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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這時,可恩忽覺疲倦,打個呵欠。

  「星期天不用上課,你去休息吧。」

  可恩回房,打水淋浴,做杯即沖咖啡,精心在互聯網上暢遊。

  石農敲門進來,問她借手提電腦一用。

  稍後,可恩與日焺通電郵。

  「可有家母消息?你有否到我家拾報紙收信件及淋花?」

  日焺回答:「媽媽說她與錦姨玩得非常高興,並且發現,人只需放開懷抱,即時海闊天空,叫你放心。」

  「媽媽在書房的蘭花可好?」

  「主人不在,蘭花憂鬱,其中十株已枯萎。」

  「回來你就知道後果。」

  「可恩,你一定精神愉快,說話口吻同從前一摸一樣。」

  「不同你說了,出場。」

  可恩忽然失去睡意,在網絡上讀報。

  正在看華爾街日報評論員寫未來一年北美經濟報告,忽然聽見窗外有擾攘聲。

  可恩喊一聲糟糕。

  又是她父親來騷擾她,三日兩頭來煩,直至每個人都討厭李可恩為止。

  她一邊叫苦一邊探頭出去看。

  果然,一輛黑色大房車駛進操場,激起一大堆灰沙,車門打開,一個人走下車來。

  是張丹,抑或是炯叔?

  慢著,兩個都不是。

  可恩看到一雙穿著長靴的腿,咦,是個時髦女。

  果然,長腿主人身段苗條,她披長髮,戴著墨鏡,罩鮮紅色外套。

  嘩,這是誰?

  可恩不認識這種人。

  可恩放下心來,反正不是找她就好。

  她好奇地張望,發覺陳航與石農也探出頭來,好奇心人人都有。

  陳航低聲問可恩:「又是你的朋友?」

  可恩理直氣壯,「當然不是。」

  「是什麼人,什麼地方來?」

  可恩笑說:「許是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特派人員。」

  事不關己,已不勞心。

  只見那艷女朝他們走來。

  可恩看清楚了她,自見她厚厚敷著脂粉,但是仍然不失為一個漂亮女子,可惜態度囂張。

  她沒好氣地問:「田雨在什麼地方?」

  陳航一怔,找田雨,這是他什麼人?

  可恩才不會乖乖就範,她笑嘻嘻說:「呀,這位小姐,你忘記了一個魔術字。」

  對方吊起眉毛,「開什麼玩笑,什麼魔術字?」

  可恩不徐不疾地說:「這裡所有小學生都知道,魔術字是『請』及『謝謝』。」

  那女子光火,「誰同你玩,田雨在什麼地方?」

  這時連好好先生石農都忍不住了,他說:「你且莫大呼小叫,把雞犬都嚇跑,你是田雨什麼人?」

  女子摘下墨鏡,睜大滾圓雙眼,「我是他妻子!」

  三個人都呆住。

  陳航與石農面面相覷。

  朝夕相處,一年有餘,他倆從來沒聽說田雨有妻室有家庭。

  陳航連忙朝可恩看去。

  只見李可恩小小面孔僵住,再也笑不出來。

  可恩一顆心咚一聲跌到腳底,拾不回來。

  連她自己都詫異了:怎麼會有如此奇突反應?人家的妻子找上門來,與她何關?

  可是心不由主,年輕的她忽然沮喪,低頭轉回房內。

  她靜靜伏在書桌上不出聲。

  陳航急急跟進來,「可恩,我們都不知道這件事,不是刻意瞞你。」

  可恩抬起頭來,「你說什麼?我們別理他人私事。」

  「可恩--」

  可恩站起來,「我去印明日講義。」

  她走到課室去工作。

  一邊同自己說:李可恩,你怎麼了,不干你事,你且做妥自己的工作,還有兩個禮拜,大功告成,回家去矣。

  這次前來學習,不知體會多少生活真諦,得益非淺,應當慶幸。

  越是安慰自己,越是難過,忽然之間,她落下淚來,淚水掛鼻尖。

  這時,她聽見課室外有腳步聲。

  一個女子狠狠說:「總算讓我找到了你,原來世上除了逃妻,還有逃夫,你也算夠奇突。」

  「可以靜一點嗎?」

  「不可以,我是粗人,一貫這個模樣。」

  可恩立刻知道這兩個是什麼人,那是田雨與他的妻子,她想即時離開課室,可是他們堵著門口,再說,李可恩為什麼要逃避他們?

  她低頭準備講義。

  可是門外那一對不願走開,繼續爭吵。

  他們叫可恩想起離婚前的父母。

  男的用中文分辨,女的卻用英語反擊。

  呵,田雨的妻子會說音圓腔正的美式英語。

  他是騙子,他何用向李可恩請教英文發音。

  可恩的頭越垂越低。

  「我在紐約打工,日一份正職夜一份兼職,把收入寄回,供你上清華(!!!),原以為你畢業後會來與我會合,誰知人影全無,喂,世上還有無天理?」

  可恩十分震驚,有這種事?

  田雨卻說:「錢一早已經連本帶息規還,你為什麼纏住我不放?」

  「你因我得到美國護照。」

  「假結婚是雙方協議,費用你也收妥。」

  可恩更覺不可思議。

  原來田雨與這女子的關係如此複雜。

  啊,男女關係一旦變酸,可以醜陋錯綜得叫人瞠目,當事人反目成仇,旁人只覺可怕。

  一些人不明就裡,又沒有切身體驗,老是不明白:她為何無情,他為甚無義,於是閒言閒語,諷刺幾句。

  可恩親眼目睹,父母從相敬如賓有商有量變得勢成水火,她知道只需一條導火線。

  可恩最怕聽男女吵架,她打算從窗口跳出去,以免聽得心煩。

  可是接著一句話,叫可恩又留下來。

  女子問:「誰叫李可恩?「

  可恩一怔,提到她的名字,為什麼?

  「這裡兩個人,一個又瘦又小,一個長得似南瓜,誰是李可恩?」

  田雨問:「你為何總是出口傷人?」

  「因為我憤怒,因為有人告訴我,我的丈夫同這個李可恩出雙入對。」

  「你別誣蔑他人。」

  「你這樣保護她,這件事是真的?」

  「楊威,你到底想怎樣?」

  女子叫楊威,竟有如此神氣的姓名。

  她放軟聲音:「跟我回紐約,我供你升讀碩士,我倆大可從頭開始。」

  田雨搔頭,「我的生命,我不會受任何人擺佈。」

  「我已是你妻子。」

  「我已委託律師代辦離婚手續,你走吧,別再騷擾我的同事及我的學生。」

  「田雨--」

  「我承認錯誤,過去我作出愚蠢的選擇,我為獲得護照進行假結婚,更不該接受你的貸款,可以承擔的我已全部負責,我不願再見到你。」

  那叫楊威的女子沉默了。

  對男女關係沒有親身瞭解的人總有點天真:一度那樣親密的兩個人,一變臉怎會成為陌路?

  他們怎樣都不會瞭解,必需要經過才能有所體會吧。

  田雨這時說:「楊威,你所認識的田雨,一早已經死了。」

  他聲音裡充滿辛酸、苦澀、無奈、唏噓,是真切的不想再提起往事。

  「放開手吧,楊威,你有你的錦繡前程,別再浪費時間。」

  那楊威沉默。

  隔了許久,可恩只聽見小鳥啾啾聲,黃狗在遠處吠叫,接著,是汽車引擎聲。

  楊威揚了威走了。

  田雨的過去追了上來,他想再世為人,有人不允許他那樣做:你想活下來?你涎著臉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不可以!

  楊威在田雨同事面前,把他整個底掀出來,從頭批判。

  楊威的意思是:我活著,你別想活,我不活了,你更不用想活。

  這樣深切的怒很叫人害怕,他躲到地球另一邊的遙遠鄉鎮,也避不過她,她把他近況打探得一清二楚,找上門來。

  可恩靜靜把講義逐份打釘。

  陳航走進來。

  「喝碗豆漿。」

  可恩點點頭。

  陳航坐下來,「真想不到。」

  很明顯,她也什麼都聽見了。

  幸虧是星期天,否則,所有的小學生都會被逼旁聽。

  「那種女人真叫人害怕。」

  可恩不出聲。

  「可恩,我真長得像南瓜?」

  可恩不得不開口:「你很好很舒服很可愛。」

  「謝謝你,可恩,你也不是又瘦又小。」

  可恩卻不介意,她捧起講義。

  「可恩--」

  可恩說:「還有十天就各奔東西,分道揚鑣,陳航,記得把通訊號碼給我。」

  陳航點點頭。

  「我想去歇一會兒。」

  可恩回到房間,往床上一躺,宛如隔世,不禁唉呀一聲。

  這個時候若果張丹或炯叔前來要把她帶走,她一定搶上車,關上門,立刻離開,行李全部丟下。

  可是世事往往如此:有路走的時候不想走,想走的時候已無路可走。

  她一聲不響假寢。

  半明半滅間彷彿聽見石農夫婦在說她。

  「可憐的李可恩…..」

  「十多歲的人經過那許多。」

  「田雨騙她。」

  「田雨只是不想提到過去。」

  「不提即刻意隱瞞,像填寫求職申請表:你可有犯罪記錄一項,有即有,無即無,一定要答。」

  「他們才認識兩個星期。」

  「李可恩運氣稍差。」

  「那樣年輕--我不會替她擔心。」

  「少年的創傷一世難忘。」

  「沒有那樣嚴重吧。」

  可恩坐起來,耳畔的聲音消失。

  這時,廚子探頭進來,「可要跟著我去買菜?」

  可恩連忙點頭。

  廚子有一輛三輪車,可恩坐在後座,跟著到市集去,滿載而歸,跟著,她在廚房幫著做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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