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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以后,我离開了巴格達。
  我离開克爾西太太和她的小寶寶,覺得很難過。那個小寶寶是個很可愛的小孩儿,養得白白胖胖,每周都會适當地增加几兩体重。克爾西少校送我到車站,等開車后才回去。我應該第二大早晨到達克科克。那里會有人接我。
  我在火車上睡得不好,老是做夢,頗以為苦。
  雖然如此,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往窗外一望,天朗气清,于是,我就對于即將見到的人感到興趣与好奇。
  正當我站在月台上猶豫不決、四下張望的時候,看見一個年輕人朝我這里走過來。他有一個紅紅的圓面孔。在我有生以來,實在從未見到确實像烏德豪先生幽默小說里的年輕人。
  “哈羅,哈羅,哈羅,”他說,“是列瑟蘭護士嗎?啊,我是說,你必定是的——我可以看得出,哈,哈!我的名字是柯爾曼。雷德納博士派我來的,你好嗎?一路辛苦吧?我可知道這火車上的情形!啊,現在一你吃過早餐嗎?這是你的行李嗎?你很朴素,對不對?雷德納太太有四個手提箱,一個大衣箱——一個帽盒,一個上等的枕頭,七七八八的,其他物件,那就不在話下。我說的話太多嗎?到老巴士上來坐吧!”
  有一輛車子等在那里,后來我听見有人把那种車子稱為旅行車。那車子有點像四輪游覽馬車,有點像長形四輪車,也有點像汽車。柯爾曼先生扶我上車,一面對我說明,頂好坐在駕駛座位旁邊的位子上,震動得比較小些。
  震動!不知道這個价值可疑的新玩藝會不會崩潰成碎片。而且,這馬路一點不像是馬路——只是一种路,上面都是車轍和泥坑。真是輝煌燦爛的東方嗎?當我想到我們英國那些漂亮的公路干線時,就覺得充滿鄉愁。
  柯爾曼由后面他的座位上向前探過身子來,在我耳邊大聲講了許多話。
  “路的狀況很好,”等到車子把我們大家几乎顛到車頂以后,他對我這樣喊。
  雖然他是在認真地說的。
  “這樣對人很好,刺激肝髒,使它能靈活地發揮功能。”他說:“護士小姐,這你應該懂得。”
  “如果我的頭震裂了,受了刺激的肝髒對我是沒什么好處的。”我厲聲地說。
  “你應該在雨后到這里來走走,棒极了。大部分的時間我們都是向側面走的。”
  對這個我沒有反應。
  不久,我們就得渡河了。我們渡河乘的是你可以想象到的最不穩當的渡船。我覺得全靠主的慈悲,我們才能渡過,但是,每人似乎都以為這是很平常的。
  我們費了四個小時才到達哈沙尼。出乎我的意料,那是一個很大的地方。我們由河的另一邊渡到那里之前,那地方看起來也很美!白色的屋字矗立在那里,有回教的尖塔,像仙境。雖然如此,當我們過了橋,來到那地方時,就有一些不同了。如此難聞的气味,房子都搖搖欲傾,破敗不堪,到處都是泥泞,一片髒亂。
  柯爾曼把我帶到瑞利大夫的家里。他說,瑞利大夫就在家等著我一同吃午飯。
  瑞利大夫像以前一樣的親切,他的房子也很好,有浴室,樣樣東西都是嶄新的。我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澡,等到我穿上制服,走下樓時,我覺得很愉快。
  午餐剛剛准備好,于是,我們便走進餐廳,大夫替他的女儿道歉。他說她經常是晚來的。
  我們剛剛吃了一道醬燒蛋,她就走了進來。瑞利大夫說:“護士小姐,這是小女雪拉。”
  她同我握手,問我一路可好,同時把帽子扔到一邊,對柯爾曼先生冷冷地點點頭,便坐下來。
  “啊,比爾,”她說,“近來怎么樣?”
  他開始和她談關于俱樂部即將舉行的宴會之類的事。于是,我就對她打量一番。
  我不能說很喜歡她。她的態度稍嫌冷淡,不是我喜歡的那种女孩子。雖然好看,卻顯得太隨隨便便。黑發,碧眼——有點蒼白的面孔和常見的涂著唇膏的嘴巴。她講起話來,冷冷的,帶著諷刺的調子,令人不快。以前我底下有個見習護士很像她——我承認,那是一個工作表現很好的女孩儿,但是她的態度始終令人不快。
  我覺得柯爾曼先生似乎已經讓她弄得神魂顛倒了。他說手話來,有點口吃,所說的話比以前更愚蠢。他這模樣使我想起一只直搖尾巴的狗,拼命要討人歡喜。
  午餐后,瑞利大夫到醫院去了。柯爾曼先生要進城去取一些東西。雪拉小姐問我,是想到城里逛逛呢,還是留在家里。她說,柯爾曼先生一小時之后會回來接我。
  “有什么可以看看的地方嗎?”我問。
  “有一些很別致的地方,”雪拉小姐說,“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歡。那里非常髒。”她的這种說法使找有點儿火。我始終不能了解,為什么一個地方只要別致,髒一點儿就可以原諒。
  未了,她帶我到俱樂部。那地方面對著河,倒很可喜。那里有英文報紙和雜志。
  我們回來的時候,柯爾曼先生尚未到:于是我們就坐下來聊天。不知為什么,我們聊得并不輕松。
  她問我是否見過雷德納太太。
  “沒有,”我說,“只見過她的先生。”
  “啊,”她說,“不知道你對她會如何想法。”
  對這個,我沒說什么。于是,她接著說下去:“我很喜歡雷德納博士。人人都喜歡他。”
  我想那就等于說:你不喜歡他的太太。
  我仍然沒說什么,不久,她突然問:“她怎么了,雷德納博士對你說過嗎?”
  我不打算在尚未見到病人之前就說她的閒話。所以,我便含糊其詞地說:“听說她的身体不大好,需要人照顧。”
  她哈哈大笑——那是一种惡意的笑聲——刺耳而且粗魯。
  “哎呀,”她說,“有九個人照顧她,難道還不夠嗎?”
  “我想他們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我說。
  “有工作要做嗎?當然他們有工作做。但是,先要照顧露伊思——她一定要這樣,一點不能含糊。”
  對了——我想——你不喜歡她。
  “我仍然不明白,”瑞利小姐繼續說,“她要請一個醫院來的專門護士來做什么。我倒以為找一個外行人照顧,更适合。我覺得不需要一個經常把体溫計塞到她口里,按她的脈搏,把樣樣事都得确确實實地辦的人來照顧她。”
  啊,我得承認,我很好奇。
  “你以為她沒什么毛病嗎?”我問。
  “當然,她什么毛病都沒有!那個女人像牛一樣的健壯。‘親愛的露伊思一夜沒睡’,‘她的眼睛下面有黑圈。’對了,用藍鉛筆把它記下來吧!不管做什么,只要引人注意就好。要讓每個人都在她身邊團團轉,大惊小怪地照顧她。”
  當然,她的話有點道理。我看到過一些患优郁症的病人(哪個護士沒見過?)他們最喜歡舉家上下都圍著自己團團轉,伺候他們。假若大夫或護士對他們說,“你實在一點毛病都沒有!”那么,首先,他們就不相信。他們那副憤怒的樣子倒是實實在在的。
  當然啦,雷德納太太很可能就是這种病人;很自然的,做大夫的就是首先受騙的人。我發現,就疾病而言,做大夫的是最容易輕信的人。但是,這仍然与我所听到的話不符合。例如,這与“安全得多”這几個字不符合。
  奇怪,那几個字我怎么總忘不了?
  我想到這個、便說:“雷德納太太是一個神經過敏的人嗎?譬如說,遠游在外,她不覺得緊張嗎?”
  “有什么事情會使她神經緊張的:哎呀,他們那里有十個人哪!,而且,他們還有守衛——那是因為要保護古物,啊,不會,不會!她不會神經緊張的——至少——”
  她擬乎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忽然住嘴——過了一兩分鐘,又慢慢地繼續說下去。
  “很奇怪,你會那樣說。”
  “為什么?”
  “我和賈維斯空軍上尉前几天駕車到他們那里去。那是在上午,他們大部分人都到發掘場工作去了。她正坐在那里寫信,我想她是听見我們進來了。平常接客人進來的那個仆人只有在那一次不在,我們一直走到廊子里。她顯然看到牆上賈維斯上尉的影子——她嚇得尖叫起來!后來,她當然向我們道歉。她說她以為是個陌生的男人。那也有些奇怪。我是說,即使是上個陌生的男人,為什么會害怕呢?”
  我忍耐著,點點頭。
  瑞利小姐沉默片刻,然后突然說:“我不知道他們今年有什么不對勁儿。他們都顯得心神不安。詹森總是悶悶不樂的,因此,她簡直不能開口。大維能不說話就不說話,比爾當然永不停嘴。不過,不知道為什么,他那喋喋不休的話反而使別人更不安。賈雷走來走去,那樣子仿佛是一根弦隨時都會折斷。而且他們都彼此防備著,仿佛——仿佛——啊,我不知道是什么——可是很奇怪。”
  我想,很奇怪,像瑞利小姐和潘尼曼少校那樣迥然不同的兩個人,怎么會有同樣的感覺。
  就在這個時候,柯爾曼先生慌慌忙忙地走進來。“慌慌忙忙”這几個字正好可以形容那种情形。假若他的舌頭閒著,他忽然拿出一個尾巴來搖個不停,你也不會覺得奇怪。
  “哈——羅!”他說,“全世界最會采購的人——那就是我!你帶護士小姐去參觀本城的美景了嗎?”
  “她的印象很不好,”瑞利小姐冷冷地說。
  “這也難怪,”柯爾曼先生親切地說,“這實在是個最破舊的鄉下地方。”
  “你不是一個愛好別致玩藝儿或者古物的人,對不對?比爾?我真想不出你為什么干考古工作。”
  “這不能怪我。要怪我的監護人。他是飽學之士——他是他那個大學的研究教授——就是在家里穿著便鞋的時候也博覽群籍——他就是那一种人。有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要監護,多少有點使他感到震惊;”
  “我想,你這樣被迫從事這個自己不喜歡的職業,真是慘透了。”那位小姐尖刻地說。
  “不是被迫,雪拉,好小姐,不是被迫。老先生問我想要從事什么特別的職業,我說我沒什么特別的愿望。因此,他就設法讓我在這里服務一個挖掘期。”
  “但是,難道你實在不知道你喜歡做什么嗎?你必須要知道呀。”
  “我當然知道呀。我的想法是什么工作都不擔任。我喜歡做的事是有很多的錢,參加賽車活動。”
  “你真荒唐!”瑞利小姐說。
  她的話听起來像是很生气的樣子。
  “啊,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柯爾曼興致勃勃地說,“所以,假若我必須要做點事,只要不是在辦公室里一天到晚的苦干,做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很愿意到世界各處游歷一下。‘瞧我的!’我說,于是,我就來了。”
  “我想,你這人必定是大有用處啦?”
  “這你就錯了。我能像任何人一樣站在挖掘工地大喊‘安拉!’并且,我在繪畫方面還不錯呢,我在學校的時候模仿別人的筆跡是我的特長呢。假若有必要,我還會成為第一流的偽造專家。啊,我也許會干那一行的。假若有一天,你在等候公共汽車的時候,我的豪華汽車濺得你一身泥,你就會知道我已經是犯罪老手了。”
  瑞利小姐冷冷地說:“你不覺得不該講這許多話嗎?不是該動身的時候嗎?”
  “我們很好客,是不是,護士小姐?”
  “我相信列瑟蘭護士一定急于安頓下來。”
  “你樣樣事都有把握。”柯爾曼先生咧著嘴笑笑,這樣反擊她。
  我想,你說的是實在的。自信過強的調皮姑娘。
  我冷冷地說:“也許我們還是動身好,柯爾曼先生。”
  “你說得對,護士小姐。”
  我和瑞利小姐握手,向她道謝,然后,我們就出發。
  “雪拉,是個漂亮的女孩子,”柯爾曼先生說,“但是,總是喜歡責備人。”、
  我們的車子開出城外,不久,就來到綠油油的麥田當中的一條道路,這條路崎嶇不平,有很多土坑。
  大約半小時之后,柯爾曼先生指指我們前面河岸邊一個大的土丘說:“亞瑞米亞古丘。”
  我可以看到一些黑黑的小人,像螞蟻似的走動著。
  當我望過去的時候,他們突然一齊由那小丘的邊上跑下來。
  “費多斯,”柯爾曼先生說,“是下班的時候了。我們在日落以前一小時下班。”
  考察團的房子在河那邊不遠的地方。
  司机將車子繞著一個牆角開過去,顛顛簸簸地駛過一個非常窄的拱門,我們就到了。
  那房子是圍著一個庭院造的。原來只占据庭院的南邊,東邊是一些不重要的附屬建筑物。考察團在另外兩邊續建了一些房子。因為這房子的平面圖到后來有特別重要的參考价值,我在這里附加一個粗略的圖樣。
  所有的房間,門都對著庭院開,窗戶大多也是如此——例外的是原來南邊所建的房間,那一邊的房子也有向外面田野開的窗戶。不過,這些窗戶都由外面裝上鐵柵,在西南角上有一個樓梯,通到一個有長欄干的屋頂,同南邊的建筑一樣長,而且比其他三面的建筑都高。柯爾曼先生領我走過庭院東邊,然后繞到一個占据南邊中心的,沒門的柱廊。他推開柱廊一邊的門,于是我們就走進一個房間。那里已有几個人,正圍著一個茶桌坐著。
  “都都!(模擬汽車喇叭聲,意謂再見,有開玩笑之意——譯者注)”,柯爾曼先生說,“這位是‘莎蕊·甘普!(Sairey Gamp,英國十九世紀小說家狄更斯小說《馬丁·洽茲爾米特》里一位愛撐布傘的護士——譯者注)。”
  坐在桌子頭上那位太太站起來歡迎我。
  于是,我初次見到露伊思·雷德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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