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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姬小苔

  我不讓她跟我睡,不讓她粘我。

  我怕沾惹上她。

  我怕愛。

  愛,在印象中,多麼肉麻的一個字。

  但我現在卻為它而痛苦。

  我甚至怕看到小小的女孩、洋娃娃、綴著蕾絲花邊的睡袍……

  青蘋果的成員來了,她們幫不上什麼忙,但她們哀傷地說,她們願意為孫嘉露做任何事。

  她們是做了事,她們才來不到半個鐘頭,就會泡在游泳池中,水仗打得唏哩嘩啦響。

  管家來把這群沒心肝的小女孩趕走,母親更是怒形於色,好歹這也是喪家。

  但我叫他們慢點動手。

  孫國璽獨站在露台上,正在往下看,秋風中,他頎長的身影一動也不動,看著游泳池。

  嘉露她以前會游蛙式、蝴蝶式、自由式,游得很好,但他從未為她鼓過一次掌。現在,他卻好似在池中看到了什麼。

  連像母親那般遲鈍的人都掩起了眼睛。

  孫嘉露不是最孝順的女兒,也非最好的妹妹,但是,天啊!我真想她。

  「青蘋果」在池裡玩了很久,走的時候,我聽見管家告訴他們,歡迎她們再來。

  家裡有點生氣總熱鬧一點。

  但她們沒有再來。

  她們也非心肝全無。

  嘉露生前的朋友來了許多。有電視台的、報社的、娛樂界的,他們眾口同聲說嘉露死得太早,否則她是山口百惠第二。

  這也許是實話,她生時,他們也這樣稱讚她。

  黃百成也來了,他告訴我,不去上班沒關係,千萬要節哀。

  上班?還上什麼班?還管它要不要緊。

  「我要辭職。」我說。

  他呆住了。

  他現在有巫美花,我做得的工作,她也做得,說不定做得更好。

  「你不能丟下我一人。」他叫。

  他說得真好,丟下他一人。

  那麼我呢?我又被誰丟下?

  海倫告訴他,我傷心過度,別理我,喪假滿了,自會乖乖滾去上班,反正我也無處可去。

  她倒瞭解我。可是這回不大一樣。

  我不再上班,我甚至會厚起臉皮伸手向孫國璽要錢用,因為我需要。

  我要用所有的時間去我殺嘉露的兇手。

  那個該死的東西害我妹妹懷孕,害她丟人,害她孤伶伶地去找密醫,死在手術台。

  才不過十五歲。

  花蕾剛剛綻開的年齡。

  來弔唁的人很多,我一個個仔細觀察,卻無從分辨哪個是真兇,只好一概列入嫌犯。

  三國裡的曹操說的,寧可錯殺一百,不漏過一個。

  我的心裡已經不正常了,我自己知道。

  喪禮熱鬧極了,孫國璽從他的書房中走出,向所有賓客寒暄,絕對沒有人猜得著他今天早上還傷心得吃不下東西,但此刻神態自然,只是消瘦許多。

  喪禮進行時,有不少閒雜人等擠進來拍錄像帶。嘉露的猝死是件大事,也是個神秘事件。

  一直到現在,仍沒有人確知真正死因,當然,坊間不乏各種猜測,有的小雜誌描繪得十分露骨。

  但嘉露只有十五歲。

  一般人不大能相信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能做出什麼。

  我也無法相信。

  孫國璽沒教人趕那些湊熱鬧的歌迷。嘉露年紀小,這樣的「身後哀榮」,她一定歡迎。

  為什麼最後一次不讓她高興高興?

  前來上香的團體一波接一波,樂隊演奏著嘉露生前唱紅的曲子,一首又一首,青春活潑,喜氣洋洋。

  她是個快樂的天使,完全不該有眼淚的。

  但是她有。活著時獨自哭泣,去時將玫瑰花兜滿衣襟。

  孫國璽到最後忍不住也哭了,我母親扶著他,將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

  他們從青梅竹馬相好到現在,才有那麼一點像夫妻。

  我緊握雙手,無法出聲或移動。

  我的小妹會如青春小鳥,現在也如青春小鳥一去不回。

  她的愛、她的夢,已成泡沫幻影。

  啟靈了。

  花車往前緩緩移動,街道兩旁擠滿了人。

  他們來看嘉露最後一眼。

  如果沒有這麼多人送行,嘉露一定很難過。

  孫國璽替她在三峽買了一塊地。

  風景絕佳,前面是山後面是水,旁邊是果樹園,碩大的橘子、檸檬、楊桃、柚子掛滿樹頭。

  行列中有人批評風水欠佳,因前遠方盆地裡有兩支大煙囪,鎮日噴著濃煙。

  嘉露不需要風水,她沒有子嗣,她一直只是一個人。

  緩緩起伏的坡地上,用黑色的花崗石修砌出一個方塊,那便是我妹妹最後的安息所。

  此刻,她不再唱歌、跳舞,她睡在這裡。

  我真不忍心讓她孤單留下。

  她怕黑。

  晚上是最後的儀式。

  依照本地習俗,我們得燒紙房子、紙車子、金童玉女,甚至全套電器給她。

  孫國璽從台南請來了最好的紙紮工人,忙了一禮拜,扎出全套的金山銀山。

  放置在空地上時,蔚為壯觀。

  聶小倩死後成為女鬼,嘉露不會,她仍是公主。

  午夜,我們齊集到淡水河邊的水門去,工人把紙紮排好後,開始點火。

  火燒了起來,起初只有一點,但迅速地漫延成一片火海,把四周的黑暗都吞噬了,那奇特的火光,像晚霞般的燦爛。

  孫家其他的人和我們手兒緊緊相牽,圍成一個大圓圈,團團護住金山銀山。

  這是家人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保護她,不讓徘徊的孤魂野鬼奪取她的財產。

  我們牽著手,望著火。

  火熊熊地燒,在聲勢最旺的時候,又熊熊地走向寂滅。

  火堆外,圍滿了旁觀的人。

  空氣是那般的靜默。依稀,我聽見了風聲,像哭泣一般的風聲。

  迴旋不去。

  「嘉露!嘉露!」

  我聽見有人喚她的名字。

  我聽見了夾雜在風裡的歎息聲,像在問——她為什麼只來了這麼短暫?短暫到還不知人生是怎麼回事......嘉露的事辦完了,我才想到陳誠。

  他是個好男人,但是命不好,他失去了巫美花。

  我回去時,他一個人坐在客廳裡,生氣全無,那模樣倒像是在生病。

  巫美花曾托付我以重任,我卻沒有盡責。

  我靠近他時,才發現地毯上全是空瓶,空氣中還瀰漫著酒精的氣息,他也不似前些日子初見的那般潔淨,已經開始邋遢了。

  他睜開眼,看見是我又閉上眼。他瘦得很厲害,可能很久沒吃東西了。

  我心裡一酸,如果我能為他做什麼,我願意去做。

  我以前未幫嘉露做的,非常後悔。

  「陳先生,你還好嗎?」我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他的唇邊出現一絲苦笑。

  「我做點東西給你吃。」

  他搖搖頭。

  失戀的人我不是沒看過,但他如此消沉未免太過分了。孫國璽斷了後代,還是能相當地維持尊嚴;他這樣,白白讓人看不起。

  我歎口氣。也許,不該我的事,何必去管。

  「越小姐——」我預備走開時,身後傳來他的聲音。「謝謝你。」

  聽他那麼有氣無力,我渾身不舒服。

  「陳誠。」我一時氣不打從一處來,「你這樣消極頹唐,到底有什麼意思?」

  他沒出聲。

  我回過頭來,居然看見他的眼淚。

  一個30歲的大男人做小女兒態。我厭惡地一摔手。

  換做任何人,我都能走得開,包括孫國璽。嘉露走後,我連話都沒和他多說一句。

  但陳誠不同。

  他——真的沒有別人了。

  我歎口氣,只好回轉身。

  「陳先生,外面的世界大得很,為什麼不出去看看?」

  「我失去了美花,」他毫不慚愧地嗚咽。

  「她什麼時候是你的?」我反問。

  「以前。」他完全聽不懂我的意思,回答有如白癡。

  記得第一次見他時,他高貴得很,怎麼,失戀一次使嚇呆了?

  「以前她也不是你的。」我不屑地說。

  他傻傻地看著我。

  「以前她姓巫名美花,並不是你陳某人的手或腳,或寄生的某一部分,現在也是。」

  陳誠還是那樣呆呆的。看樣子,強勢國要彼此攻擊,或是消滅第三世界的人類,用不著發明什麼生化武器、核子彈頭,只要多方研究失戀的方法便可遂願。『「聽我說——」我把聲音放柔和了,靠近他。真是不得了,他身上有股餿水的味道,但那也竟包涵著親切感,那味道是童年陋巷記憶的一部分。

  「人的一生很短,可以擁有的不多,可以失去的更少,換句話說,你不曾擁有過巫美花,也不曾失去她。」

  我以為自己是老子第二,但不料陳氏的金口竟出乎意外。

  「你妹妹死時你不哭嗎?難道你也從不曾擁有過她,也不曾失去她?」

  看樣子,這叫做傷心人對傷心人,流淚眼對流淚眼。同樣遇到傷心事,我在他面前逞什麼強?又何必冒充哲學家?混亂的世界,豈會件件不動心?但我不預備與他相對唏噓。

  「我妹妹的事有人告訴了你?」

  他點頭。原來海倫並非與他全然不識。那——我住到這兒......我一下於明白了過來。可惡的海倫!可厭的海倫!她是渾帳加二百五。

  我若犯了人間罪下地獄,她絕對不止去十八層,一定還有得落。

  「我妹妹——」我深吸一口氣;好半天才說得出話來,「我當然難過,但直到她去時我才明白,活的人為自己流淚,並不是為死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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