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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下午那場网球之約幸好還不錯,伊斯特費德爵士興致很高,非常愉快地擔任男主人的角色.他不時提到他貧困的出身。打球的人一共有八位—伊斯特費德爵士、布麗姬、路克、若絲.漢伯比、艾巴特先生、湯瑪斯醫生、賀頓少校和海蒂.瓊斯—銀行經理的女儿,始終格格笑個不停。
  下午第二場比賽中,路克和布麗姬一組,伊斯特費德爵士和若絲.漢伯比一組.若絲打得相當好,曾經參加過全郡的比賽,彌補了伊斯特費德爵士很多缺點。布麗姬和路克打得都不特別好,所以雙方的實力差不多相等。
  三局過后,路克越打越精采,他們這組以五比三領先爵士他們.就在這時,路克發現伊斯特費德爵士開始變得不高興,一會儿挑剔這個不好,一會儿嫌那個不對,雖然若絲不承認他的話,但他始終像個陶气不听話的小孩一樣.可是接下來路克發現布麗姬故意犯了兩次不該有的失誤,結果反而讓爵士他們贏了.布麗姬用道歉的口气對他說.“對不起,我快累坏了。”
  看來的确沒錯,布麗姬好像一切都不對勁,爵士那一組最后以八比六獲胜.接下來,大家又討論下一場比賽的人選,決定由若絲和艾巴特先生一組,湯瑪斯醫生和瓊斯小姐一組。
  伊斯特費德爵士坐下來擦擦前額,滿足地笑笑,又恢复了愉快幽默的心情,并且和賀頓少校大談特談他報上正在連載的一系列有關“英國居”的文章。
  路克對布麗姬說.“帶我去看看菜園好嗎?”
  “看菜園做什么?”
  “我喜歡高麗菜。”
  “青豆呢?”
  “也不錯。”
  他們离開网球場,定向菜園。星期六下午,園丁不在,在溫暖的陽光下,菜園看來鬧散而安詳.“豆子在這儿。”布麗姬說。
  路克沒理她的話,單刀直入地說,“你為什么要故意失誤?”
  布麗姬揚揚眉頭,說,“對不起,我太累了,网球也打得反复無常?”
  “像你那种故意失誤,連小孩都騙不了,還有故意把球打得那么遠,實在太過份了!”
  布麗姬平靜地說:“那是因為我网球打得太差勁,要是我的技術好一點,也許會讓你滿意些。可惜我現在還控制不了球,還需要好好學習。”
  “哦,你承認?”
  “那當然,親愛的路克。”
  “理由呢?”
  “也很明顯,因為高登不喜歡輸球。”
  “那我呢?要是我也喜歡贏呢?”
  “親愛的路克,那恐怕比不上高登的想法重要。”
  “能不能再說清楚一點?”
  “要是你喜歡听,當然可以.人總不能跟自己的飯票作對,高登是我的飯票,你卻不是。”
  路克深深吸一口气,最后還是忍不住生气地說.“你跟那個可笑的小老頭結婚到底是什么意思?為什么要嫁給他?”
  “因為我當他秘書的時候,每周只有六鎊薪水,可是做他太太卻能得到一万鎊,一整盒珍珠、鑽石,充分的零用金,和各种榮譽的頭銜。”
  “可是要盡的責任也不同啊!”
  布麗姬冷淡地說:“難道你非要對一切事情都抱著看鬧劇一樣的心情嗎?要是你一心把高登幻想成像情人一樣疼愛太太的丈夫,我勸你趁早打消這种想法.你現在大概也發現,高登其實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他需要的是母親,而不是妻子。不幸的是,他母親在他四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所以他要另外找一個能讓他吹牛,讓他得到自信,和隨時愿意听他談論自己的人。”
  “你的嘴很厲害,不是嗎?”
  布麗姬不客气地反擊道.“我不會用神話來騙自己,希望你听清楚了!我是個稍微有點頭腦,長相很普通,又沒什么錢的女孩.我希望安安心心地過日子,做高登妻子和做他的秘書,事實上沒什么不同。一年以后,我想他連臨睡前都記不得吻妻子了。唯一的不同,就是—薪水。”他們彼此看看對方,兩人都气得臉色發白。布麗姬椰榆地說:“繼續往下說啊,你很古板,不是嗎?菲仕威廉先生。你不是可以用那句最恰當的陳腔濫調來罵我,說我是為了錢而出賣自己嗎?我想這句話再适當也沒有了!”
  路克說,“你是個冷血的小魔鬼!”
  “總比熱血的小傻瓜好!”
  “是嗎?”
  “我知道一定是。”
  路克嘲弄地說.“你還知道什么?”
  “我知道怎么照顧男人!你見過強尼.孔尼許嗎?我跟他訂婚三年,他很可愛,我愛他愛得發狂!可是他后來居然拋棄我,娶了一個有北方鄉下口音,有三個下巴,但是一年卻有三万鎊收入的胖寡婦!碰到這种事,任何人都不會再有羅曼蒂克的幻想,你不覺得嗎?”路克忽然呻吟了一聲,轉過身去,說.“也許吧。”
  “本來就是。”
  兩個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儿,最后布麗姬用一种不肯定的聲音說.“我希望你了解,你沒有任何權利這樣對我說話.你現在住在高登的家里,這樣做太差勁了。”
  路克也恢复了鎮定,他禮貌地說:“這不也是陳腔濫調了嗎?”
  布麗姬紅著臉說.“無論如何,這總是事實。”
  “不,我有我的權利。”
  “胡說!”
  路克看看她,她臉色蒼白得奇怪,像一個人身上有什么地万疼痛不已似的.他說.“我有權利,我有權利喜歡你—你剛才是怎么說的?—對了,我愛你愛得發狂!”
  她猛然后退一步,說.“你—”
  “不錯,很好笑,是不是?你應該笑得合不攏嘴才對!我是到這里來調查一件事的,那天,你從屋子轉角走過來一怎么說呢?—就像對我施了一道符咒!你剛才提到神話故事,我就像一腳踏進神話里一樣!你把我迷住了,我覺得只要你用手指一指我,說聲‘變成青蛙’,我眼睛就會凸出來,在地上跳來跳去的。”他向她靠近一步,“我愛你愛得發瘋,布麗姬.康威,所以你不可能要我高興看到你嫁給一個大腹便便、連輸一場球都要生气的傲慢貴族!”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么辦?”
  “我覺得你應該嫁給我才對,不過當然啦,你听完之后頂多是大笑一頓就算了!”
  “的确非常可笑。”
  “一點都不錯,好了,我們已經把話說清楚了,要不要回网球場去?這回,你大概會替我找個能贏的球伴吧。”
  “說真的,”布麗姬甜甜地說,“我相信你完全跟高登一樣輸不起。”
  路克猛然抓住她的肩膀,說,“你那張嘴真是夠利的,不是嗎?布麗姬。”
  “我想不管你有多愛我,可是不大喜歡我,對嗎?路克。”
  “我一點都不喜歡你。”
  布麗姬看著他說,“你回家之后.打算結婚安頓下來,對不對?”
  “對。”
  “對象不會是像我這种人?”
  “我從來都沒考慮過你這人。”
  “對,當然啦,我了解你們這种人,了解得一清二楚。”
  “你實在太聰明了,親愛的布麗姬。”
  “你會娶個典型的英國好女孩,喜歡鄉下,也很會養狗。你心目中的她也許正穿著蘇格蘭呢裙,用鞋尖撥弄火爐里的一根木柴。”
  “听起來好像很引人。”
  “本來就是,該回网球場了吧?你可以和若絲.漢伯比同組,她打得那么好,你們一定會贏。”
  “我很保守,只好隨你說了。”
  又是一陣沉默之后,路克緩緩從她肩上收回自己的手,兩人都遲疑地站著,仿佛還有什么話難以啟齒似的。
  接著,布麗姬突然轉身,帶頭往回走.下一場比賽剛剛結束。若絲反對再打下去,“我已經打了兩場了。”
  可是布麗姬也豎持道.“我累了,不想打了.你可以跟菲仕威廉先生一組,瓊斯小姐和賀頓少校一組,再比賽一場。”
  但是若絲還是不愿意,結果由四個男子比賽了一場.賽完之后,就一起喝下午茶。
  伊斯特費德爵士向湯瑪斯醫生滔滔不絕地談起他最近到威勒曼研究實驗室的行程,“我想親自了解最新科學發現,”他熱心地解釋道,“我總得對自己報上的言論負責,這一點非常重要.這是個科學時代,一定要讓一般大眾多多接触和吸收科學。”
  “對科學一知半解也許相當危險。”湯瑪斯醫生輕輕一聳肩說。
  “我們的目的就是把科學帶進家里,”伊斯特費德爵士說,“人人具有科學頭腦—”
  “知道什么是試管。”布麗姬低聲說。
  “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伊斯恃費德爵士說:“威勒曼親自帶我到處參觀,我說只要派個職員就行了,他偏偏堅持不肯。”
  “那當然。”路克說。
  伊斯特費德爵士看來很高興,“他把一切都解釋得非常詳細—細菌培養、血清、整個原理等等,還答應親自替我們寫一篇文章。”
  安斯杜瑟太太喃喃道,“我想他們一定是用天竺鼠做實險,真殘忍—不過總比用狗,甚至用貓好一點。”
  “用狗做實驗的人都該死。”賀頓少校粗魯地說。
  “賀頓,我真的覺得你把狗命著得比人命還可貴。”艾巴特先生說。
  “當然!”少校說.“狗不像人那樣會背叛你,也不會用髒話罵人。”
  “只會用髒牙齒咬人家腿,”艾巴特先生說.“怎么說?嗯?”
  “狗最會分別好人和坏人。”賀頓少校說。
  “上禮拜你有一條狗差點在我腿上咬一口,你怎么說?賀頓。”
  “還是一樣。”
  布麗姬及時打岔道.“再打打网球怎么樣?”
  于是又安排了兩場比賽.最后當若絲.漢伯比向大家道別時,路克站到她身邊說.“我送你回去,順便替你拿网球拍,你沒車吧,對不對?”
  “沒有,可是路很近,一會儿就到了。”
  “我想散散步。”路克沒再說什么,只是接過她手中的球拍和球鞋,兩人一起默默沿著街填向前走.后來若絲隨口提了一、兩件小事,路克也漫聲應著,可是她似乎沒有注意到.走到她家大門時,路克的表情才開朗起來.“我現在心情好一點了。”
  “你剛才心情不好?”
  “謝謝你假裝沒發現,不過你已經除掉了我心頭的陰影.真奇怪,我覺得就像從烏云密布的地方走到一個陽光普照的地方。”
  “本來就是啊,我們离開庄園的時候,有一塊烏云遮住太陽,現在已經散開了。”
  “好了,好了,看起來這世界畢竟還算不錯。”
  “當然不錯。”
  “漢伯比小姐,我可以魯莽地說一句話嗎?”
  “我相信你一定不會太魯莽。”
  “哦?別太肯定.我覺得湯瑪斯醫生實在非常幸運。”若絲羞紅了臉笑笑,路克又說.“你真的和他訂婚了?”
  若絲點點頭,“不過我們還沒正式宣布,因為你知道,先父是反對這件事的,如果他剛死就宣布我們訂婚,好像……好像有點太殘忍了。”
  “令尊不贊成?”
  若絲不情愿地低下頭,說,“是的,我想事實上就是因為爹—不大喜歡喬佛瑞。”
  “他們彼此很敵視?”
  “有時候好像是.當然啦,爹是個有點頑固的老可愛。”
  “我想他一定很喜歡你.不愿意失掉你吧?”若絲表示沒錯,但是她的態度似乎仍然有所保留。
  “不只是這樣?”路克追問,“他根本就不希望你嫁給湯瑪斯?”
  “是的,你知道,爹和喬佛瑞在某些方面實在很不一樣,所以免不了發生沖突。喬佛瑞很有耐性,可是他知道爹不喜歡他,所以態度就更保守,更害羞,這么一來,爹就更沒辦法了解他了。”
  “偏見是很難抗拒的。”路克說。
  “可是實在太不合理了!”
  “令尊沒有提出理由?”
  “沒有,根本就找不出理由嘛!我是說,他根本找不出反對喬佛瑞的理由,只能說他不喜歡他。”
  “‘我不喜歡你,費爾醫生,理由嘛,連我也說不出。’”
  “一點都沒錯。”
  “他抓不到什么缺點?我是說,你的喬佛瑞既不喝酒不賭馬?”
  “不,我想喬佛騙甚至連德貝馬賽是哪一匹馬獲胜都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路克說:“我知道,我敢發誓我德貝賽馬那天在艾普孫看到他。”
  有一會儿他真擔心,不知道自已有沒有向她提過,他是德貝賽馬那天才回到英格蘭的,不過若絲一點也沒起疑心,馬上答道,
  “你說在德貝看見喬佛瑞了?喔,不可能,他走不開。那天他几乎一整天都在亞虛渥替一名難產婦女接生。”
  “你的記憶力真好!”
  若絲笑著說:“他告訴我,那家人替嬰儿取了一個小名叫裘襲比所以我特別記得。”
  路克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若絲又說.“不管怎么樣,喬佛瑞從來不去看賽馬,否則他會煩死。”頓一頓,她又換了個聲調說,“不進來坐嗎?媽一定很高興見見你。”
  “真的嗎?那我就不客气了。”
  進門之后,若絲帶他走進一間只剩一點夕陽余輝的房間。一個女人有點奇怪地縮成團坐在搖椅上。
  “媽,這位是菲仕威廉先生。”
  漢伯比太太伸手和他握握,若絲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
  “很高興看見你,菲仕威廉先生。若絲說你有些朋友多年以前認識先夫?”
  “是的,漢伯比太太,”他并不情愿向一個寡婦再說一次謊,可是實在沒別的辦法。
  漢伯比太太說.“要是你見過他就好了,他是個好人,也是個了不起的醫生。光是靠他的人格力量,就救活了很多別人認為沒希望的病人。”
  路克溫和地說.“我來了以后,曾經听過很多關于他的事.我知道大家都很想念他。”
  他無法完全看清漢伯比太太的臉,她的聲音很單調,可是越是這洋,越顯得她仿佛极力想隱藏什么。她忽然意外地說:“這是個邪惡的世界,菲仕威廉先生,你明白嗎?”
  路克有點惊訝地說,“是的,也許是吧。”
  她堅持間道,“可是你到底知不知道呢?這一點非常重要。到處都是邪惡,人一定要有心理准備—才能對抗邪惡!約翰就是這樣.他知道這一點,總是站在正義那一邊。”
  路克溫和地說,“我相信一定是。”
  “他知道這地方有些什么邪惡。”漢伯比太太說.他真的知道……”她突然哭了起來。
  路克喃喃道.“對不起—”
  她忽然又恢复了自制,“請原諒我,”她伸出手,他握了握。“有空一定要來看我們,”她說,“若絲很喜歡你。”
  “我也喜歡她。我覺得令媛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女孩,漢伯比太太。”
  “她對我很好。”
  “湯瑪斯醫生真幸運。”
  “嗯。”漢伯比太太松開他的手,聲音又變得平板起來。
  “我也不知道,一切都好難。”
  她緊張地扭動著身軀站在昏暗的夕陽余暉下,目送路克离去。
  回家途中,路克不停地回想著和她談話的內容。湯瑪斯醫生德貝賽馬時大半天都不在衛栖梧,他是開車走的。衛栖梧离倫敦三十五英里,他說是去接生,是真話嗎?有沒有隱瞞什么?路克想,這一點應該可以證明。他又想到漢伯比太太,她一再重复的那句話—“到處都是邪惡的事”是什么意思呢?只是因為她丈夫的死使她緊張過度嗎?或者真的有什么事不對?或許,她也知道些什么?知道漢伯比醫生生前知道的事?“我一定要往下查,”路克自語道,“一定要繼續查下去。”
  他下定決心把腦筋從他和布麗姬之間的事上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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