,陷入沉思之中。
  喬宇也持沉默,他們兩人是同樣的心思;這一次雖不至讓江彬得手,但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長此糾纏騷扰,豈但不胜其煩,更恐防不胜防。万一失手,關系不淺;因此,得怎么樣想個法子,能讓江彬知難而退,死了那條心!
  此一想法相同,但各人的做法卻不一樣。張永說道:“喬將軍,這‘沒影儿’,并非有什么三頭六臂,顧名思義,不過身手靈活,善于乘人之隙而已!凡事猝不及防;只要預先知道,就好辦了,你說是不是?”
  “張公公見得极是,我也是這么想。”
  張永點點頭又說:“我在想,本來,我們在明處,人家在暗處,如今卻是主客易勢了,我們在暗處,人家在明處。喬將軍,你這里,應該很有几個高手吧?”
  “張公公問的是哪一路人?”
  “我是說,爬高竄低,武藝高強的高手。”
  “不多,只有,”喬宇想了一下答說:“勉強可算有三個。”
  “三個不夠!‘伺候’不了‘沒影儿’。我那里有七個,撥三個過來,一共六人,里里外外埋伏好了,務必將‘沒影儿’拿住,從他身上追究,把他們整套鬼把戲都抖露出來。讓皇上看看,那是怎么樣一群狼心狗肺的東西。”
  “張公公,此計怕沒有什么效果。為什么呢?”喬宇緊接著說,“因為這些江湖道上的人,都講義气;一旦失手,必是什么罪過,一肩擔承,決不肯供出實情。那一來,不過殺掉一個‘沒影儿’,于江彬絲毫無損。張公公,這是我的拙見,你看如何?”
  張永想了一會問說:“那么,你有什么高見?”
  “我想,將計就計!”
  “何謂‘將計就計’?”張永問道:“莫非讓他來盜?”
  “是!盜的是一串假鑰匙。”
  “慢點!”張永憬然有悟,“等我想一想!”
  他很有興味地去設想江彬盜得一串假鑰匙以后的情形,一步一步地推測,可是結果仍舊不能奈何江彬。
  “喬將軍,我想不通,怎么樣讓江彬出乖露丑。想來你另有好主意。”
  “主意是有,成敗的關鍵,操之于張公公手中。”
  “怎么呢?”張永答說,“只要用得上我,請你盡管說。”
  “第一,張公公,你能不能讓馮澤出面作證。”
  “是證明江彬有盜匙的陰謀?”
  “是的。”
  “這,”張永躊躇了一會,“一定要他出面,當然也辦得到,不過有點可惜,安排馮澤在他身邊作內應,將來作興還有更大的用處。”
  “是!是!”喬宇急忙答說,“此刻用馮澤是可惜了,既然如此,只好用另一計,我也做他一回小人。”
  “此話怎講?”
  “張公公自會明白。”喬宇笑道,“請稍待。”
  他去取了一串鑰匙來,形狀、顏色,甚至拴鑰匙的特粗絲繩上,因為使用頻繁而生的垢膩,都与真的城門鑰匙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假鑰匙多一個齒,根本就插不進鎖眼。
  “請張公公將這串鑰匙帶回去,交給馮澤,密密收好;到了那一天,請馮澤將這串鑰匙,投在江彬的箭壺里。到時候就有好戲看了!”
  “妙,妙!”張永拍著手說,“喬大人真是足智多謀。”
  “張公公,且莫高興,事情能成与否,尚不知。第一,希望馮澤能辦得妥當縝密。”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張永拍拍胸,“這點小事,馮澤一定辦得到。”
  “那么,辦妥當了,臨時要給我一個暗號。”
  “這更容易了。”張永想了一下,拱拱手說道:“喬大人,請仔細看清。”
  喬宇一時茫然。看張永抱拳不放,才意會到那上面有花樣。細細再看,發覺异樣;一般人抱拳作揖,總是右手搭在左手上,而張永此時,卻是相反。
  “左手在右手上?”
  “是!這就是暗號,倘或如此,事便未諧!如果順順利利地辦妥當了,仍舊照正常的習慣。”
  “是了!”

         ※        ※         ※

  從這天起,張永一到晚上,便守在寢殿附近,說起來是親自“宿衛”,保護御駕;其實是為了江彬一出花樣,便好扈從。
  約莫十天以后,二更時分,突然有小太監來報,皇帝急召,匆匆赶進寢殿,只見江彬已先在了。
  “我要出城!”皇帝只這么簡單地說。
  “是!”張永想了一下說,“應該如何預備,請万歲爺指示。”因為要預備什么,便可以窺知皇帝出城何事?
  “不用預備什么?”皇帝答說,“我只是想出城去看日出。”
  “是!奴才扈駕。”
  看日出自然是往東出朝陽門,登紫金山。張永一面派人通知喬宇,一面備駕扈從。趁此机會跟馮澤見個面,交換一個暗號。
  皇帝帶的人不多,但也有五六十名,食擔酒爐,無不齊備;皇帝的意思是要登上紫金山的最高處太子岩,面對著晨曦,喝一頓“卯酒”。
  策馬出了宮門,張永前扈,江彬后從;馬上挑起長柄大燈籠,像一條火龍似的,往東迤邐而去。將近朝陽門時,只見燈火輝煌;光影中一個偉丈夫,身著紅袍,手端玉帶,當門而立,正是喬宇。
  城門卻還關著,張永心中有數,勒一勒絲韁,擺一擺手,指揮行列,慢慢停了下來。這時喬宇已略偏數步,迎著御騎,高聲報名:“臣喬宇接駕!”說著,跪倒塵埃!
  “起來!”皇帝勒住了馬說。
  “春寒甚重,破曉更甚!”喬宇一把抓住馬頭的嚼環,且行且說,“臣備得有熱酒在此,請皇上進一杯再出城,聊以擋寒。”
  皇帝大為高興,轉臉向張永說道:“喬宇今天很知趣,倒不可不扰他一杯!”
  “是!”張永一面下馬,一面對喬宇說:“請喬尚書關照開城;皇上不能久留,否則赶不上看日出了。”說著抱一抱拳;讓喬宇清清楚楚地看到,右手仍是搭在左手上。
  喬宇放心了,“是!”隨即吩咐一聲:“開城!”
  接著,將皇帝扶下馬來。臨時端一張金交椅,上舖虎皮褥子,權作御座。左右捧來一個朱漆托盤,上面一只金杯一壺酒,另有鹿脯、松仁之類的四碟下酒物;喬宇親自斟滿了酒,跪獻皇帝。
  “生受你了!”皇帝還客气一句,方始欣然引杯;喝完一杯又一杯,到第三杯,城門還未開。
  于是江彬發急了,“喬尚書,何以城門還不開?”他說,“莫誤了駕!”
  “是的!馬上就開。”
  就這時,江彬手下的人來報,鑰匙不對,根本塞不進鎖眼;這一下,江彬立刻翻臉了!“喬尚書!”他厲聲責問,“你典守南京城門鑰匙,何等緊要?如今圣駕出城,竟說鑰匙塞不進鎖眼,是何道理?”
  “將軍,你莫慌!鑰匙在我身上。”從胸前取出一串鑰匙來。
  江彬不防他有此一著,不過他當然不肯就此罷休。“慢點!喬尚書,當著皇上在此,我們要把責任辨個清楚。”他說,“你這鑰匙是備分?”
  “不是備分。”喬宇答說,“備分鑰匙在庫里。”
  “這么說,”江彬向城門的方向一指,“去開城門的那副是正匙?”
  一也不是!正匙在此/喬宇一抬手將一串鑰匙高高懸起。
  那副神態,就如大人拿塊糖逗小孩似的,越使得江彬惱火,他不由得又將聲音提高了:“那么,去開城門的那串鑰匙,莫非不是從兵部衙門取來的?”
  “誰說不是?”
  “既然是,為什么開不開?”
  “是啊!”皇帝看喬宇變把戲似的變出一串鑰匙來,又听他跟江彬斗口,覺得有趣,也覺得迷惑,亟欲打破疑團,所以接著江彬的話也問:“既是你那里拿來的鑰匙,為什么開不開城門?”
  听得皇帝垂問,喬宇收起不在乎的態度,正色答道:“回奏皇上,宵小甚多,臣不能不作預防;那是串假鑰匙。真鑰匙另派妥人保管,因聞知圣駕出城,臣理當赶來恭送,所以親自攜了真鑰匙來!”
  听這一說,江彬知道上當了,心里七上八下,思緒甚亂,只听皇帝詫异地問:“原來那是串假鑰匙?”
  “是!”喬宇答說,“假鑰匙還不止一串。這里就有兩串。”
  “兩串?”皇帝又問,“你帶這么多假鑰匙來,干什么?”
  “不是臣帶了兩串假鑰匙,是另有一串假鑰匙,就在御前颶尺之地。”
  “在我面前颶尺之地?”皇帝左右張望,“在哪里?”
  不獨皇帝,其余人等,亦無不詫异;張永亦裝模作樣用目光四面搜索;而喬宇冷不防將江彬身邊的一名校尉抓住,大聲說道:“啟奏皇上,就是他,便有一串假鑰匙。”
  此言一出,無不如墮五里霧中;江彬又好气、又好笑地說:“只怕喬尚書腦筋錯亂了!”
  “喬宇清白其心,腦筋一點不錯亂!”喬宇清清楚楚地說,“江將軍,今天我跟你在皇上面前,辨個明白。就請皇上作個見證,我如果從他身上找出假鑰匙來怎么說?”
  “那還用說,下獄嚴追。”江彬問道:“找不出來呢?”
  “我當著皇上說話,結果不對,自然是欺罔之罪。”
  “好!”江彬屈一膝向皇帝說道:“請皇上的旨意。”
  “可以,可以!”皇帝欣然答說,“我做見證。”
  于是江彬向喬宇問道:“喬尚書,你說鑰匙在他身上?”
  “不是——”
  “怎么,”江彬激動地說:“翻悔?”
  “請稍安毋躁!”相形之下,喬宇的態度益顯從容,“我不是說在他身上,是在他隨帶的武器之中。”
  “隨帶的武器?”
  江彬回身看那校尉。他替江彬捧著一把劍,著一張弓,挂著一壺箭,怎么樣也看不出有鑰匙。
  “你出來!跪在皇上面前,把弓劍放下,讓喬尚書檢查。”
  校尉如言照辦,釋劍卸弓解箭壺,三樣東西都放在當地,自己直挺挺地朝張永跪著。
  于是作為證人的皇帝開口了:“喬宇,你說鑰匙在武器之中,現在你自己檢查吧!”
  “回奏皇上,臣要避嫌疑,不便親自動手。”
  “這話也是!”皇帝左右看了一下,隨即吩咐:“張永,你去動手。”
  “是!”張永答應著,轉身与喬宇搭話;他昂然而立,一雙手按在挺出的腹部上,仍然是左手在下,右手在上;再一次打了一個暗號。
  喬宇視如無見,只說:“公公,請你把劍袋抖一抖看!”
  “是了!”張永象變戲法,交代清楚不曾夾帶那樣,將袖子擲得老高,然后蹲下身去,將滿滿一壺箭,很仔細地一束、一束抽了出來,放在地上,直待成了一個空箭壺,方始舉了起來,在皇帝面前向下一傾。
  等壺口向地,只听“噗托”一聲,捧出來一串鑰匙;這一下,連皇帝在內,都有不可思議之感。
  張永拾起鑰匙,踏上兩步,跪下复命:“回奏皇上,果然有一串鑰匙。”
  皇帝接過鑰匙,仔細看了一下,喊一聲:“江彬!”
  江彬听得這一聲,如大夢初醒,定定神答應:“臣在!”
  “你的東道輸了!”皇帝說,“你自己看。”
  江彬接到手里一看,越發困惑。因為這串鑰匙的木牌上,雖也有“南京兵部衙門”的火印,但木牌新舊不同。可見得這串鑰匙不是沒影儿盜來的那串。
  “這件事很奇怪!”皇帝問道:“江彬,是怎么回事?”
  “臣、臣完全不明白。”
  “這箭壺是你的不是?”
  “是!”
  “既然是你的,你要負責!”
  當著那么多人,皇帝說出這句話來,江彬感覺到事態嚴重万分;急怒交加,口齒也不清了,“臣、臣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期期艾艾地說:“臣要問臣的人。”
  “你問。”
  皇帝完全是看把戲的心情。江彬定定神想,不錯啊,應該要問校尉!在他身k追究,一定可以得知這串假鑰匙的來歷。所以轉過身來,厲聲喝道:“你說:你怎么弄一串假鑰匙來害人?莫非——”他突然想起,“你一定受人的買囑,特意來栽贓。你!”
  江彬怒從心頭起,一腳踢了過去,將那校尉踢倒在地,還待動手,只听喬宇厲聲道:“江彬不得無禮!御前如此放肆,該當何罪?”
  這一喝,將江彬的銳气打了一大半,漲得臉紅脖子粗地,好半天才掙出來兩句話:“喬尚書,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么會知道箭壺里有鑰匙?”
  “是啊!”皇帝也被提醒了,“喬宇,你倒說個原因我听。”
  “回奏皇上!”喬宇跪了下來,大聲說道:“臣請皇上准臣与江彬對質。”
  “對質?”
  “是!對質,臣問他几句話;請皇上听他如何回奏,就知道臣怎么會知道,他的箭壺里藏著鑰匙?”
  “好!准奏!”
  于是喬宇向江彬說道:“江將軍,我奉旨向你問話,請你老實回答我。”
  江彬一路走的下風,失卻了平日的气概与机變,無可奈何地答說:“你問吧!”
  “我先請問,有個‘沒影儿’你知道吧?”
  一听這一問,江彬只覺腦袋上“嗡”地一聲響,滿是金星;情知大事不好,自己告訴自己,如果不強自支持,善為應付,今天就得栽很大的一個跟斗。
  因此,江彬深深吸口气,將心穩住,慢吞吞地答道:“什么沒影儿?我不知道你說的什么?”
  “那么,趙之靜呢?”
  “趙之靜?他是我的門客。”
  “是你的謀主不是?”
  听得這話,江彬不答,轉回頭來,向皇帝屈膝:“啟奏皇上,喬宇用心惡毒!為巨的,謹守臣道,何來謀主?他這話,是有意要誣陷臣的名節。臣不能再答他的話了!”
  這便有不敢對質,借故躲避之意了。皇帝好奇心起,想听個明白,便不理他的話,而且由見證變為干預,向江彬問道:“這趙之靜是什么人?”
  江彬不防皇帝亦來查究。本來不敵喬宇咄咄逼人之勢,如今二對一,處境更覺為難,但不能不勉力應付,“是臣的門客。”他又加了一句:“亦就是‘蔑片’。”
  “什么叫蔑片?”
  “‘蔑片’就是清客。”喬宇立即搶著回奏,“須琴棋書畫,件件精通,方能陪著東主,消遣閒日子。這趙之靜,除了會出坏主意外,風雅的玩意儿,一樣不會。何具‘蔑片’的資格?”
  說得鑿鑿有据,皇帝已听信了,便又問江彬:“是這樣子嗎?”
  江彬定定神答說:“臣蒙皇上委任,喬領邊軍,每日里軍務倥傯,哪來閒工夫養個清客陪著玩。趙之靜頗曉軍事,臣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這樣說來,不是‘蔑片’!”
  皇帝這句,看似平淡無奇,但明明白白地指出了江彬是在撒謊;以致一時語塞,窘迫不堪。
  就這當儿,張忠插進來說:“奏上万歲爺,時候不早;再不啟駕,看日出就錯過了。”
  “日出天天可看。”喬宇大聲說道:“請皇上准臣仍与江彬對質。”
  “可以!”皇帝點點頭。
  “江將軍,皇上的面諭,諒已听見。奉旨對質,不容你不答。”喬宇說道,“我現在再請問,趙之靜跟你提到過‘沒影儿’沒有?”
  “更沒有。”
  這時皇帝又插嘴了,“沒影儿是什么人?”他問喬宇。
  “回奏皇上。沒影儿是個飛賊,不過不敢在本地作案,所以能容他居住。這沒影儿与趙之靜熟識,所以趙之靜替江彬出主意,派沒影儿來盜臣掌管的鑰匙;然后慫恿大駕出城,以為巨失城門鑰匙,當著皇上無法開啟城門必定獲罪。論江彬的居心,實在險惡!”
  這番奏語,將江彬惊得心事如潮,大為不安;此中有一點最易引起皇帝怀疑的的是,江彬几次提到鐘山看日出,是一种奇觀。可是皇帝被說動了,預備先期出城,留宿在鐘山;江彬卻又极力勸阻。看起來,确是有意要安排皇帝于深夜出城。
  此時在場的局外人,無不惊得目瞪口呆,有的人為江彬擔心;有的人替喬宇捏一把汗。就是張永,也是緊張万分,他不曾想到,喬宇竟出之以這樣剛強激烈的手段,事情有些不大好收場,所以屏聲息气,全神貫注在皇帝身上。
  在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听得見的沉寂中,只听皇帝問道:“江彬,是有這回事嗎?”
  “沒影儿的事!”江彬不假思索地否認。
  他的意思是,喬宇所言,完全是無稽之談;而皇帝卻誤會了,“是啊!”他說,“我問的就是‘沒影儿’的事!”
  此“沒影儿”不是那沒影儿事;江彬听此一問,才知道自己的話沒有說清楚,這樣夾纏下去,對自己更為不利,因而更為著急。
  有道是“人急智生”,一急反而急出話來,“回奏皇上,”他振振有詞地說,“喬宇對臣,完全是誣賴侮蔑!皇上請鑒察,喬宇既知有什么飛賊‘沒影儿’去盜匙,何以不設下埋伏,拿住這個飛賊?再說果有所謂‘沒影儿’听臣的指使,盜來鑰匙,臣又為何不密密藏好,置在這箭壺之中?于此可見,是喬宇故意栽贓害臣。”
  皇帝點點頭:“這話,倒也不錯。”
  由于天語褒許,江彬的气又旺了,“再請皇上明鑒,喬宇所編的一套謊語,歷歷如見;請皇上問他,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好!”皇帝又恢复為見證与仲裁者身分了,“喬宇,你說。”
  “臣据實回奏,江彬手握重兵,居心叵測;臣職司南京守備,保護圣駕,責無旁貸,故而不得不留心江彬的行為;他的一舉一動,自有人來密告与臣。凡此飛賊盜匙,中途轉交,暫且安放于箭壺之中,自有人親見親聞。不過,臣不能指出其人;倘或如此,以后再無人敢為臣用。保護圣駕,臣就沒有十分的把握了。”
  喬宇的口才极好,這番話說得很快,而字字清楚沒有一個人不覺得他的解釋圓滿,理由十足。可是江彬對所謂“中途轉交,暫且安放于箭壺之中”,實在是沒影儿的事,只苦于無法分辯。急怒憂憤交加之下,不免失去了常態了!
  “皇上在上,”江彬雙膝一跪,“箭壺中的鑰匙,臣實在不知道哪里來的;若有如喬宇所說的,‘中途轉交,暫且安放箭壺之中’,叫臣不得好死!”
  在皇帝面前賭咒,是件大不敬的事;所以張永正好加造一矢,大聲叱責:“江彬不得無禮!”“
  “真是真,假是假,”皇帝也說,“你實在也用不著賭咒!”
  “臣所奏,句句實言。”
  “可是,喬宇也不像撒謊的人。你們這件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實在難處斷。”
  皇帝的話風中,對喬宇已有信任之意;江彬一听不妙,尋思著得要想個自保之計,將劣勢扭轉過來,誰知喬宇先搶在前面說話了。
  “啟奏皇上,此事唯有逮問趙之靜,自然盡得真相。”
  “嗯!”皇帝點點頭,“不管怎么說,趙之靜不安分,那是用不著說的。”
  “請旨,”喬宇緊接著說,“責成江彬將趙之靜拿交刑部。”
  “可以!”
  這就等于江彬栽了一個大跟斗!在場的人,頗有暗暗稱快的;不過他也有党羽——張忠便覺得有不能不助之勢,指著為江彬那個執箭壺的校尉說:“皇上,此人亦應逮問。他是軍職,請交臣審理。”
  皇帝還不答話,喬宇赶緊又爭,“啟奏皇上,張忠現領京軍,職司軍令;軍法不該他掌管,應該并案拿交刑部,或由五軍都督府審理。”
  “這——”皇帝搞不清楚了,看著張永問道:“你看怎么辦?”
  張永完全了解,這個校尉如由張忠帶回審問,必然沒命!無辜被害,喬宇一定衷心耿耿,疚歉不安;就為了這個緣故,自己不能不犯一點嫌疑,“以并案拿交刑部為宜。”他說。
  這是很明顯的在幫喬宇的忙,江彬、張忠唯以怒目相向,然而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張永心想,喬宇今天大獲全胜,自己就替他擔負一點嫌疑,也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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