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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梁鳳儀

  我真是泥足深陷,無從自拔了。

  孫姨奶奶的這番話,說在她口裡,分明是承認了我和世勳的關係,確定了我的新身份似的。

  怎麼孫世勳這一邊的人,好像要設個圈套,讓我走進來,成了他們的一員似的。

  我是愛世勳的,但並不等於我就這樣不明不白當了孫氏第三代的側室!

  老天!這家人為何如此恐怖,硬要把過去的婚姻形式套到現代人頭上來:還不知下一步要不要我穿起褂裙來斟茶兼改名!

  我望住眼前這位老太太,驀地愈想愈驚,把從前發生的種種,湊合在一起,好比一塊塊碎片,終於拼成一幅圖畫!

  章尚清跟孫氏兄弟情同手足,任事於上海孫氏百貨,一起認識了一個模樣兒似我的女孩子,這女孩子卻愛上了已有妻兒的孫崇業。生下了世勳,孫崇業就去世了,章尚清對世勳母親不但未曾忘情,反而愈愛愈深,不能自拔,又以祟業已死,於是精神上代替他,守住孫氏產業,跟孫祟禧一起把百貨業發揚光大,再把一盤已上軌道的企業在去世前交回給自己愛人的兒子手上。

  而我,他們希望我繼承章尚清,無名無分一輩子守住孫氏的家業?nbsp; ?br />
  會不會連世勳愛我,亦是假情假義,無非增添他們家族之爭的一名幫手!企圖如虎添翼?nbsp; ?br />
  我忽然害怕得要死!象硬是被推進時光隧道般,要我的思想行為一律倒退五六十年?nbsp; ?br />
  「寶山,你怎麼呢?」世勳搖動著我的手。

  「寶山,寶山!」世勳一直在喊。

  我才從迷惘中醒覺過來。

  「她是累了,送她回家去休息吧!」

  世勳送我回太古城去!我無心把世勳介紹給母親,只頹頹喪喪地走回房間去。

  一夜,都在發惡夢。夢裡只見我在孫氏百貨內,奔波勞碌,捱更抵夜,變成個滿面皺紋的老太婆,回頭只見世勳拖住那個蕙菁的手,她母親抱住小孫兒,一家不知多麼快樂!

  章尚清的喪禮過後,孫氏管理階層略要重整。

  公司上下都疑雲四起,究竟誰會坐上章尚清的位置?

  揣測很多,包括了把我提升的可能。以我的工作能力是應付得來的,只是年紀輕,名望比較嫩弱,尋且章尚清是董事局成員,有孫氏股權,才名正言順地當得上董事總經理。

  我一碰到名正言順這四個字,就觸霉頭!

  或者孫氏兄弟二人之中,其中一位兼任總經理!當然也可以在同行裡頭禮聘一位眾望所歸的人前來壓陣。

  無論如何,把孫氏集團主席,亦即世勳的堂大姐孫世怡請回香港來,一起商議,似是十分需要的。

  孫世功自告奮勇負責聯絡孫世怡。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因為他們曾多年同居於加州,多少有交往,感情較之世勳更為熱絡。

  據孫世功報告,世怡雖是50多歲,但身體極為孱弱,非必要不欲舟車勞頓,請兩位堂兄弟擬就一切情況,再設法跟她聯絡,才作最後決定。

  本來,人望高處,我不否認董事總經理的職位原本是我工作的目標。然而,自與世勳走在一起之後,心理上起了許許多多的變化。

  最明顯的是怕今時今日,升了總經理,會有人懷疑是我跟太子爺睡了覺,才換回來的好處。把我雙重地看扁了,真是深深不忿!

  我實在怕跟世勳在一塊兒打理孫氏。要是人所共知的夫妻檔,那不同,我歡天喜地地勉力做個內外兼顧的賢內助,絕對天公地道。現今關係半明半暗,不欲為人知,又欲為人知,在很多事情上產生極大尷尬和不便。

  尤其討厭我那揮之不去的惡夢,常擾我心。

  世勳微微覺得我心情怪異,很關心地迫問究竟。

  反被我狠狠地塞他一句:「老姑婆一旦經了人事,適應不來,就是如此!」

  世勳被我弄得啼笑皆非。

  自英國回來後,他一直積極物色淺水灣房子。

  我固然沒有讓世勳上我家,也不方便到他的居處,更不可能到酒店投宿。日子一拖長了,世勳就更如熱鍋上的螞蟻,老催我去看物業。

  我的反應懶洋洋。

  真沒想到, 日盼夜盼有自己的一頭家,到如今唾手可得之際,卻如此的不起勁,近似漠不關心。

  歸根究底, 自己知道自己事,老是不適應新身份和新角色。耍甩又甩不掉,要從容又從容不來。

  在公司裡頭,更加敏感不安,只消跟世勳走在一起,有職員擦身而過,自然地望我們一眼,我就驚覺,惟恐他們在我背後竊竊私語,笑我當上人家的情婦。

  那天,跟人事部開會,重審孫氏集團的公積金製度,對承辦員工福利保險的公司也一併檢討。只因東華三院護士的遭遇,使很多大規模機構都乘機翻查職員退休等等福利計劃。

  會議席上,人事部收集了公司上下員工的意見調查,有2/3以上的人不滿意目前的制度,要求重新訂定新的退休

  及公積計劃。各部門主管都主張人事部根據職員建議予以調整。

  我當下說:「民意與士氣固然值得尊重,但公司會不會一下子承擔太大數目,應該放在考慮之列。我看讓人事部根據目前公司在福利制度上頭的支出與員工的得益,以及改善後的情況,作一個數目上的比較,再讓我參詳,呈交上頭通過吧!」

  採購部的經理姓韋是個年輕勇將,最大的好處也同時是他最大的壞處,他一向辦事神速,卻嫌耐性不足。對我的建議,他皺皺眉頭表示:「又要花多一頭半個月的時間,才有結果,」

  「那是一勞永逸的事,志不在多等一時,要不是打算長期效勞孫氏的,退休與公積金根本與他扯不上邊!」

  「我們打工仔的心態,跟沈小姐你又怎會同出一轍?」

  小韋衝口而出的一句話,認真分析,沒有妄撞成分,只有抬舉份兒。然而,一聽進耳裡,頓覺難堪,環視各部門主管,又都抿著嘴,不答腔。會議室內,一下子鴉雀無聲,我更覺得尷尬,更肯定小韋話裡帶刺。

  在同事們的心目中,我再不跟他們身份一樣是打工仔了嗎?當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已成了老闆的姘頭。那個跟了我半輩子的打工仔銜頭與身份,從來未嘗覺得矜貴過!直至驟然失去了,才深深體會到原來自食其力,有它的一份高雅情操在!

  握在手中的幸福,無人會珍惜。

  然而,我月底薪金,絲毫沒有增加。我有因為跟世勳的關係,而改變我在孫氏的受益嗎?

  沒有,一丁點兒都沒有。

  理直自然氣壯,幹麼我要滿臉脹得通紅,怪罪到同事的一句半句無心的說話上頭?或者,他根本是胸無城府,言出無心!

  多心的是自己!

  做賊心虛的例子,愈來愈多,不勝枚舉!

  我顯然的憔悴了!

  世勳以為搬進屬於我倆天地的新居,我迷惘的心情就會好轉過來了。

  他終於在淺水灣一幢華廈購人了套間。

  那真是金屋一所呢!

  世勳慇勤地陪我去看房子時,我是不能夠說不滿意的。

  大廈樓高30層,聳立於淺水灣道上,面前毫無阻擋,儘是碧海藍天。

  一梯兩伙,我們在20樓。房子一共3000英尺.時值800萬港元,再加裝修傢俱,就是8位數字的家居了。若還不合我的心意,就未免奢求過分了吧!

  世勳十分周到,他怕用孫氏的司機,接我們上班下班,會惹得人多嘴雜,引我不快。於是另外用了一個私人司機,買了部平治190,平日專門載我返工,假日可讓我自己開了圖個輕便靈巧。

  一切都不是如意了嗎?可是,我並不見得開心。

  連搬出太古城去,我也要給母親堆砌借口,說是公司今年改制度,高級職員全部都有房屋供應。只留給她老人家一個電話聯絡就算了。

  母女倆絕口不提仍舊共住一室的可能,彼此心照。

  母親倒有說過要來看我的新房子,我推說忙。這以後,她再沒有重提舊事,最低限度一連幾個星期,真的只跟我通電話閒談,就算了。

  看來這老人家的精靈練達,要臨到有重大事故發生了,才會表露出來。

  以前,我低估了她。

  同時,也高估了自己對環境適應的能力與對自尊維護的迫切。

  至於大姊那兒,就更是刻意迴避了。怎樣向她解釋呢?

  是我狂打自己嘴巴,搬起石頭來砸自己的腳。明知故犯,尤在其次,叫大姊如何以她目前的身份,去跟我談心!她巴不得把世上的狐狸精趕盡殺絕,如今其中一尾九尾妖狐竟是她親生妹子,叫她如何下得了台?

  人的思想跟際遇,都一樣會得愈窮愈見鬼。

  明顯地,我愈發對世勳和我的關係憂愁顧慮,就愈多杯弓蛇影。

  不是嗎?

  那天晚上,世勳有應酬,敲過了ll點才回到淺水灣來。

  我在客廳裡一聽見電梯開門聲音,立即飛出去開了大門,不但見到世勳,還見到住在對面套間的唐太太。唐家是香港出名的玩具出品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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