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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各位早,今天,我們做一個小小測試--」

  小學生們不約而同倒抽一口冷氣,對於測驗的反應,真是沒有國界之分。

  可恩笑出聲來。

  她在黑板上寫了十條題目,叫同學們作答。

  「黃國雄,你答第一題,林重強,蕭志明,雷珍,李容,許蘭……」

  五分鐘後取回答案,只有餘霜答錯一題,可恩不提名字,只問:「誰會答第七題?」

  仍然是余霜舉手,這次,她答對了。

  可恩十分滿意,繼續教授實用會話,她假扮遊客,問同學:郵局在何處,附近有衛生間嗎,咖啡店、電話亭、藥房在什麼地方?

  重複使用,小學生互相問答,十分熱鬧。

  放學時分,一輛吉普車急疾駛至。

  車還沒停住,張丹已經跳下車來。

  她一見可恩,臉色變得煞白,「血!」

  可恩連忙安慰她:「不不不,是皮外傷,紅藥水--」

  「發生什麼事,你遍體鱗傷,我怎樣同李先生交待?我一聽這邊有塌屋事件立即趕過來,你的手提電話為什麼不打開?」

  抱怨到一半,張丹的電話忽然大響。

  她連忙收聽,「是,是,可恩站在我面前,她沒事。」接著,把電話交給可恩手裡。

  可恩知是父親,先深深吸進一口氣,然後取過聽筒。

  「可恩,這是爸爸,什麼地方塌房子?」

  可恩笑答:「很遠的地方。」

  「我仍然沒找到裡母親,日焺同我說,他收到他母親寄去的明信片,她們在梵蒂岡!到那種地方做什麼?」

  「享受羅馬假期。」

  「梵蒂岡在羅馬?」

  「可憐的爸爸埋頭做生意太過吃苦,不如你也告假--」

  來不及了,有人在身邊催他開會,他掛上電話就走。

  張丹聽見,十分嚮往,「你去過那小小精緻美麗的宗教王國,看過它的寶藏?」

  「前年隨學校出遊,走遍歐洲。」

  「啊。」

  「一路走一路掉行李,」可恩笑,「回到家只剩身上一套衣裳。」

  張丹艷羨地歎口氣。

  可恩想一想,「都是走馬看花,不及這次旅遊,遭遇特別,永誌不忘。」

  「閒話不說了,我們回去吧。」

  「還有兩個星期,到時,請炯叔來接我。」

  「我實在不放心。」

  「張丹,我沒有你想像中那般不濟。」

  身後有一把聲音傳來:「我可以證明。」

  可恩轉過身去,原來是陳航。

  張丹頓足,「我每次來都混身不自然,只覺要茶沒茶,要水沒水。」

  可恩即時斟杯茶出來,雙手高舉奉獻給張丹。

  張丹啼笑皆非。

  陳航說:「城市人通常不習慣鄉鎮生活,他們用慣各種電器空調高速運輸工具快餐店。」

  「省時方便。」

  「可是省下寶貴時間又用來做什麼呢?滿街瞎逛,酒吧消磨,呆看電視,在網絡上一遊好幾個小時……」

  張丹看著陳航。

  咦,這女生一張嘴十分厲害,沒想到小地方也有人才。

  張丹陪笑,「我一生都會是城市人,可恩,你怎麼說?」

  可恩在沉思中聽見有人叫她,這樣答:「這是一個好題材:城市老鼠與鄉村老鼠,各適其適,我明天與同學們講這個寓言故事。」

  張丹氣結,陳航笑了。

  張丹從吉普車上卸下許多物質,其中一樣叫陳航歡喜,那是一箱衛生棉,無論多瀟灑不從俗英姿颯爽的女生都少不了這個。

  石農走近,「嘩,冬菇蝦米吃一年都有剩。」

  張丹在各處巡視過,又在小簿子上記下一些摘要,這才告辭離去。

  石農笑說:「好了,紅十字會代表來巡查過了。」

  田雨看到一箱箱乾糧,問可恩:「可否割愛?「

  「不用客氣,我願捐獻。」

  田雨與石農大喜,立刻搬去有需要家庭。

  可恩捧著茶,慢慢喝一口。

  陳航問:「堅持留下,是為著田雨?」

  「誰?」可恩一怔,「你說誰?」

  陳航微笑,「你自己都還不知道吧。」

  「不不,是為我自己,我想接受生活鍛煉,田雨?他一大把年紀,他足足有三十歲了吧。」

  陳航點頭,「三十確是人生壽數大限,耄耋,老得不能動不會說。」

  可恩尷尬。

  「不,他還未到三十,他才廿八,不過,也是一個老漢。」

  可恩笑出聲來。

  陳航吁出一口氣,「年輕真好。」

  「你是想說幼稚最好吧。」可恩伸手去推她。

  「啊,動手了,怕這是城市人惡習慣。」

  她們笑作一團。

  石農回來看見說:「可恩不但胖了壯了,笑容也多了。」

  他找工具。

  陳航問:「幹什麼?」

  「學校漏水,需修補屋頂。」

  「一起去。」

  「可恩,你休息。」

  可恩不理他,拎起水桶就走。

  走近學校,他們四人如有默契,分工合作。

  自然,可恩的手腳最鈍,敲釘子打到自己的手,又拿不牢瓦片,摔下打破,但是她勇於學習,揮著汗,出一分力。

  天晴了,萬里無雲,真不能想像,早廿四小時,老天才倒下尺多雨水,引起洪水暴漲。

  在城市裡,縱使下雨落雹,也隔著一個距離,人們自一個冷氣間走到另外一個冷氣間,當中有轎車代步,人力似乎已經征服了大自然威力,但在鄉間,又是另外一件事。

  中途歇息,陳航斟出茶水,對可恩呶呶嘴說:「把這個給老漢。」

  可恩卻不介意,一看,是老好廚子做的綠豆沙,連忙把大碗的給田雨。

  石農輕輕問女友:「他倆冰釋誤會?」

  陳航答:「經過那麼多,自然有默契。」

  石農問:「我同你呢?」

  陳航不出聲。

  「我們結婚吧。」

  陳航笑,「什麼都沒有,怎樣結婚?」

  「有相親相愛的一對男女已經足夠。」

  陳航問身旁的可恩:「可以結婚嗎?」

  可恩大力點頭,「可以。」

  田雨也加入:「絕對可以。」

  陳航想一想,「既然大家都說可以,我也覺得主意不壞。」

  這等於是答應了,可恩高興得拍起手來。

  田雨笑說:「我去通知鎮長,叫他證婚,還有,我願做證人。」

  「叫廚子做一桌好菜。」

  「恭喜恭喜。」

  石農把陳航緊緊擁在懷中。

  可恩一整天都笑嘻嘻。

  屋頂修補妥當,他們準備辦喜事。

  廚子寫了十道菜,讓可恩過目,可恩加上紅燒大黃魚及燜蹄膀,但是鄉長來了,開心得咧開嘴,堅持由所有家長合請兩位老師。

  「什麼都不用操心,我們來辦事。」

  本來不想鋪張,結果百多位人客。

  當晚張燈結綵,石農與陳航仍然穿著平時衣裳,在證書上簽下大名。

  可恩在一旁觀禮,感動得鼻子發酸。

  可恩去過許多婚禮,她覺得這是最華麗的一個。

  整晚她擔任攝影師,忙個不停。

  田雨把好吃的菜盛在大碗裡,讓可恩有空就吃上一口。

  最後拍攝大合照,可恩站在梯子上,把每個人拍進去。

  散會後可恩在操場靜坐。

  陳航在她身邊剝橘子,水果清香,招來昆蟲。

  忽然一閃一閃,好幾隻明亮的小燈泡浮游到眼前,城市長大的可恩一時不知那是什麼,只覺有趣。

  電光石火之間,她想起書本中讀過的螢火蟲,「哎呀,原來是這樣亮。」

  陳航比她有文化得多,她輕輕吟:「輕羅小扇撲流螢,坐看牛郎織女星。」

  那邊石農叫她。

  「喊你呢,石太太。」

  陳航走開,可恩繼續欣賞流螢,天邊漸漸亮起,螢火漸漸失色,終於,它們飛入草叢,消失無蹤。

  可恩抬起頭,心底明澄一片。

  她知道將來要做些什麼了。

  暑期後她會回到學校,她會讀教育文憑,預備教書。

  不,她不要教北美洲富庶省份那些嬌縱的學生:呵我無心向學是因為教育制度不夠完善,我功課欠佳是因為父母離異,我年年不及格是因為社會風氣太壞,還有:朋友不瞭解我、教科書太深、老師太嚴、媽媽做的早餐不好吃,我的遺傳欠佳……

  可恩要教懂得感恩的學生。

  她聽說在遙遠的鄉村裡,學生每日來回走十多里路才能到學校,沒有紙筆,功課生字寫在沙地上,黑板是一扇破門……他們這樣誠心願為學識付出犧牲。

  她要教那種學生。

  「咦,你在這裡,是早起,抑或遲睡?」

  可恩轉過頭去,看見田雨神清氣朗的站在她面前,她想起陳航叫他老漢,不禁嘻笑。

  「告訴我,為什麼名字叫田雨。」

  他坐在她身邊,「我姓田,出生那日下雨。」

  「啊,那麼簡單。」

  他站起來,「可有興趣練太極?」

  可恩肅然起敬,「請指教。」

  「你跟著我動作做。」

  他倆走到操場中央,可恩凝神跟著田雨做每一個姿勢:慢慢抬腿、轉身、舞動雙臂。

  開始心裡還有雜念,漸漸全神貫注,只顧運動,她出了一身汗,有點氣喘。

  田雨喊停。

  可恩笑著道謝。

  「你笑容多了。」

  「因為我開心。」

  田雨看著她,「那多好,一個人至要緊開心。」

  「你呢,田雨,你可快樂?」

  「我正在做我一直想做的事,當然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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