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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姬小苔

  他對我的大道理驚訝。

  「我妹妹死了,我哭得再傷心也對她無益;巫美花離開了你,你把自己弄成多悲慘都不能挽回。」

  「我沒有要挽回什麼。」

  怎麼沒有?他受我指責還想挽回面子呢!

  人做某些事,總要帶點強迫性,但我還沒辦法強迫他不哭。

  「我只說到此為止,陳先生,你是聰明人,何苦跟自己過不去。」

  他是聰明人,聰明人不該任自己坐在這兒如枯骨朽木發臭發爛,更沒有人要。

  我走開了,兩步之後又回頭:「我給你一個良心的建議——你可以先把自己洗刷一下,也許你會改變想法,喜歡自己也不一定。」

  他的臉被我的刻薄話說得飛紅。他還知道臉紅,應該還有救。

  孫國璽找我去談話。他才四十五歲,但嘉露害他一夜之間老了不止十歲。

  她是個小害人精,平時頑皮淘氣,死了還折磨人。

  他在松石小築接見我,第一句話就開門見山。

  「嘉露著醫生的事你事先知道?」

  「不知道。」

  「你曾帶她去檢查過?」

  「是。」面對他的指控,我無從分辯。他知道這麼清楚,絕非空穴來風,八成請了私家偵探。他是冰山型的人物,表面不動聲色。

  「多久的事?」

  「兩個月前。」

  「醫生怎麼說!」

  「她沒有病,但是要用坐藥。」「和一個男人討論這等隱私的事,難免面紅耳赤。

  「那時候你就知道她——」

  謝天謝地,他沒說出「失貞」這兩個字。

  「知道。」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好半天才問:「她告訴過你是誰嗎?」

  「她沒說。」

  「你問了嗎?」

  「這有什麼不同?」我輕聲問。

  他許久許久才歎了口氣「沒有,沒什麼不同。」

  雖然已是秋天,但房間面向花園兩邊的活動帷幕依然是打開的,坐在房裡也跟坐在花園中一樣,可以輕易看見盛放的花朵、營營的蜜蜂、樹叢與蝴蝶……

  微風中,一陣又一陣似有若無的香氣。

  那香氣撲朔迷離。讓人想問:到底有沒有玫瑰花?雖然親眼看見了,仍然被風愚弄。

  十五歲的花,還沒開就謝了。

  「你回去吧!沒有別的事了。」他這算閒話家常?

  但我知道他沒有說出來的,比我知道的要多得多。

  「你如果知道什麼請告訴我。」

  他驚訝地看我一眼。他變得更老了,驚訝的表情顯得老態。

  「是的,你知道什麼?」我緊迫不捨。

  「我知道還用得著問你?」

  「你不是問,只是確定。」

  他沒問我「確定什麼?」

  他是成竹在胸。

  當然,他報仇的心比我切。

  「你預備怎樣做?」

  他不回答。

  八我在回去的路上不斷想著孫國璽可能採取的手段。

  他會殺了那個罪魁禍首。

  在這個時代,殺一個人畢竟還不那麼簡單,儘管他有天大的罪名,殺了他還是要犯罪。

  殺人也是一種藝術。

  孫國璽有的是錢,也有的是腦筋。

  不過那也得找得到真兇才行。我確定他還沒找到,他若那麼神通廣大,也不會來問我。

  若想在他之前找到那個渾球,還真要有點本事才成。

  我邊騎著單車邊想,剛進巷口,一輛車對我大鳴喇叭,緊接著,海倫那頭卷髮從車窗伸了出來。

  「喂!掉魂啦?」

  去她的!我皺起眉:「幹嘛?」

  「有空沒有?我請你吃中飯。」

  「吃過了。」

  「吃過飯了?那麼喝咖啡也行。」她跳下車把我從單車上拽下來,再把單車塞進她的後車廂,就這麼讓後車廂一路敞著大門招搖過市。

  我無力反抗。再瘋狂的事她也幹過,她是個傻大姐。

  她在一個咖啡店門口停了車。

  我明明不餓,但看見了熱氣騰騰的咖哩雞飯,突然一陣難受。

  「你多久沒吃過東西了?」海倫同情地看著我。「還是我該用另一種方式問——你上次吃飯是什麼時候?」

  昨天。昨天中午我看陳誠什麼都沒得吃,做了一個炒飯,結果他仍然沒吃,我自己把炒飯吃得精光。

  附贈的咖啡送上來了,香氣撲鼻。

  飯和咖啡竟給了我一種從未有過的充實感,我才自半飢餓狀態的夢境中醒來,呆呆地向前凝視。

  「告訴你一件事——你母親要我通知你,你爸爸回來了,住國賓飯店六O  五房,他想見你一面。」

  他在紐約搞牛肉場真發了財,對不對?現在住得起國賓飯店了。

  「說話啊!」海倫推我。

  「有你這種朋友是我的不幸。」我冷冷地看著她,「你講任何一句話都要拐彎抹角。」

  「我沒有。」她分辨。

  「你害我消化不良。」

  「那是你的胃不好。」

  「是嗎?」她原可以一見面就把該講的說清楚,而不是讓我先吃飽了再害我。

  「越紅,他究竟是你爸爸!連你母親都能原諒他,為什麼你不?」她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在我心目中根本沒有他的存在,談什麼原諒不原諒。」我站起來,「謝謝你的午飯,我走了。」

  「等一等。」她伸手攔我,「還有一件事——你托我找的新工作,有著落了。」

  「謝謝你,我已經有了.」

  她坐在那兒目瞪口呆:「越紅,我發現我愈來愈不瞭解你。」

  「你幾時瞭解過?」

  她付了帳追出來,我正在她後車廂中把單車抬出來。

  「我們多年的好友,你這樣就算了?」她哀求。

  「算什麼?」

  「我們的友情。」

  「我們還有友情?」我冷笑,「好,我們算個清楚,陳誠的事怎麼說?」

  「哪個陳誠?」她真會作戲。

  「以前有個大官叫陳誠,在台灣實行三七五減租,已經死了,你想我會是在說他嗎?」

  「愛說笑!」

  「我不喜歡跟一個臭男人同住一個屋簷下。海倫低你幹的好事!」

  「啊!不喜歡就搬家嘛!」她裝呆扮癡的確很有一套。

  「你布下的陷階。」

  「是嗎?」她傻笑,「陳誠不好?」

  「這麼好的男人怎麼不留給自己?」

  「我沒有福氣。」

  跟她講也是白講!我還是辦自己的正經事要緊。

  「等等!」她一把拽住我,差點兒把我連人帶車拽倒在地上。「聽我說,越紅,你們合適,你放棄了會後悔一世的。」

  我頭也不回地騎上車走了。

  到了民生東路,我找到了麥當勞,從旁邊的公園進去,找到了六百二十七巷,在一棟大廈前停下,按七樓的門鈴。

  「誰?」好半夭,才有人來應門,剛睡醒的聲音朦朦朧朧的,像錄音帶中的背景效果。

  我沒應聲,那個年輕的女孩又問了一次。

  「找小江。」我的聲音模糊得讓她聽不出性別來。

  門開了。

  我乘電梯上去。這麼好的房子,電梯中卻都是穢物、報紙、冰棒袋、漢堡空盒。我盡量靠門口站,門一開就衝出去。

  鐵門是開的,我推開裡頭的雕花硫化鋼門,景象令人駭然:一個女孩子倒在沙發上,垂下來的手臂上滿是針孔,另一個正蒙著塑膠袋,在吸裡面的膠。

  「哈!原來是你!」打速賜康的那個認得我。她口齒不清地說:「你是嘉露的姐姐……,到這裡來幹麼?」

  「小江在不在?」

  「不在,去包秀去了。」她顯然說話大舌頭,但神智倒還清楚。

  「我跟他約好的。」我筆直地走進右邊的通道。

  「是嗎?」她警覺地想來攔我,無奈力不從心,又倒回沙發,睡在吸膠的身上。

  真是個垃圾堆,像嘉露那般嬌嫩的女孩怎麼能忍受她們?難道在我沒看見時,她也是同類?

  房間很多,我沒把握小江在哪一間,只好一個門一個門地試。

  第一個房間裡有四、五個傢伙正在練歌,鼓打得震天價響,吉他彈得必必剝剝。

  那夥人唱得正起勁,沒人理睬我,我趕緊關上門,又去開另一扇。結果真不巧,一男一女睡在裡頭,我才一推門,那女的就拉開嗓子叫起來,男的立刻蒙住她的嘴。

  「對不起!」我關上門。

  小江在最後一間。很體面的一個辦公室,裡面乾乾淨淨,電腦、打字機一應俱全。

  他看見是我,吃了一驚。

  他不會不認得我,我反手失上門。

  「越小姐,請坐。」

  我坐了下來。

  嘉露的喪禮上,他是唯一不到的客人。

  他沒有理由不來,他是青蘋果的經紀人。

  莫非他內心有愧?

  「找我有事?」他從慌亂中恢復鎮定。,「有。」我說,「我來取嘉露的遺物。」

  「她父親已經派人來過了。」他為難地說,「你不會不知道吧?」

  「據我所知,還沒有人清理過她的辦公室。請你把鑰匙給我。」

  「那是她和其他女孩合用的,我怎麼會有鑰匙?」

  我看著他,定定地看著。他有一百八十公分,是個挺好看的男人,也會打扮,從前是著名的熱門合唱團的主唱,但我從來都看他不順眼。

  嘉露的朋友我沒一個順眼。

  「聽我說,越小姐,我很忙,沒工夫招待你。」

  「我不需要招待,只要鑰匙。」我很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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