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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明文


司馬季主論卜 劉基東陵侯既廢,過司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東陵侯曰:“久臥者思起,久蟄者思啟;久懣者思嚏。吾聞之:『蓄极則 , 极則達,熱极則風,壅极則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無往不复。』仆竊有疑,愿愛教焉!”季主曰:“若是,則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為?”東陵侯曰:“仆未究其奧也,愿先生卒教之”。季主乃言曰:“嗚呼!天道何親?惟德之親;鬼神何靈?因人而靈。夫蓍,枯草也;龜,枯骨也;物也。人,靈於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於物乎?有昔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頹垣,昔日之歌樓舞館也;荒榛斷梗,昔日之瓊蕤玉樹也;露蚕風蟬,昔日之鳳笙龍笛也;鬼 螢火,昔日之金缸華燭也;秋荼春薺,昔日之象白駝峰也;丹楓白荻,昔日之蜀錦齊紈也。昔日之所無,今日有之不為過;昔日之所有,今日無之不為不足。是故一晝一夜,華開者謝;一春一秋,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為?”

賣柑者言 劉基杭有賣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潰,出之燁然,玉質而金色。剖其中,乾若敗絮。予怪而問之曰:“若所 於人者,將以實籩豆,奉祭祀、供賓客乎?將炫外以惑愚瞽乎?甚矣哉,為欺也!”賣者笑曰:“吾業是有年矣,吾賴是以食吾軀。吾售之,人取之,未嘗有言;而獨不足子所乎!世之為欺者不寡矣,而獨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  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孫、吳之略耶?峨大冠、托長紳者,昂昂乎廟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業耶?盜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 而不知理,坐糜廩粟而不知恥。觀其坐高堂、騎大馬、醉醇醴而飫肥鮮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予默然無應。退而思其言,類東方生滑稽之流。豈其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諷耶?

※ 尚節亭記 劉基古人植卉木而有取義焉者,豈徒為玩好而已。故蘭取其芳,諼草取其忘憂,蓮取其出污而不染。不特卉木也,佩以玉,環以象,坐右之器以 ;或以之比德而自勵,或以之懲志而自警,進德修業,於是乎有裨焉。會稽黃中立,好植竹,取其節也,故為亭竹間,而名之曰“尚節之亭”,以為讀書游藝之所,澹乎無營乎外之心也。予觀而喜之。夫竹之為物,柔体而虛中,婉婉焉而不為風雨摧折者,以其有節也。至於涉寒暑,蒙霜雪,而柯不改,葉不易,色蒼蒼而不變,有似乎臨大節而不可奪之君子。信乎有諸中,形於外,為能踐其形也。然則以節言竹,复何以尚之哉!世衰道微,能以節立身者鮮矣。中立抱材未用,而早以節立志,是誠有大過人者,吾又安得不喜之哉!夫節之時義,大易備矣;無庸外而求也。草木之節,實枝葉之所生,气之所聚,筋脈所湊。故得其中和,則暢茂條達,而為美植;反之,則為瞞為液,為癭腫,為 屈,而以害其生矣。是故春夏秋冬之分至,謂之節;節者,陰陽寒暑轉移之机也。人道有變,其節乃見;節也者,人之所難處也,於是乎有中焉。故讓國、大節也,在泰伯則是,在季子則非;守死、大節也,在子思則宜,在曾子則過。必有義焉,不可膠也。擇之不精,處之不當,則不為暢茂條達,而為瞞液、癭腫、 屈矣。不亦達哉?傳曰:“行前定則不困。”平居而講之,他日處之裕如也。然則中立之取諸竹以名其亭,而又与吾徒游,豈苟然哉?

深慮論 方孝孺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於所忽之中,而亂常起於不足疑之事。豈其慮之未周与?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當秦之世,而滅六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為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強耳。變封建而為郡縣,方以為兵革可不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漢帝起隴畝之匹夫,而卒亡秦之社稷。漢懲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為諸侯,以為同姓之親,可以相繼而無變;而七國萌篡弒之謀。武宣以後,稍剖析之而分其勢,以為無事矣;而王莽卒移漢祚。光武之懲哀平,魏之懲漢,晉之懲魏,各懲其所由亡而為之備;而其亡也,皆出其所備之外。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求人於疑似之際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見五代方鎮之足以制其君,盡釋其兵權,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孫卒因於夷狄。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負蓋世之才,其於治亂存亡之几,思之詳而備之審矣;慮切於此,而禍興於彼,終至於亂亡者,何哉?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良醫之子,多死於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彼豈工於活人而拙於活己之子哉?乃工於謀人而拙於謀天也。古之圣人,知天下後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謀詭計,而惟積至誠、用大德,以結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故其子孫,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慮之遠者也。夫苟不能自結於天,而欲以區區之智,籠絡當世之務,而必後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必無者也,而豈天道哉?

瘞旅文 王守仁維正德四年秋月二日,有吏目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篱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 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雨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复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尸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噫!吾与爾猶彼也!”二童閔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 而告之曰:“嗚呼傷哉! 何人? 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与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胡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与仆乎?嗚呼傷哉!爾誠念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胜其憂者?夫沖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郁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复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听之!”“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游子怀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异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遇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爾皆鄉土之离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与爾遨以嬉兮,參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   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与 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

※ 教條示龍場諸生 王守仁
  諸生相從於此,甚盛。恐無能為助也,以四事相規,聊以答諸生之意。一曰立志,二曰勤學,三曰改過,四曰責善。其慎听,毋忽!

立志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雖百工技藝,未有不本於志者。今學者曠廢隳惰,玩歲 時,而百而百無所成,皆由於志之未立耳。故立志而圣,則圣矣;立志而賢,則賢矣;志不立,如無舵之舟,無銜之馬,漂蕩奔逸,終亦何所底乎?昔人所言:“使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鄉党賤惡之,如此而不為善,可也,為善則父母愛之,兄弟悅之,宗族鄉党敬信之,何苦而不為善、為君子?使為惡而父母愛之,兄弟悅之,宗族鄉党敬信之,如此而為惡,可也。為惡則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鄉党賤惡之,何苦必為惡、為小人?”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志矣。

勤學已立志為君子,自當從事於學。凡學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篤也。從吾游者,不以聰慧警捷為高,而以勤确謙抑為上。諸生試觀儕輩之中,苟有“虛而為盈,無而為有”諱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資稟雖甚超邁,儕輩之中有弗疾惡之者乎?有弗鄙賤之者乎?有弗鄙賤之者乎?彼固將以欺人,人果遂為所欺,有弗竊笑之者乎?苟有謙默自持,無能自處,篤志力行,勤學好問;稱人之善,而咎己之失;從人之長,而明己之短;忠信樂易,表里一致者,使其人資稟雖甚魯鈍,儕輩之中,有弗稱慕之者乎?彼固以無能自處,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為無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諸生觀此,亦可以知所從事於學矣。

改過夫過者,自大賢所不免;然不害其卒為大賢者,為其能改也。故不貴放無過,而貴於能改過。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於廉恥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於孝友之道,陷於狡詐偷刻之習者乎?諸生殆不至於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誤蹈,素無師友之講習規飭也。諸生試內省,万一有近於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當以此自歉,遂餒於改過從善之心。但能一旦脫然洗滌舊染,雖昔為盜寇,今日不害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雖改過而從善,人將不信我,且無贖於前過,反怀羞澀疑沮,而甘心於污濁終焉,則吾亦絕望爾矣。

責善“責善,朋友之道;”然須“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愛,致其婉曲,使彼聞之而可從,繹之而可改,有所感而無所怒,乃為善耳。若先暴白其過惡,痛毀极詆,使無所容,彼將發其愧恥憤恨之心;雖欲降以相從,而勢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為惡矣。故凡訐人之短,攻發人之陰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責善。雖然,我以是而施於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師也,安可以不樂受而心感之乎?某於道未有所得,其學鹵莽耳。謬為諸生相從於此.每終夜以思,惡且未免,況於過乎?人謂“事師無犯無隱”,而遂謂師無可諫,非也。諫師之道,直不至於犯,而婉不至於隱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蓋校學相長也。諸生責善,當自吾始。

報劉一丈書 宗臣數千里外,得長者時賜一書,以慰長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饋遺,則不才益將何以報焉?書中情意甚殷,即長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長者深也。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稱位”語不才,則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稱,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則尤不才為甚。且今之所謂孚者,何哉?日夕策馬候權者之門,門者故不入,則甘言媚婦人狀,袖金以私之。即門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見;立廄中仆馬之間,惡气襲衣袖,即 寒毒熱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則前所受贈金者,出報客曰:“相公倦,謝客矣!客請明日來!”即明日,又不敢不來。夜披衣坐,聞雞鳴,即起盥櫛,走馬抵門;門者怒曰:“為誰?”則曰:“昨日之客來。”則又怒曰:“何客之勤也?豈有相公此時出見客乎?”客心恥之,強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門者又得所贈金,則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廄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見,則惊走匍匐階下。主者曰:“進!”則再拜,故遲不起;起則上所上壽金。主者故不受,則固請。主者故固不受,則又固請,然後命吏納之。則又再拜,又故遲不起;起則五六揖始出。出揖門者曰:“官人幸顧我,他日來,幸無阻我也!”門者答揖。大喜奔出,馬上遇所交識,即揚鞭語曰:“适自相公家來,相公厚我,厚我!”且虛言狀。即所交識,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語人曰:“某也賢!某也賢!”聞者亦心許交贊之。此世所謂上下相孚也,長者謂仆能之乎?前所謂灌門者,自歲時伏腊,一刺之外,即經年不往也。閒道經其門,則亦掩耳閉目,躍馬疾走過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則仆之褊衷,以此長不見怡於長吏,仆則愈益不顧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長者聞之,得無厭其為迂乎?

滄浪亭記 遍有光浮圖文瑛,居大云庵,環水,即蘇子美滄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滄浪亭記,曰:“昔子美之記,記亭之胜也;請子記吾所以為亭者。”余曰:“昔吳越有國時,廣陵王鎮吳中,治南園於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孫承佑,亦治園於其偏。迨淮南納土,此園不廢,蘇子美始建滄浪亭,最後禪者居之,此滄浪亭為大云庵也。有庵以來二百年,文瑛尋古遺事,复子美之构於荒殘滅沒之餘,此大云庵為滄浪亭也。夫古今之變,朝 改易,嘗登姑蘇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蒼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闔閭、夫差之所爭,之胥、种、蠡之所經營,今皆無有矣!庵与亭何為者哉?雖然,錢 因亂攘竊,保有吳越,國富兵強,垂及四世,諸子姻戚,乘時奢僭,宮館苑囿,极一時之盛;而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可以見士之欲垂名於千載之後,不与其澌然而兵盡者,則有在矣!”文瑛讀書,喜詩,与吾徒游,呼之為滄浪僧云。

先妣事略 遍有光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來歸。逾年,生女淑靜;淑靜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殤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順。一歲,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數顰蹙顧諸婢曰:“吾為多子苦!”老嫗以杯水盛二螺進,曰:“飲此後,妊不數矣。”孺人舉之盡,喑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諸儿見家人泣,則隨之泣,然猶以為母寢也。傷哉!於是家人延畫工畫,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畫有光,鼻以下畫大姊。”以二子肖母也。孺人諱桂。外曾祖諱明;外祖諱行,太學生;母何氏。世居吳家橋,去縣城東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橋并小佰以東,居人環聚,盡周氏也。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貲雄;敦尚簡實,与人  說村中語,見子弟甥侄無不愛。孺人之吳家橋,則治木棉;入城,則緝 ;燈火熒熒,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問遺。孺人不憂米、鹽,乃勞苦若不謀夕。冬月 火炭屑,使婢子為團,累累暴階下。室靡棄物,家無閒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紉綴不輟,戶內 然。遇童仆有恩,雖至 楚,皆不忍有後言。吳家橋歲致魚、蟹、餅餌,率人人得食。家中人聞吳家橋人至,皆喜。有光七歲,与從兄有嘉人學。每陰風細雨,從兄輒留,有光意戀戀,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覺寢,促有光暗誦孝經,即熟讀,無一字齟齬,乃喜。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 :舅母卒;四姨歸顧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孺人死十一年,大姊歸王三接,孺人所許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補學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婦,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撫愛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婦泣,追惟一二,彷佛如昨,餘則茫然矣。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

項脊軒志 遍有光
  項脊軒,舊南 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余稍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牆周庭,以當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雜植蘭桂竹木於庭,舊時欄 ,亦遂增胜。借晝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万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駁,珊珊可愛。然余居於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迨諸父异爨,內外多置小門牆,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栖於廳。庭中始為篱,已為牆,凡再變矣。家有老嫗,嘗居於此。嫗,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撫之甚厚。室西連於中閨,先妣嘗一至。嫗每謂余曰:“某所而母立於茲。”嫗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門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為應答。”語未畢,余泣,嫗亦泣。余自束發讀書軒中,一日,大母過余曰:“吾儿,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比去,以手闔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儿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軒東,故嘗為廚,人往,從軒前過。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軒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護者。項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後秦皇帝 女怀清台。劉玄德与曹操爭天下,諸葛孔明起隴中。方二人之昧昧於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區區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与 井之蛙何异?余既為此志,後五年,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几學書。吾妻歸宁,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 子,且何謂 子也?”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後二年,余久臥病無聊,乃使人复葺南 子,其制稍异於前。然自後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藺相如完璧歸趙論 王世貞藺相如之完璧,人皆稱之,予未敢以為信也。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詐趙而脅其璧,是時言取者,情也,非欲以窺趙也。趙得其情則弗予,不得其情則予;得其情而畏之則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則弗予:此兩言決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且夫秦欲璧,趙弗予璧,兩無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歸,曲在趙。欲使曲在秦,則莫如棄璧;畏棄璧,則莫如弗予。夫秦王既按圖以予城,又設九賓,齋而受璧,其勢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則前請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趙寶也;而十五城,秦寶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棄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予城而 趙璧,以一璧故而失信於天下;臣請就死於國,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奈何使舍人怀而逃之,而歸直於秦?是時秦意未欲与趙絕耳。令秦王怒而 相如於 ,武安君十万眾壓邯鄲而璧与信,一胜而相如族,再胜而璧終入秦矣!吾故曰:“藺相如之獲全於璧也,天也。”若而勁澠池柔廉頗,則愈出而愈妙於用;所以能完趙者,天固曲全之哉!

徐文長傳 袁宏道徐渭,字文長,為山陰諸生,聲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時,奇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奇,屢試輒蹶。中丞胡公宗憲聞之,客諸幕。文長每見,則葛衣烏巾,縱談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鎮東南;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議者方之劉真長、杜少陵云。會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計,皆出其手。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視一世事無可當意者;然竟不偶。文長既已不得志於有司,遂乃放浪麴 ,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惊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於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你,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种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体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幗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气沈而法嚴,不以模擬損才,不以議論傷格,韓、曾之流亞也。文長既雅不与時調合,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文長皆叱而怒之,故其名不出於越。悲夫!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者也。間以其餘,旁溢為花鳥,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与飲;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餘,竟不得死。周望言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於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鈔錄,今未至。余所見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种而已。然文長竟以不得志於時,抱憤而卒。石公曰:“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閒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禮數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梅客生嘗寄予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於人,人奇於詩。”余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悲夫!”

※ 西湖雜記 袁宏道初至西湖記從武林門而西,望保 塔突兀層崖中,則已心飛湖上也。午刻入昭慶,茶畢,即棹小入舟入湖。山色如蛾,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 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余游西湖始此,時万歷丁酉二月十四日也。晚同子公渡淨寺,覓阿賓舊住僧房。取道由六橋岳墳石徑塘而歸。草草領略,未及偏賞。次早得陶石簣帖子,至十九日,石簣兄弟同學佛人王靜虛至,湖山好友,一時湊集矣。

晚游六橋待月記西湖最盛,為春為月。一日之盛,為朝煙,為夕嵐。今歲春雪甚盛,梅花為寒所勒,与杳桃相次開發,尤為奇觀。石簣數為余言:傅金吾園中梅,張功甫玉照堂故物也,急往觀之。余時為桃花所戀,竟不忍去湖上。由斷橋至蘇堤一帶,綠煙紅霧,彌漫二十餘里。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紈之盛,多於堤畔之草, 冶极矣。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時;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濃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种趣味。此樂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

斷橋湖上之盛,在六橋及斷橋兩堤。斷橋舊有堤甚狹,為今侍中所增飾,工致遂在六橋之上。夾道种緋桃、垂楊、玉蘭、山茶之屬二十餘种。白石砌其邊如玉,布地皆軟沙。旁附小堤,益以雜花。每步其上,即樂而忘歸,不十餘往還不止。聞往年堤上花開,不數日,多被人折去。今春禁嚴,花開最久。浪游遭遇之奇,此其一矣。

雨後游六橋記寒食後雨,余曰:“此雨為西湖洗紅,當急与桃花作別,勿滯也。”午霽,偕諸友至第三橋。落花積地寸餘,游人少,翻以為快。忽騎者白紈而過,光晃衣,鮮麗倍常,諸友白其內者皆去表。少倦,臥地上飲,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為樂。偶艇子出花間,呼之,乃寺僧載茶來者。各啜一杯,蕩舟浩歌而返。

飛來峰湖上諸峰,當以飛來為第一,高不餘數十丈,而蒼翠玉立:渴虎奔猊,不足為其怒也;神呼鬼立,不足為其怪也;秋水暮煙,不足為其色也;顛書吳畫,不足為其變幻詰曲也。石上多异木,不假土壤,根生石外。前後大小洞四五,窈窕通明,溜乳作花,若刻若鏤。壁間佛像,皆楊禿所為,如美人面上瘢痕,奇丑可厭。余前後登飛來者五:初次与黃道元方子公同登,單衫短後,直窮蓮花峰頂,每遇一石,無不發狂大叫。次与王聞溪同登,次為陶石簣周海宁,次為王靜虛、石簣兄弟,次為魯休宁。每游一次,輒思作一詩,卒不可得。

靈隱靈隱寺在北高峰下,寺最奇胜,門景尤好。由飛來峰至冷泉亭一帶,澗水溜玉,畫壁流青,是山之极胜處。亭在山門外,嘗讀樂天記有云:“亭在山下水中,寺四南隅。高不倍尋,廣不累丈,撮奇搜胜,物無遁形。春之日,草薰木欣,可以導和納粹;夏之日,風冷泉 ,可以蠲煩析酲。山樹為蓋, 石為屏,云從棟生,水与階平。坐而 之,可濯足於床下;臥而狎之,可垂釣於枕上。潺 洁澈,甘粹柔滑,眼目之囂,心舌之垢,不待盥滌,見輒除去。”觀此記,亭當在水中。今依澗而立,澗闊不丈餘,無可置亭者,然則冷泉之景,比舊蓋減十分之七矣。韜光在山之腰,出靈隱後一二里,路徑甚可愛。古木婆娑,草香泉漬,淙淙之聲,四分五路,達於山廚。 內望錢塘江,浪紋可數。余始入靈隱,疑未之問詩不似。意古人取景,或亦如近代詞客,捃拾幫湊。及登韜光,始知“滄海浙江,捫蘿刳木”數語,字字入畫,古人真不可及矣。宿韜光之次日,余与石簣子公,同登北高峰絕頂而下。

蓮花洞蓮花洞之前,為居然亭。亭軒豁可望。每一登覽,則湖光獻碧,須眉形影,如落鏡中。六橋楊柳一絡,牽風引浪,蕭疏可愛。晴雨煙月,風景互异,淨慈之絕胜處也,洞石玲瓏若生,巧逾雕鏤。余嘗謂吳山南屏一派,皆石骨土膚,中空四達,愈搜愈出。近若宋氏園亭,皆搜得者。又紫陽宮石,為孫內使搜出者甚多。噫!安得五丁神將挽錢塘江水,將塵泥洗盡,山骨盡出,其奇奧當何如哉?

※ 复多爾袞書 史可法
  南中向接好音,法遂遣使問訊吳大將軍,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誼於草莽也,誠以“大夫無私交”,春秋之義。今倥傯之際,忽捧琬琰之章,真不啻從天而降也。循讀再三,殷殷至意,若以逆賊尚稽天討,煩貴國憂。法且感且愧,懼左右不察,謂南國臣民, 安江左,意忘君父之怨,敬為貴國一詳陳之。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真堯舜之主也;以庸臣誤國,致有三月十九日之事。法待罪南樞,救援無及。師次淮上,凶問遂來。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乎!人孰無君,雖肆法於 朝;以為泄泄者之戒,亦奚足謝先皇帝於地下哉?爾時南中臣民,哀慟如喪考妣,無不拊膺切齒,欲悉東南之甲,立翦凶讎;而二三老臣,謂國破君亡,宗社為重,相与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孫,光宗猶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順,天与人歸。五月朔日,駕臨南都,万姓夾道歡呼,聲聞數里。群臣勸進,今上悲不自胜,讓再讓三,僅允監國。迨臣民伏闕屢請,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從前鳳集河清,瑞應非一;即告廟之日,紫云如蓋,祝文升霄,万目共瞻,欣傳盛事。大江涌出 梓數十万章,助修宮殿。豈非天意也哉?越數日,遂命法視師北上,刻日西征。忽傳我大將軍吳三桂借兵貴國,破走逆賊,為我先皇帝后發喪成禮,掃清宮殿,撫輯群黎,且罷剃發之令,示不忘本朝。此等舉動,振古鑠今。凡為大明臣子,無不長跽北向,頂禮加額,豈但如明諭所云“感恩圖報”已乎!謹於八月薄治筐篚,遣使犒師;兼欲請命鴻裁,連兵西討。是以王師既發,复次江淮。及辱明誨,引春秋大義,來相詰責,善哉乎推言之!然此乃為列國君薨,世子應立,有賊未討,不忍死其君者立說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宮皇子,慘變非常,而猶拘牽“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統”之義,中原鼎沸,倉猝出師,將何以維系人心,號召忠義?紫陽綱目踵事春秋。其間特書:如莽移漢鼎,光武中興;丕廢山陽,昭烈踐阼;怀愍亡國,晉元嗣基;徽欽蒙塵,宋高纘統;是皆於國讎未翦之日,亟正位號。綱目未嘗斥為自立,率以正統与之。甚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靈武,議者疵之,亦未嘗不許以行權,幸其光复舊物也。本朝傳世十六,正統相承,自治冠帶之族,繼絕存亡,仁恩遐被。貴國昔在先朝,夙膺封號,載在盟府,宁不聞乎?今痛心本朝之難,驅除亂逆,可謂大義复著於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歲輸以金繒;回紇助唐,原不利其土地。況貴國篤念世好,兵以義動,万代瞻仰,在此一舉。若乃乘我蒙難,棄女子崇讎,規此幅員,為德不卒,是以義始而以利終,為賊人所竊笑也。貴國豈其然乎?往者,先帝軫念潢池,不忍盡戮,剿撫互用,貽誤至今。今上天縱英明,刻刻以复讎為念。廟堂之上,和衷体國。介胄之士,飲泣枕戈。忠義民兵,愿為國死。竊以為天亡逆闖,當不越於斯時矣。語曰:“樹德務滋,除惡務盡。”今逆賊未伏天誅,諜知卷土西秦,方圖報复。此不獨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且貴國除惡未盡之憂。伏乞堅同仇之誼,全始終之德,合師進討,問罪秦中,共梟逆賊之頭,以 敷天之憤。則貴國義聞, 耀千秋;本朝圖報,惟力是視。從此兩國誓通盟好,傳之無窮,不亦休乎!至於牛耳之盟,則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盤盂從事矣。法北望陵廟,無涕可揮。身蹈大戮,罪應万死。所以不即從先帝者,實惟社稷之故。傳曰:“竭股肱之力,繼之以忠貞。”法處今日,鞠躬致命,克盡臣節,所以報也。惟殿下實昭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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