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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雷恩那

  糾纏他……是誰糾纏誰?!

  對上這般無賴,都不曉得該怎麼生氣。

  臂膀一陣陣剌骨冰涼,穆容華趕緊將破袖子勉強套上,指腹來回摩挲破裂處的針腳,俊顏時青時白時紅——奇詭。

  其實臂膚泛寒,卻彷彿留有熱度。

  那人的手心粗糙厚實,緊緊掌握他時,像也掐住他的氣息命脈,令他頸後發麻、脊柱顫慄。

  他閉目,驀地用思頭,用去紛亂雜念。待張眸時,瞳底已復淨明,再不多想。

  入夜,穆府宅第東翼的「宛然齋」按主母喜好,燃起淡淡的曇花寧香。

  穆容華白日回廣豐號商行換下破衣,繼續埋首工作,後又去了趟碼頭倉庫,與管著搬運夫的工頭說了些事,今夜回來晚了,沒趕得及陪娘親用晚膳,一進府就直往「宛然齋」來。

  他接下韓姑手裡的藥碗,一匙匙餵著娘親用湯藥,邊話家常。

  穆夫人這藥屬溫補,重在滋潤養氣,至於生成多年的心病,非藥石輕易能除。此時房中燭光熒熒,韓姑早讓婢子們散去,只讓守夜的留在外廳,自己則靜靜退立於一旁。

  簾內榻上,斜臥的貌美婦人剛喝過補湯,漱過口,望著穆容華緩緩露笑——

  「聽你這麼說,香融的閨女兒嫁得挺好啊,上回見到那顧家姑娘……唔,還是中秋的事吧?」

  穆容華點點頭。「知道娘親喜歡,禾良妹子親手作了些甜糕和月餅送來,當時娘親還留禾良妹子一塊用飯。」

  穆夫人輕應一聲,溫陣有些幽遠。「禾良……是,是喚作禾良,那是個好姑娘家,只可惜香融過去得太早,沒能見著閨女風光出嫁。」她當年成親,香融跟韓姑一樣,皆是娘家跟來的陪嫁丫鬟,後來年紀到了放出去嫁人生子,獨生閨女顧禾良尚不足九歲,香融便病死。

  「你明兒個再去春粟米鋪一趟,把我那成套的海玉紫珠耳環和釵飾送過去,給你禾良妹妹添嫁妝。」

  「是,娘親。」

  穆夫人靜了靜,忽而感歎。「倘是你孿生姊姊尚活在人世間,現下該也嫁了人,有兒有女了,你說是不?」

  一隻略顯瘦骨嶙峋的手伸來覆在穆容華手背上,他微乎其微一震,看向簾內那張輕布幽思的面容,猜不透、觸摸不著,他內心怔然,一時間只無語。

  「可是……不行的……」穆夫人似也沒要他答話,逕自思量,逕自低喃。

  「也許真是一個劫,當年你爹請示過祥雲寺的得道高僧,怎麼看、怎麼算,都說……說你們孿生姊弟注定遇上此一大劫,闖得過,往後什麼都好了……」輕輕喘息,雙眼張得有些過亮。「還好……祖宗保佑……還好,還好是你活下來,死的那個不是你,那、那就好些……就好些的……你爹撒手歸西,兩姨娘們皆無出,咱們大房就你這根獨苗,不能出事,你爹辛苦一輩子打下的家業,咱們廣豐號的招牌,都得賴你扛著,不能出事的……華兒、華兒,你是華兒……」

  「是。我是容華。娘,我是容華。」

  「死的是你孿生姊姊,不是你,很好,幸好……幸好……」

  手被娘親的五指握痛了,那指甲深深捺在膚上,穆容華動也未動,面上一貫溫文。「是。幸好如此。」

  「小姐,夜深,該睡下了。」韓姑靜靜插話,走過來安置穆夫人的靠枕,亦些微使力地將那只緊掐不放的手扳鬆開來,擱進錦被裡。

  「請娘親好好歇息。」道完,穆容華起身,如以往每一次請安過後,步伐徐慢地走出「宛然齋」。

  通往自己院落「雪霽堂」的長長迴廊上,月光斜打入廊簷,穿透鏤空雕刻的影壁,被分割成方方塊塊的光投落在他胸前半身,藏去他的眉眼神態,直到這時,才聽胸內吐出一聲氣息。

  多年而成的鬱結,彷彿如何都消不去的無形塊壘,沉沉壓著,或者終究是麻木的,痛或不痛,常也分不清了。

  他渴望能瀟灑不羈悠遊天地人世,渴望能向誰借一狂風,吹散這有形的肉身和無形的思緒……

  只是,能向誰相借呢……

  腦海裡乍然浮現的一張黝黑面龐讓他方寸陡凜!

  帶嘲弄的深黑長目,流里流氣的眉梢眼角,永遠噙著玩弄笑意的薄唇闊嘴,亂糟糟又黑得發亮的發,東翹西翹地散在頸後、肩上……

  那傢伙!游石珍!

  他下意識磨磨牙,手悄悄攥成拳頭,實不知怎想起他。

  今日那伏在屋瓦上的年輕漢子,似乎提到關外、提到……馬賊?

  殷叔正領著人固守關外那處新設的貨棧,再過幾日,身為廣豐號大掌事的他亦得親自前去一趟,而近日從關外匯報過來的消息,並無關於馬賊之事……

  ……想玩,下回落進我手裡,再陪你好好過招。

  突地幻聽一般,耳裡劃過那樣的話,甚至又流蕩著放肆的笑聲。

  陰險!無賴!要命的不講理そ。

  誰想跟那傢伙玩?!

  此時此刻的他自是未察,甫一思及珍二,在「宛然齋」裡堆疊出來的那股沉重鬱悶,不覺間已被拋到某處,拋到連他都不知道的某個小角落,暫被遺忘。

  迴廊遠遠的另一端,一隻燃得煦亮的燈籠朝他迅速飛移過來。

  見到提著燈籠,生得圓圓肉肉的可愛小姑娘,穆容華露笑……

  「是韓姑遣人喚寶綿過來的?怕你家少爺認不得回雪霽堂的路嗎?」

  喚作「寶綿」的小丫頭才十二、三歲模樣,圓潤臉上倒擺出老氣橫秋的神氣。小姑娘不能說話,卻能讀懂唇語,此時未提燈籠的小手比得飛快。

  穆容華一下子便瞧懂——

  原來他收在房裡的小丫鬟知他回府,早幫他備妥一大盆熱水和熱飯、熱菜、熱茶,豈知他耽擱再耽擱,不回院落還杵在迴廊上「曬月光」,熱水和熱食都快給晾涼,莫怪小姑娘要鼓起腮幫子。

  小小年紀,倒管到他頭上來。

  穆容華走近,摸了那鼓鼓的嫩頰一記,問:「寶綿,不如你可憐少爺我,嫁我當娘子吧?你愛管,我由著你管,可好?」

  他的話驚得貼身小丫鬟倒退兩步,瞠眸飛眉兼小口一歪,滿臉怪相。

  穆容華仰首哈哈大笑,十足惡少的笑法。

  他甚少這般笑……不!似乎不曾有過!

  待笑出,他不禁微怔,腦中又浮現那張稜線分明的無賴面龐……

  所以,結果,還是受珍二影響了,以為學著放聲大笑,就是真灑脫。

  他斂起不太適合自個兒的張揚眉目,瞅著愣愣仰望他的寶綿,淺淡勾唇……

  「回去吧。你少爺肚餓了。」

  第3章(1)

  大半個月後——

  幸得墨龍這匹駿馬,穆容華自得知殷叔在關外出事、到快馬趕至,僅花十日。殷翼當日是領著人前去接應域外趕來的一批香料,走這批貨,路還是新開的,若能走通、走順,廣豐號關外貨棧才能穩立。

  但結果貨沒接到,人亦失蹤。

  所謂出外靠朋友,穆容華自知離開自家地界,想要探消息、借人借力,還得摸清地頭屬誰。於是又花去幾日時候,透過某位中間者牽線,來來回回斡旋,終得回應,只是——

  此時坐在大紅花轎內,他撫著身上的大紅嫁衣,聽著轎外的噴吶、鑼、鈸吹吹打打……自己究竟應下何事?想過又想,胸中仍虛浮不定。

  約莫一個時辰前,他與那位中間者第三次會晤,對方說,「地頭老大」願意相幫,手邊也已掌握明確線索,亦布好了局,然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問他願不願意當這股「東風」?

  怎能推卸?!

  自然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只是沒料到,這股「東風」,竟是如此——

  「地頭老大」傳話過來,說是布下的局裡,就少一位膽大心細的姑娘來充當新娘子。而這新娘子明擺著,就是用來釣賊上勾的大香肉之一,所以最好會點拳腳功夫,最好身強力壯、力氣十足,最好不怕真被賊人輕薄去,最好最好,來個男扮女妝。

  他求人幫忙,自個兒哪能不出力,「地頭老大」既如此要求,他便入局,妝點成新嫁娘模樣上花轎。

  原以為一切作作樣子而已,豈知啊豈知,一場迎親嫁娶的戲作足真樣。

  鳳冠的樣式小巧精緻,他頭上沒罩大紅喜帕,而是頂著一幕用米粒般大小的珍珠串成的蓋頭。

  他撩開轎窗簾子,再撥開面前垂墜的珍珠串,悄悄覷向外邊。

  怕攪了「地頭老大」的局,今日隨他去見中間者的穆家人馬聽他吩咐,先被遣回數十里外的關外貨棧待命,只有他的小丫鬟倔著驢脾子打死不退,硬跟到底。

  寶綿正亦步亦趨跟在轎側,竟也穿得全身喜紅,打扮成隨嫁的小喜娘,圓臉紅撲撲,嫩唇點絛,就可惜表情有些凶狠,她皺著眉,眸子瞠得圓大,滴溜溜轉,怕有惡人藏在暗處、隨時要撲來似。

  小女孩家一番妝扮後,果然是含苞待放的可愛小花……穆容華瞧著心底泛軟,隨即想到自己此刻模樣,不禁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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