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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梁鳳儀

  唐太太禮貌地跟我打招呼,也跟世勳道晚安。

  我立即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打冷顫。

  —個箭步跑回睡房去,蜷伏在床上,也不造聲。

  世勳追上前,俯身吻住我的髮鬢。

  「請別碰我!」

  世勳呆了一呆,在床沿坐直了身子。

  「世勳。」我沉住氣,冷冷地繼續說:「以後你回來,在樓下幾層出電梯,再自後樓梯走上來好不好?」

  世勳投有答。

  良久。

  「為什麼要多此一舉?為了我在電梯間碰上了唐太太?」

  「對。」我毫不諱言:「唐家跟香港的廠家和貿易發展局的人都熟。」

  「這有什麼關係?」世勳少有的暴躁:「為什麼要我如此鬼鬼祟祟,完全見不得光!」

  「這句話應該由我對你說的,是嗎?」

  這以後,世勳總是在17樓或者16樓出電梯,走上兩層,才回到我們家裡來。

  我當然知道世勳是委屈的。 

  不但晚上回家,不得光明磊落。就是早晨上班,我們也囑司機把車子開到倫敦戲院旁邊去,硬要世勳在那兒下車,走回寫字樓,我從不肯跟他一道在孫氏百貨的大門口雙雙出現。

  這天,上班時下著滂沱大雨。

  車子慣常地停在倫敦戲院道旁,我們都忘了帶雨傘。 

  一下了車,橫過馬路,走回孫氏,一定淋得全身滴水。 

  世勳吩咐司機:「把車子駛過孫氏大門口,」

  我突然不明所以的心頭一陣委屈、不快,發洩地一下子推開車門,跳下車,頭也不回地衝過馬路。

  雨水毫不留情地猛灑下來,像給我徹頭徹尾洗了一個蓬蓬浴。

  我反而覺得舒服得多了。

  走回辦公室去時,冬妮嚇得什麼似的叫:「天,我以為是河裡頭撈上來的水鬼!」

  換過了一套長期掛在辦公室備用的西服,抱住冬妮給我沖好的熱茶,恍如隔世。

  回想當時,只有一個強烈的意識,我決不要被人看見孫世勳跟我一道上班。

  「舒服多了?」冬妮問。

  我點點頭。

  「你沒想過這樣子會鬧肺炎?」

  我搖搖頭。

  「孫先生知道你冒著雨回來嗎?」

  「冬妮:」我試呷著茶:「這兒沒有你的事了。」

  冬妮帶上了門。

  我重重地吁了一口氣。

  還沒有定下神來,世勳突然推門而進。他臉色蒼白得像一塊紙,額上青筋暴現。連頭髮都震怒得躍躍跳動,像—頭枝獵人激怒的雄獅,回過身來準備反噬。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心態!你日防夜防,難道就防得了悠悠眾口?任何人要造謠生事,根本不用真憑實據!」

  對得很,誣陷之下產生的冤情,理虧的不是我,我可以不管。如果錯在自身呢?自當別論!

  「你是要故意為難我,甚至為難自己,去補償我沒有娶你為妻的過失,是嗎?」世勳不住地喘氣:「今時今日真的沒有再為情愛而放棄—點自我的女子了嗎?我母親的年代已然過去?」

  我望住孫世勳,整個人如掉冰窖。他竟一直期望我像他母親,甘於為愛情而屈居小室,畢生飲恨。

  我沒有在事前想清楚後果,是我錯。

  但總比他處心積慮更值得原諒。

  今時今日,還能那麼簡簡單單,以愛為借口,就可以隻手遮天,雄霸天下?

  以前,人言可畏,女人大可以乾脆別站到人前去。今日,人在江湖,風風雨雨,照頭照腦打過來,要避也無從可避。

  20世紀末再沒有養在深閨,只談情愛的女人了。甚至連吟風弄月,傷春悲秋的日子,都不再是人過的了。 

  孫世勳說對了:他母親的那個年代已然過去!

  我們倆都不是吵架的人。

  心靈的契合與疏離,全都點到即止。

  從那晚開始,世勳沒有回過淺水灣來。

  同日,我遣走了司機。每早電召的士,把我載到地鐵站去轉車上班。

  人的感情,要來便來。

  人的關係,要去便去。

  最低限度,現在我能提起勇氣,搖電話給大姊。

  「寶山嗎?從你的語調,並不見得你神采飛揚?」

  「大姊,你過慮了,」

  「你沒事就好!有事了,世上也沒有誰能救得你!這話是你教的,你別能醫不自醫!」

  大姊的說話,是否有弦外之音,不得而知。

  「姊夫近況如何?」

  「他?哈哈!」大姊笑:「妻賢妾美,不亦樂乎?」

  「關係很公開」

  「世上沒有紙可以包得住火。彼此大方一點,樂得清爽。」

  「外邊的人不會說什麼嗎?」

  「怎麼不會?你算是個有文化有教養的人,難道不知道香港最暢銷的雜誌是影畫週刊,而非政治評論?誰不喜歡拿人家故事作茶餘飯後的甜品。」

  「你由著他們呢?」

  」我難道宰了他們?」

  「大姊,你真的變了,變得……那麼現實和堅強!」

  「梅神號遇險記,要不死無葬身之地,要不死裡逃生,自知應變,」

  「我多麼的不如你!」

  「事到臨頭,總有開竅的一刻。你不是沒有見過我愚蒙的時候,」

  「有回家去看母親嗎?」

  「電話是通得勤的。我們別小瞧了老人家,她自有意根,才能誕育我們姊妹二人!」大姊又笑。

  「大姊!你說得是!」

  「寶山……」大姊很有點欲言又止。「你新居如何?」

  「還好。」

  我當然意會大姊為何吞吞吐吐。香港能有多大?

  這城鎮,尤其是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前者是被人們氾濫的妒嫉心所制止,後者呢,當然得力於人們幸災樂禍的情緒,推波助瀾!

  姊妹倆沉默了一陣子,就掛斷了線。

  我其實很想告訴大姊:一切都已成過去了。我正在考慮搬回太古城。

  可是,我既在當初沒有提供故事的開頭,又何必無端端交代結尾?

  現狀會真是我和世勳的結局了嗎?

  午夜夢迴,再無一枕的淚。

  我輕撫著那個空置的枕頭,無限唏噓。

  縱有一簾幽夢,誰共?

  我不是沒有過世勳輕推房門,重投懷抱的希望的。

  太多難圓的好夢,只有日益令人心灰意冷。倒是無夢無歌的日子,還能睡上幾小時。

  記得,我曾在一個半夜裡驀然驚醒了,抱住世勳,問他:「如果我有一天,突然離你而去,遠走天涯,你怎麼樣?」

  他當時睡眼朦朧,不置可否。

  我使勁地把他搖醒,迫問:「答我,答我,」

  「半夜三更,胡思亂想!職業女性尚且如此,跟個女詩人、女作家走在一起,豈非晚晚睡不安寧!」

  「世勳,你答非所問。」

  「好,好,屆時,我必拋下一切,誓要把你尋回身邊來,再用把鎖,鎖住你,好不好?你現在先讓我睡覺!」

  「不,你多答一個問題,才好睡!」我繼續嚷:「剛才你說的,是真心話?言出必行嗎?」

  「不!」

  「什麼?」我驚叫。

  世勳給我吵得睜開了眼睛,拿手撫著我的臉,說:「女人要聽些虛無飄渺的話,我儘管說著逗你開心!實情是,我不會!」

  「你不愛我?」

  「我知道你定會下這個結論的。」世勳看住我,輕輕歎了一口氣:「男人跟女人愛的觀念和方式並不相同。你老是覺得兩個人跑到荒島去過活,就是愛情。我不認為如此。現實裡頭有很多很多的不如意,共同克服、適應,在困難中不肯退讓,不談分離,這就是愛情。」

  世勳伸手把我的手印在唇上,再說:「人生有很多責任必須肩負,相愛的人共同去迎接,去分擔,無分彼此,並不推卸逃避,這才算偉大。」

  我當時想,這真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了。

  「永恆相愛的人,不一定能一生相處。」這是世勳說過的話。

  芳草無情、似有情。

  誰說不然!

  我不得不同意,即使為愛對方而不斷修正自己的為人處世之道,仍怕有個極限。

  我伸手亮了床頭燈,披衣而起,推出窗前殘月。

  有道是:樓上看山、披頭看雪、燈前看月,別有一番滋味。

  如今心頭的這番滋味,是苦不足甜。

  一水天涯,只隔著那麼一個小海灣,世勳在他的樓頭,可是跟我一樣的無可奈何?

  遠在英國的那個蕙菁呢?她又如何?

  唉,人世間只有血緣骨肉,能抵擋住人際的誤解與隔離。再不堪,依然是父子夫婦,不見不見還是相依相敘。

  情牽一線,那一線是血脈,強韌無比,斬不開,切不離。

  其餘的人事,只消一但撒手,不管是無心抑或有意,待要重拾舊山河,真是難以為情,不知如何著手?

  一年當中失眠365B,早晨還是要上班的。痛苦不堪。

  再出色的化妝品,都未必能掩蓋得住黑眼圈。

  然而,神情絕不可落寞。一定得精神抖擻,應付場面。

  眼睛哭得變了核桃般大,人前就推說風沙入眼好了。 

  借口一定要漂亮!

  請謹記,社會不設同情獎!

  我挺起腳膛,走進辦公室去!

  冬妮跟在我背後,說:「孫先生剛才囑咐,你一回來就請你到他辦公室去!」

  冬妮指的當然是孫世勳。孫世功去了日本,還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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