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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翌日,斯普若太太到倫敦去了。
  在她這一方面,只稍微透露一兩句試探性的話,逍遙賓館的房客便有好几個人自告奮勇代她照顧小白蒂。
  斯普若太太臨行再三囑咐白蒂乖乖的,一定要做好孩子。她走了以后,白蒂便跟秋蓬在一塊儿。原來,她是選來負責在上午照顧孩子的。
  “玩,”白蒂說。“玩捉迷藏。”
  她現在話講得愈來愈清楚了,并且養成了一個很可愛的習慣。她同你講話時,總是歪著腦袋,同時惹人怜愛的對你笑笑,一邊低聲說:
  “請——”
  秋蓬本打算帶她出去溜溜的,但是外面下大雨,因此,她們倆便轉移陣地,回到白蒂臥房。一到臥房,白蒂就帶著秋蓬去找五斗櫥最下面的抽屜。原來,她的玩具都在那儿放著。
  “我們把狗狗藏起來,好不好?”秋蓬問。
  可是白蒂已改變主意,不想玩玩具了。
  “念故事。”
  秋蓬由櫥子的一頭抽出一本相當破爛的書,可是白蒂
  “哇”的一聲,阻止了她的行動。
  “不,不!那——不好——坏!”
  秋蓬奇怪的望望她,然后低頭望望那本書。那是一本彩色的“小號手杰克”。
  “杰克是坏孩子嗎?”她問。“是因為他偷吃過葡萄干嗎?”
  白蒂更強調的重复說:
  “坏!”然后,非常用力地說:“髒!”
  她從秋蓬的手里抓過那本書,放回原處,然后由那一排的另一端抽出一本。原來也是“小號手杰克”。同時,她胜利的,滿面笑容地說:
  “干……淨……!好號手——杰——克!”
  秋蓬這才明白:原來凡是用髒、用舊的書,都另外買一本新的,干淨的。她覺得很有趣。斯普若太太很像是秋蓬心目中那种“講究衛生的母親”,這种人總是最怕細菌和不清洁的食物,老是擔心,怕孩子吮吸肮髒的玩具。
  秋蓬從小都過著一种逍遙自在的教區生活,對于過分的講究衛生始終有點不以為然。同時,她教養自己兩個孩子的方式,就是要他們吸收所謂的“适量的”髒。雖然如此,她還是順從地拿出那本干淨的“小號手杰克”,念給白蒂听,遇到适當的時机,便加一兩句評語。白蒂一面低聲說:“那就是杰克!——葡萄干——在糕里——”一面用一根粘搭搭的手指指著這些有趣的東西,看情形這第二本不久也就要丟到廢物堆里了。念完了這本,她們繼續念“鵝公公,鵝婆婆”,“和住在鞋里的老婆婆”。然后,白蒂便把那些書藏起來,害得秋蓬找了半天才能找到。于是,白蒂便樂得不可開交。上午的時光,便很快過去了。
  午餐以后,白蒂睡覺去了。就在這個時候,歐羅克太太把秋蓬請到她的房里。
  歐羅克太太的房里亂七八糟,有強烈的薄荷味,變酸的蛋糕味,還隱隱有樟腦丸的味儿。每一張台上都擺著像片:有的是歐羅克太太的女儿、孫儿、侄子、侄女、侄孫女。實在太多了,秋蓬感覺到她仿佛是在觀賞一出以維多利亞末期為背景的戲,里面的人物都演得很逼真。
  “布侖肯太太,你對于孩子倒蠻有訣竅的。”歐羅克太太和藹地說。
  “唔,可是,”秋蓬說。“對于我自己的兩個——”
  歐羅克太太馬上打斷了她的話碴儿:
  “兩個?我記得你說你有三個的?”
  “啊,對了,三個。但是有兩個歲數相差很少,我是想到同這兩個在一起的情形。”
  “哦,原來如此。現在請坐罷,布侖肯太太,不要客气呀。”
  秋蓬隨和地坐下來,心里暗忖:但愿這一次歐羅克太太不會那么令人不安。她如今的感覺完全像格林童話里的兩個孩子,到巫婆家里赴宴。
  “現在,告訴我,”歐羅克太太說。“你覺得逍遙賓館這地方如何?”
  秋蓬開始滔滔不斷的稱贊起來,但是歐羅克太太毫不客气地打斷了她的話。
  “我的意思是,你是否覺得這地方有些奇怪?”
  “奇怪?沒有呀。我并不覺得呀。”
  “不覺得普林納太太有些奇怪嗎?你得承認:你對她很感興趣。我看見你老是一個勁儿地瞧她。”
  秋蓬的臉紅了。
  “她是一個很有趣的人物。”
  “她并不是如此,”歐羅克太太說。“她是個普普通通的女人。這就是說,假若她确實是外表那樣子的話,她不過是個平凡人物,但是,也許并不是外表上裝的那個樣子,你的想法是這樣嗎?”
  “歐羅克太太,我實在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沒有停下來想想:我們許多人都是這樣的嗎?我們實際上往往并不是表面上的那种人物。譬如說,麥多斯先生,他是一個很不容易了解的人物。有時候我覺得他是個標准的英國人,糊涂透了。但是,有時候,我偶爾看到他露出一种神气,或說一兩句話,一點儿也不糊涂。這很奇怪,你覺得嗎?”
  秋蓬堅定的說:
  “啊,我實在覺得麥多斯先生是非常標准的。”
  “還有別的奇怪人物呢。你知道我所指的是誰罷?”
  秋蓬搖搖頭。
  “這個人的姓,”歐羅克太太暗暗的提起:“是S起頭的。”
  她一面連連點了好几下頭。
  秋蓬心里冒出憤怒的火花,并且隱隱有一种沖動,要挺身而出來衛護脆弱的年輕人。她急忙說:
  “雪拉不過是個叛逆的孩子。我們在年輕的時候往往會這樣。”
  歐羅克太太點了几次頭,樣子好像一個胖胖的,穿中國衣裳的瓷玩偶。秋蓬記得格雷茜姑媽的壁爐架上就擺著這种陳設。這時候歐羅克太太的嘴角翅起,滿面笑容,輕輕地說:
  “你也許不知道,閔頓小姐的教名是蘇菲亞。”
  “哦!”秋蓬吃了一惊。
  “你所指的是閔頓小姐嗎?”
  “不是的。”歐羅克太太說。
  秋蓬轉面望著窗口。她想,這老婆婆對她的影響多大,她使她生出一种不安和恐怖的感覺,“像貓爪子下面的老鼠。我就是這樣的感覺……”
  這個巨大的,滿面笑容的老太婆坐在那里,簡直好像一只貓在得意的咕嚕咕嚕直叫。不過,它的爪子不住的扑打著“扑!扑!”的,玩弄著它的俘虜,絕對不放它走……
  無聊!這都是無聊的想法。秋蓬想:這都是我想像的。同時,她在目不轉晴的望著花園里的景物。這時候雨歇了,樹上輕輕滴下水點。
  秋蓬想:“這都是我的想像。我并不是一個愛想像的人哪!一定有什么邪惡的活動集中在這儿。假若我能看出來——”
  她的思緒突然打斷了。
  花園深處的灌木叢中微微露出一個縫,那個縫里露出一個面孔,鬼鬼祟祟的注視著房里的動靜,那就是那一天在路上和德尼摩談話的外國女人。
  那張面孔一動不動,也不眨眼,因此,秋蓬覺得那仿佛不是人的面孔,現在正目不轉晴的望著逍遙賓館。那面孔毫無表情,可是,毫無疑問的,上面有威脅的樣子,并且一動不動,露出有難消之仇的樣子。這樣的面孔所表現的那种精神,那种意味,与逍遙賓館以及英國賓館的平凡生活,非常不調和,秋蓬想:圣經士師記里的雅意(Jael)把幕橛釘進西西拉(Sisera)的額角時就是這种神气。
  這些思緒掠過秋蓬的心里,只不過是一兩秒鐘。她突然轉過身來,低聲對歐羅克太太說了些話,便匆匆跑出房間,下樓梯,直往前門跑。
  她向右轉,跑過側面的花園小道,往她發現到有那個面孔的地方去,現在,那儿一個人也沒有。秋蓬由灌木叢中穿過,來到外面的馬路上,山上山下直張望,但是,一個人影儿都沒瞧見,那女人究竟跑到那儿去了?
  她非常著急,只好轉回身來,回到逍遙賓館里面。難道這完全是她想像出來的嗎?不是的。那女人剛才确實是在那儿的。
  她到花園亂找,每一株灌木后面都不放過,非要找到她不可。結果,她弄得衣服都濕了,仍不見那奇怪女人的蹤影。如今只好回到里面,可是心里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預感,一种奇怪的,不具体的害怕心理,覺得這里快要出事了。
  她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究竟要出什么事。


  天气既然放晴了,閔頓小姐便替白蒂穿衣服,准備帶她出去散步。她們要進城去買一個賽璐璐鴨子,好放在白蒂的澡盆里浮著玩儿。
  白蒂興奮得不得了,一直在蹦蹦跳跳,所以很難把她的胳膊塞進毛線衣里。她們一同出發的時候,白蒂一直大嚷:
  “買鴨鴨,買鴨鴨!給白蒂,給白蒂!”,她不斷將這件大事說了又說,因此而感到非常高興。
  在廳里的大理石上有兩個火柴匣,隨便交叉的擺著。這是告訴秋蓬:“麥多斯先生”今天下午正在追蹤普林納太太,于是,秋蓬便到起居間去找凱雷夫婦。
  凱雷今天心情很煩躁。他說:他到利漢頓來,目的是要過絕對安靜的生活。但是,賓館里有孩子,如何能有安靜?一天到晚跑來跑去,蹦蹦跳跳。
  他的太太溫和地低聲說:白蒂實在是個可愛的孩子,但是她的話,她的先生并不贊成。
  “不錯,不錯,”凱雷先生的長脖子直搖動,“但是,她的母親應該讓他安靜些。要替別人想想,這儿還有病人,還有需要鎮定神經的人。”
  秋蓬說:“像那樣年紀的孩子是很難讓她安靜的。因為強要她安靜是違反自然的。要是一個孩子非常安靜,那么,這孩子必定有毛病。”
  凱雷先生生气地直叫道:
  “無聊,無聊!這种無聊的‘近代精神’實在無聊!什么讓孩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呀!無聊!一個孩子應該讓她安安靜靜坐著,抱抱娃娃呀,或者看看書呀,這才是正理。”
  “她還不到三歲呢。”秋蓬笑著說。“怎么能希望這樣大的孩子會看書?”
  “那么,總得想個辦法。我要同普林納太太談談。今天早上七點鐘還不到,那孩子就在床上唱啊,唱啊的。我昨天晚上沒睡好,早上剛剛要眯著,便讓她鬧醒了。”
  “我的先生一定要盡量多睡,”凱雷太太擔心地說。“這是醫師說的。”
  “你應該到療養院住。”秋蓬說。
  “布侖肯太太呀,那一類的地方貴得很,而且那儿的气氛也不對。住在那种地方,總讓人覺著他是在生病,這种下意識的心理對我的身体是不利的。”
  “醫師說,要在愉快的,能和別人交際的環境里,”凱雷太太幫她先生解釋。“要過一种正常的生活。醫師說住在賓館里比只是租一所有設備的房子好。因為這樣凱雷先生便不會那么老是沉思默想;他可以同別人交換交換意見,精神可以振奮些。”
  其實,根据秋蓬的判斷,凱雷先生和別人交換意見的方法,只是報告他自己的病情。所謂交換,完全在別人對他的話是否同情。
  秋蓬突然改變話題。
  “希望你能告訴我,”她說:“你對于德國生活有何意見。你不是對我說過,你近來到那儿旅行的次數很多嗎?听听像你這樣有閱歷的人發表些高見,倒是很有趣的。我可以看得出,你是那种不受偏見影響的人。這种人才真能夠把那儿的情形說得明白些。”
  秋蓬以為:就男人而言,不妨盡量拍他的馬屁。果然凱雷先生馬上就上鉤了。
  “布侖肯太太,就像你所說的,我才能提出明白的,毫不偏頗的意見,那么,我的意見是——”
  他接著所說的是一場獨白。秋蓬只是在一旁偶爾插進一兩句話,譬如說:“啊,這真有趣!”或是:“你的觀察力真銳敏!”她聚精會神的傾听他的高論,并未露出假裝的樣子。凱雷先生看到對方如此同情的頌听著,不覺得意忘形。他已充份表現出他是納粹制度的贊美者,他雖然沒有明說,可是,他對她暗示:英德兩國要是聯合起來對付歐洲其他的國家多好!
  這場獨白,毫不間斷地延長了差不多兩小時,現在,閔頓小姐和白蒂買到賽璐璐鴨子回來了,這才把話碴儿打斷。
  秋蓬抬頭一望,忽然發現凱雷太太的臉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這是什么表示,很難确定,這也許只是做妻子的對于另外一個女人使丈夫注意,而冷落了她,而感到嫉妒。也許是因為丈夫將自己的政治見解說得太坦白了,而感到吃惊。不管是那一种,反正确實是表示不滿。
  接著是用午茶的時間。剛剛吃完茶,斯普若太太就由倫敦回來了。她叫道:
  “希望白蒂很乖,沒給你們添麻煩罷?白蒂,你是不是乖孩子呀?”對這個問題,白蒂簡單的回答:
  “沒!沒!”
  這個不能當作是表示不喜歡她母親回來,其實不過是表示要吃蜜餞黑莓子。
  這一聲引得歐羅克太太一陣寵亮的笑聲,也害得她的母親連忙責備她:
  “別這樣啊,親愛的!”
  于是,斯普若太太坐下來,喝了好几杯茶,然后就興沖沖地談起她在倫敦買東西的情形和火車上擁擠的人群。她還談到新近由法國回來的一個軍人告訴同車者的話,以及百貨商店售襪柜台上服務小姐對她講近郊遭到敵机空襲的慘狀。
  其實,這完全是普通的談話。這种談話后來又到外面繼續下去。原來外面正是陽光普照,陰雨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白蒂高興地各處跑著玩。她忽而偷偷跑到灌木叢里,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枝桂枝,忽而弄一堆鵝卵石。她會一面將石子放到在座隨便那一個人的腿上,一面不清不楚地講一些話,誰也不知道那些東西代表些什么。幸虧她這种游戲并不需要什么合作,只要偶爾對她說:“乖,多好呀!真的嗎?”她就心滿意足了。
  這一天晚上的情形,最足以代表逍遙賓館最安定的生活方式。大家在上下古今無所不談的時候,多半會對于目前的戰爭情形加以揣測:法國能挽回頹勢嗎?魏剛(法國將軍,二次大戰時曾任聯軍統帥;MaximeWeygand,1867—譯者注)能東山再起嗎?俄國可能有什么行動?希特勒要想侵略英國的話,會不會成功?假若這個時局的“疙瘩”沒有解開,巴黎會不會陷落?真的會……?据說……大家謠傳……
  大家高高興興地互相散布政治和軍事方面的謠言。
  秋蓬想:“嘮嘮叨叨的人會有危險嗎?胡說!這种人才保險呢。大家談起謠言會感到高興。因為謠言可以刺激他們,使他們找個机會苦中作樂地打打哈哈。”
  她也貢獻一則趣聞,開頭是:“我的儿子對我說——當然啦,這是很机密的——”
  斯普若太太突然望望手表說:
  “哎呀,快七點啦!早就該讓那孩子睡覺了。白蒂!白蒂!”
  白蒂已經有一會儿沒到陽台上來了,不過,沒一個人注意到她不在那儿。
  斯普若太太叫得愈來愈不耐煩了。
  “白—蒂!這孩子到那儿去了?”
  歐羅克太太發出宏亮的笑聲道:
  “又在胡鬧,毫無問題,世界大勢總是如此,天下一太平,就要出亂子,”
  “白蒂!來,媽媽有事。”
  沒有應聲。于是,斯普若太太不耐煩地站起來了。
  “我恐怕得去找她了。不知道她會到那儿去了?”
  閔頓小姐說她可能在什么地方躲著。秋蓬卻根据自己小時候的經驗說她可能在廚房。可是,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白蒂。她們到花園各處叫她的名字,也到房里到處找,那儿也沒有白蒂的影子。
  斯普若太太慢慢生起气來。
  “這孩子真淘气,真淘气!你說她會不會是跑到馬路上了?”
  她和秋蓬一塊儿到大門外面,向山上山下望望,只有一個小伙計把腳踏車放在身邊,正和對面的下女談話,除此以外,一個人影儿也看不見。
  由于秋蓬的建議,她倆越過馬路。斯普若太太問他們有沒有注意到一個小女孩。他們倆都搖頭。后來,那個下女忽然想起來了,她問:
  “是一個穿綠格子衣服的小女孩嗎?”
  斯普若太太急切地說:
  “對了。”
  “大約一點鐘以前,我看見她,同一個女人下山了。”
  斯普若太太大吃一惊地問:
  “同一個女人?什么樣的女人?”
  那女孩似乎微露不安的樣子。
  “這個——要我說,就是一种長相很怪的女人,是個外國人,穿著奇怪的衣裳,圍著一個圍巾似的東西,沒戴帽子,面孔很怪——不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明白。我最近看到她一兩次。老實說,我覺得她好像不夠正常——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最后一句是她怕人不明白,加上的。
  剎那間,秋蓬忽然想起那天下午在樹叢中偷看的那副面孔,以及當時心里掠過的那种預感。
  可是,她根本想不到那女人會和那孩子牽扯在一起。現在,她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雖然如此,她現在可沒功夫想了。這時候,斯普若太太几乎要倒到她身上來了。
  “啊,白蒂,我的孩子,她給人拐跑了。那個女人是什么樣子?是吉普賽人嗎?”
  秋蓬用力搖搖頭。
  “不,她是黃頭發,皮膚白白的,很白。臉很寬,顴骨很高,藍眼睛,离得很開。”
  她見斯普若太太在目不轉晴地望著她,便連忙加以說明:
  “我今天下午看見過這個女人——她在花園的樹叢里偷望。有一天,卡爾·德尼摩在同她談話。想必都是這一個女人”
  那下女也插嘴道:
  “對了。她的頭發是黃的。但是樣子不夠正常。她同那個人談的話,我一點儿也不懂。”
  “啊,主啊!”斯普若太太像呻吟似的說。“我怎么辦呢?”
  秋蓬一只胳膊抱住她。
  “回到房里罷。先喝點白蘭地定定神,然后我們再打電話報告警察局。不要緊的。我們會把她找回來的。”
  斯普若太太溫順地跟她一同進去,一面低沉的,帶著迷亂的神气說:
  “我真想不到白蒂會跟一個生人走的。”
  “她還小,”秋蓬說。“還不知道認生呢。”
  斯普若太太軟弱地叫道:
  “大概是個德國女人,她會害死白蒂的。”
  “胡說。”秋蓬堅定地說。“不要緊的。我想,她大概是一個頭腦不正常的人。”雖然口頭上這么說,她并不相信自己的話。她絕對不相信那個沉著的金發女人會是一個不負責的瘋子。
  卡爾!卡爾會知道嗎?卡爾會与這件事有關系嗎?
  几分鐘以后,她對于這個就有些怀疑了。卡爾·德尼摩像別的人一樣,似乎也感到迷惑,不相信,并且非常惊奇。
  她們把情形說明白以后,布列其雷少校便擔當起指揮的責任。
  “斯普若太太,”他對斯普若太太說。“坐在這儿。喝點儿這個——白蘭地。喝了不要緊的,等會儿,我就報告警察局。”
  斯普若太太低聲說:
  “等一會儿,也許有什么東西——”
  她匆匆跑上樓,經過走廊,到她和白蒂的臥室去了。
  過了一兩分鐘以后,大家听見她在樓上駐腳台上跑過的狂亂的腳步聲。她像一個瘋子似的,把少校抓著電話筒的手抓過來。原來布列其雷正准備打電話給警察局。
  “不,不!”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說。“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她狂亂地嗚咽著,倒在一把椅子上。
  大家都圍在她四周。過了一兩分鐘,她恢复了鎮定的態度。如今凱雷太太的胳膊抱著她,她坐了起來,取出一件東西給他們看。
  “我發現到這個——在我房里的地上。是包著一個石子由窗口扔進來的。你們看,看上面寫些什么。”
  唐密由她手里接過來,把紙團打開,是一封短信,是一种外國人的奇特字跡,字体很大,很粗。
  我們把你的孩子帶走了;她現在很安全。到适當的時机,我們會通知你怎么辦。你要是報告警察局,我們就要干掉你的孩子。不要聲張。等候指示。否則——X。
  斯普若太太微弱的哼哼著:
  “白蒂——白蒂——”
  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講起話來。歐羅克太太說:“卑鄙的凶手!”雪拉說:“畜生!”凱雷先生說:“不像話!不像話!我一句也不相信!真是無聊的大玩笑!”閔頓小姐說:“啊,親愛的孩子,小寶貝!”卡爾·德尼摩說:“我不明白。真是令人難以相信。”其中最有力的是布列其雷少校的聲音:
  “他媽的,真胡鬧!這是恐嚇!我們該馬上通知警察局,他們很快就會查個水落石出的。”
  他再朝電話机的方向走去。這一次,斯普若太太因為少校絲毫不顧她這個做母親的主張,便大叫一聲,阻止了他的行動。
  他大聲說:
  “但是,太太,我們非報告警察局不可呀。我們不能讓你自己冒險去追蹤那些無賴。這只是阻止你的一個粗法子。”
  “他們會害死她的。”
  “胡說!他們不敢。”
  “我告訴你,這樣做我不答應。我是她的母親,該由我做主張。”
  “我知道,我知道。他們就是抓到你這种弱點——像這樣的感覺,這是很自然的。但是,我是軍人,我是有閱歷的人。你得相信我,我們現在所需要的是,是警察的協助。”
  “不!”
  布列其雷少校的眼睛對大家掃視一遍,看看誰和他表同意。
  “麥多斯,你贊成我的辦法嗎?”
  唐密慢慢地點點頭。
  “凱雷呢?你看,斯普若太太,麥多斯和凱雷都贊成。”
  斯普若太太突然有力的說:
  “男人!你們都是男人呀!你問女人的意見如何?”
  唐密對秋蓬望了望。秋蓬用低低的、不堅定的聲音說:
  “我——我——贊成斯普若太太的話。”
  她在想:“要是德波拉,或者是德立克的話,我也會有像她這樣的感覺。唐密同其他的几個人的看法當然是對的,但是我仍然不能那么辦,我不敢那樣冒險。”
  歐羅克太太說:
  “做母親的人,誰也不敢這樣冒險。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凱雷太太低聲說:
  “你知道,我實在認為……這個——”說到這里,接不下去了。
  閔頓小姐膽小地說:
  “這樣可怕的事,是會有的呀。要是小白蒂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們真對不起她。”
  秋蓬突然說:
  “德尼摩先生,你還沒有發表意見呢。”
  德尼摩的藍眼睛很亮,可是他的面孔像個假面具。他慢慢地,呆板地說:
  “我是外國人,我對于貴國的警察不了解。我不知道他們的能力多強,也不知道他們辦案快不快。”
  現在有人到廳里來了,是普林納太太。她的臉紅紅的,顯然是由于匆匆赶上山來的關系。她說:
  “這是怎么一回事?”她的聲音里面含有威嚴,傲慢的意味。她現在不像一個親切的老板娘,而是一個厲害的女人。
  大家把經過告訴她,七嘴八舌,雜亂無章。但是,她很快就听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她一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后,這一件事似乎要等候她發落了,她如今儼然是最高法庭。
  她把那張亂涂的短信拿過來看看,然后還給斯普若太太。她以精明而且有威嚴的口吻說:
  “警察局?他們才沒有用呢。他們要弄錯了,可不是好玩的。這任務要自己擔當起來,親自去尋找孩子。”
  布列其雷無可奈何地說:
  “好罷,你要是不愿意找警察來,只有這樣才是頂好的辦法。”
  唐密說:
  “他們的陰謀開始不會很久。”
  “下女說有半個鐘頭。”秋蓬說。
  “找海達克,”布列其雷說。“海達克是可以幫忙的,他有汽車。你方才說那女人的樣子非常奇怪,而且是外國人嗎?應該可以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可以追查。來罷,事不宜遲。麥多斯,你也一起去,是嗎?”
  斯普若太太站了起來。
  “我也去。”
  “啊,斯普若太太,事情交給我們辦罷。”
  “我也要去。”
  “啊,那么——”
  他只好讓了步了。同時,他又發牢騷,他說:女人有時候比男人還毒辣呢。


  海達克中校不愧為海軍軍官,他很快就了解這种情況,這真是值得稱道的。最后,他開著車子出發了。唐密坐在他旁邊,后面坐的是布列其雷,斯普若太太,和秋蓬。斯普若太太老是偎依著秋蓬,不但是因為她和秋蓬特別接近,而且因為除了德尼摩以外,只有秋蓬才能認出那個神秘的拐子。
  海達克中校的組織力很強,而且動作迅速,不一會儿功夫,他就把汽油灌好。他把一張本地的地圖和一張更大的利漢頓地圖扔給布列其雷,准備出發。
  斯普若太太又到樓上去了一趟,大概是去拿一件大衣。但是,等到她回到車上,大家出發下山的時候,她才從手提袋拿出一件東西給秋蓬看,原來是一把小小的洋傘。
  她鎮定地說:
  “這是布列其雷少校的房里拿出來的。我記得他有一天提起有這樣的東西。”
  秋蓬面露半信半疑的神气。
  “你覺得會不會!”
  斯普若太太的嘴唇形成一條細線。
  “也許會有用的。”
  秋蓬坐在車上,感到不胜惊奇。她想:一個平凡的年輕女人,在必要時,她那慈母的天性會發揮多么奇怪的力量。斯普若太太這樣的女人,在平時看見一把槍都會嚇得面無人色,可是,要有人傷害她的孩子,她就會很從容地將他打死。這一點,她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由于中校的建議,他們的車子先到車站。大約二十分鐘以前,有一班火車离開利漢頓,將在此處停一停,那班亡命徒可能要搭那班車。
  他們到了車站便分頭尋找。中校去問查票員,唐密到售票處問,布列其雷去問外面的腳夫。秋蓬和斯普若太太到女盥洗室去查查,因為,也許那個女人會到里面改扮一下再去搭車。
  一個個都一無所獲。現在倒更難确定該怎么辦才好。海達克中校指出,十之八九,那些拐白蒂的人有汽車等著。等到那女人一把她哄走時,就可以跳上去逃走。同時,布列其雷少校也再度指出,在這种地方,和警察局合作是絕對必要的。要有像那樣的机构,才能和全國各地取得連絡,查遍所有的道路。
  斯普若太太只是搖搖頭,嘴唇繃得緊緊的。
  秋蓬說:
  “我們要設身處地的想一想。他們的車子會在什么地方等呢?自然是离逍遙賓館愈近愈好。不過,必須找一個人家看不到汽車的地方。現在,我們根据這個來想想當時的情形如何:那女人和白蒂一同走下山,到海濱游憩場的底下。汽車很可能是在那儿停的。你只要別忘記照管它,就可以在那儿停很久。另外可能停的地方,唯有杰姆斯方場的汽車停放場,那儿也是离逍遙賓館很近的。還有那條可以通到外面的僻靜的街道。”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人走了過來。此人個子矮小,緬緬腆腆的,戴著夾鼻眼睛,說起話來有點儿口吃:
  “對……對不起……我希望……你們不要怪我……但是……我忍不住要听你們剛才跟腳夫所說的話。”現在,他是對布列其雷少校說話。“當然啦,我并不是專門在听你們談話。我是來看看一個包裹有沒有寄到。如今樣樣事都這么耽擱。他們說,這是因為軍隊調動的關系。但是,有時候很容易損坏,所以就非常難辦了。我是說包裹……所以,我偶然听到你們的談話,這似乎是奇妙的巧合……”
  斯普若太太立刻跳過來,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
  “你看見她了?你看見我的小女孩了?”
  “啊,真的,你是說,那是你的孩子嗎?想想看——”
  斯普若太太大聲的說:“告訴我罷。”她的手指尖刺進那人的胳膊,害得他連忙閃避。秋蓬馬上說:
  “請你快把你所看到的告訴我們罷。你要是告訴我們,我們非常感謝。”
  “啊,這個——自然啦——也許毫不相干。但是,和你們所說的很符合——”
  秋蓬感覺到身旁的斯普若太太正在發抖,但是,她本人竭力露出鎮靜的,不慌不忙的樣子。她知道他們正應付的這一种人是什么樣子——多半都是大惊小怪、頭腦糊涂、缺乏自信、說話不能開門見山。要是催他,就更加吞吞吐吐了。于是,她就說:
  “那么請你告訴我們呀。”
  “不過是——哦,我忘記告訴您了,敝姓羅:愛德華·羅。”
  “哦,羅先生。”
  “我住在怀特威,俄尼斯街,是那條新馬路上的一所新房子。里面的設備樣樣齊全,非常節省勞力呢。并且可以眺望佳景,离草原只有一箭之遙。”
  秋蓬以目示意,制止住布列其雷,因為,她已經看出他快要發作了。她說:
  “那么,你看見我們要找的女孩子了?”
  “是的,想必是的。你們方才說:是一個小女孩和一個外國樣子的女人,是不是?那實在就是我所注意的那個女人。因為,哦,當然啦,近來我們大家都在注意敵人的第五縱隊,你說是不是?要嚴密注意,大家都這么說。我始終都想這么做。所以,我剛才不是說過嗎?我注意到那個女人,我想,大概是個護士,或者是下女。有很多間諜,就是以這种身份到英國來的。那個女人樣子很特別,她正在往路的那頭走,要到草原去,還帶著一個小女孩儿。那孩子好像很累,有點儿跟不上她。那時候是七點半鐘,這种時候,孩子們多半都上床睡覺了。所以,我就特別注意她。我想,她大概很不安,她匆匆忙忙走過去,一面拉著后面的小女孩。最后她把孩子抱起來,走上那條小路,往山岩上走。這個我覺得很奇怪。你知道,因為那里并沒有房子,什么都沒有,要走到新港才有人煙。那要越過草原,要走大約五英里才能到。這是舉行遠足的人最喜歡的一條路。但是,現在這种情形,我覺得奇怪,不知道那女人是不是要去打信號。關于敵人的間諜活動,我們听到的實在太多了。同時,當她看見我在目不轉晴地注意她,确實露出很不安的樣子。”
  這時候,布列其雷少校已經回到車子上,并且已經把机器發動了。他說:
  “你說是在鄂尼斯路嗎?那正是城的那一邊,是不是?”
  “是的。你要順著海濱游憩場走,經過舊城,再往上走——”
  其他的人現在都上車了。他們不再听羅先生的話了。
  秋蓬叫道:
  “羅先生,謝謝你!”于是,他們的車子便開了,同時把羅先生撇在后面,目瞪口呆的望著他們。
  他們的車子開得飛快,幸而沒出車禍。原因与其說是車子開得好,不如說是運气好。但是,他們的運气繼續維持下去。最后,來到一堆零落的房子前面,大概因為离瓦斯工厂近的關系,這一片房屋的發展多少受到阻礙。這里有一連串的小路通到草原,這些小路到离上山不遠的地方突然斷了。鄂尼斯路就是其中的第三條。
  海達克中校很伶俐地將車開到那條路上,停了下來。到了盡頭,那條路愈來愈小,一直通到荒山腳下,山腳下有一條羊腸小徑,迂回的通到上面。
  “最好在這里下車步行。”布列其雷少校說。海達克猶豫地說:
  “也許可以把車子開上去。地是夠堅固的,有點儿不平,但是,我想車子是可以開過去的。”
  斯普若太太叫道:
  “啊,是的,開吧,開呀……我們得快些。”
  中校自言自語地說:
  “真希望我們沒找錯。那個打小報告的家伙所看見的,也許是隨便一個帶孩子的女人。”
  車子在畸嶇的小徑上費力地開過去,同時發出很不自在的響聲。這條路的傾斜度很陡,但是路上的草很短,而且那种土是有彈性的。他們總算安全地開到頂上。到這里,山那邊的景色遮斷的較少,可以一直望到遠方白港的轉彎處。
  布列其雷說:
  “這倒是不坏的想法。那女人在必要時可以在此處過夜,等到明天再下山到白港,再由那里搭火車逃走。”
  海達克說:
  “一點也看不見她們的影子。”
  他幸虧想得很周到,把望遠鏡帶來了。現在,他正站在那儿,用望遠鏡看。他突然在鏡子里望到兩個小黑點,這時候,他立刻緊張起來。
  “哎呀!我找到她們了……”
  他再跳到車上,車子便拼命前進了。現在追的路程不遠。車上的人忽而讓車子顛得跳起來,忽而東倒西歪。他們終于很快就接近那兩個小黑點了。現在,可以分辨清楚了。原來是一個高高的人形和一個矮矮的。如今离得更近了,是一個女人,手里抱著一個孩子。再近些,不錯,可以看出是一個穿綠方格衣服的孩子,就是白蒂。
  斯普若太太發出一聲壓抑的叫喊。
  “好了,好了!親愛的,”布列其雷少校說,一面親切的拍拍她。“我們找到他們了。”
  他們的車子繼續前進。突然之間,那女人轉過頭來,看見汽車正朝著她開過去。
  她突然大叫一聲,將孩子抱起來,開始跑起來。
  她并不是朝山岩上望,而是斜著看山岩。
  過了几碼路以后,車子再也開不過去了,因為地太不平而且路上有大的石塊。車子停下來,車上的人都跳了出來。
  斯普若太太先下車,正拼命追赶那兩人。
  其余的人跟著她追。
  他們現在离她們不到二十碼了。這時候,那個女人已經讓他們追得無路可走。她現在正站在絕崖的邊上。她發出一聲沙啞的喊叫,把白蒂抓得更緊。
  海達克叫道:
  “哎呀,她要把孩子扔到崖下了。”
  那女人緊抓住白蒂,站在那儿。她由于极度的憤恨,臉色非常難看。她以沙啞的聲音,講了一句很長的話,可是她的話沒一個人听得懂。她現在仍然緊抱著那孩子,不時望望下面墜下去有多深,离她站的地方不到一碼。
  看樣子,她明明是威脅他們,要把孩子扔到崖下面。
  他們都嚇得呆在那里,一動也不動,生怕惹起一場大禍。
  這時候,海達克拼命掏口袋,結果掏出一把手槍。
  他喊道:
  “把孩子放下來,要不放下,我就要開槍了。”
  那外國女人哈哈大笑,把孩子抱得更靠近她的胸脯,兩個人已經不可分開了。
  海達克嘟嘟喃喃地說:
  “我不敢開槍,會打中孩子的。”
  唐密說:
  “那女人瘋了,她可能一轉眼就帶著孩子跳下去。”
  海達克又無可奈何地說:
  “我不敢開槍——”
  但是,就在那一剎那,有一聲槍響。接著,那女人便搖搖晃晃倒了下去,孩子仍抱在她的怀里。
  于是,男的都跑了過去,斯普若太太搖搖晃晃地站在那里,手里的槍直冒煙,兩眼瞪得大大的。
  她僵僵地向前走了几步。
  唐密在地上的兩個人一旁跪下來,他先輕輕將她們轉動一下,然后又看看那個女人——他以欣賞的態度,注視著她那种奇怪而野性的美麗面孔。那女人的眼睛睜開來,看看他,然后又露出發呆的樣子,終于抽一口气,死了。原來子彈正中她的腦部。
  小白蒂安然無恙。她掙扎著爬起來,直奔她母親的方向。現在,斯普若太太正像一個石像似的站在那儿。
  然后,她終于崩潰了。她把手槍扔掉,蹲到地上,將白蒂緊緊抱過去。
  她叫道:
  “她沒事——她沒事——啊,白蒂——白蒂!”然后,她又低聲地,很害怕地問:
  “我——把——那女人——打——死了?”
  秋蓬堅定地說:
  “不要想它了,還是照顧白蒂罷,還是照顧白蒂罷。”
  斯普若太太把孩子抱得更緊,一面直哭。
  秋蓬走過去和他們站在一起。
  海達克低聲說:
  “他媽的,真是奇跡,要我就開不出那么一槍。我也不相信那女人以前玩過槍。這是奇跡,奇跡!”
  秋蓬說:
  “感謝主!只有分毫之差!”于是,她往下面望望要墜下海去的距离,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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