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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別站起來。”夾竹桃的枝條十分輕柔,仿佛在陣陣低語。吉多的那些警告好像從風中飄來,清晰可聞。“注意那些大樹。”
  當有人湊到前面和開福特車的司机說話時,我趁机溜進夾竹桃叢中,藏了起來。
  我找不到斯科蒂了。他本來在那儿慢悠悠地走著,不一會儿就不見了。我想,他可能是在車快停的時候藏到大樹后面,讓我看不見他。說不定車里那几個人是找他的,或者就是專門來接他的。這讓我大吃一惊。
  斯科蒂竟然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他的公文包我還提在手里,沒准這里裝的也是一兜子騙人的鬼話。我真想等他和他那些家伙們經過的時候,拉開皮包,讓風把里面的紙吹得滿天飛。但是這樣我會暴露自己。
  我沒這么做,而是躲到灌木叢的更深處。
  公共汽車順著候車亭開過來,車門打開,司机在燈光的映照下,活像一個過圣誕節時陳列在百貨商店櫥窗里的天使。
  白皮膚、金黃色頭發的女招待徑直上了汽車。那個西班牙血統、更年輕一點的女孩回頭沖我大聲喊:“你不上嗎?”
  司机是個小個子,留著小胡子。他走到車門口,朝外望了望:“誰在那儿?”
  那個女招待聳了聳肩說:“一個女的,躲在樹叢里。”一邊說,一邊舉起汽車通行證給司机看。
  我想离開這里,可是不弄清斯科蒂在干些什么我又不能走。我從藏身處走出來,司机看見我了。
  “赶快离開這儿,求求你。”我說。
  “你是不是病了,女士?”
  “快走吧!”
  他走下汽車:“下趟車要半小時后才來,如果你病了,最好現在就上車來。”
  “我沒病!”我說,“我在等出租車。”
  他一聳肩膀,重又回到駕駛座上:“開出租車的可不會為了一點錢在樹叢里繞彎。要是你成心把自己淋得精濕,我才懶得多嘴呢。”
  司机悻悻地開車走了。
  我又躲進夾竹桃叢中,藏得更隱秘,离停車場上的燈光更遠了,因為我怕我的黃卡其布上衣在黑夜里大顯眼。但愿夾竹桃淡粉色的花叢能把篱笆的縫隙遮住。我媽媽是我們家的植物專家,她常常告誡我們离夾竹桃遠點。這東西,無論枝葉還是花朵都有毒。可這會儿,我蹲在有毒的花叢中也比出去安全。
  透過層層枝葉,我又開始在我最后一次見到斯科蒂的車道那一頭尋找他。福特汽車的速度慢下來,拐進車道,停住了。前門打開,頂燈隨即熄滅了。但我還是看到一個人的頭頂一閃,從開著的車門里鑽了進去。夜很黑,風吹得樹葉搖晃不定,我看不到什么其他東西。
  我听到有人說話,聲音時高時低。四周的樹葉嘩啦啦響著,風從耳邊呼呼吹過,加上不時傳來的馬達聲,使我只能斷斷續續听到几個字。
  這座停車場四周圍繞著一道柵欄,隱沒在景物之中。我挪到柵欄邊上,离汽車不到十碼遠。這樣可以听听他們在說些什么。有那么一剎那,我真想一步跳出去,上前問問發生什么事了,斯科蒂又怎么會認識車里的那三個卑鄙的家伙。可是本能壓倒了沖動,我依舊一動不動地伏在原地。
  一個突出的樹根絆了我一下,幸虧我抓住一根小樹枝才沒摔倒。我將靴子上的泥磕下來,突然,汽車門“啪”的一聲關上了。几道燈柱掃過樹叢,福特車向后一個大轉彎,順著車道朝公路開去,我赶忙低下頭,汽車朝著來時的方向開走了。
  雖然沒看見斯科蒂,但我敢肯定他一定上了那輛福特汽車。我一直等到紅色尾燈消失在夜色里,才從藏身的地方鑽出來,回到候車亭下,去拿斯科蒂的皮包和我原先放在椅子旁邊用盒子包著的晚飯。
  盒子破了,食物的味道飄了出來。我餓了,拿起一塊東西就吃,一邊吃,一邊往回走,我要到餐館去給出租車公司再打一個電話。
  我走走停停,回頭看看那些人是不是真走了。我倒并不十分擔心,也不害怕什么,只是感到有點莫名其妙。
  几滴冰冷的水濺在我的臉上,一抬頭,天上几顆星星閃閃發亮。爸爸常說,“天上有星,地上無雨”,但我身上卻濕了一片——這不是雨,是路兩旁的自動洒水器噴出的水。洒水器啪啪几聲響,然后水滴就像陣雨一樣落下來,本來路邊的植物和那條狹長的淡灰色小徑已經被雨水沖刷過,這下又濕淋淋的
  我穿過這冰涼的水霧,朝車道上奔去,那是最近的一塊還算干的地方。有兩次我差點滑倒,開始是踩在滑溜溜的泥里,后來又是在滑溜溜的小徑上。一手拿包,一手拿吃的,我晃晃悠悠地左搖右擺,像沖浪運動員一樣,設法保持平衡。
  終于跑到車道上了。我的皮靴里灌得滿是水,走起來吱吱響,腳趾頭凍得冰涼。緞子襯衫緊緊地貼在身上,濕頭發一縷一縷的,風一吹就扎在臉頰上。我開始瑟瑟發抖。
  我晃晃腦袋,把頭上的夾竹桃葉子抖下來,用手理了理耳后的亂發,又扣上外套的扣子。我的胸罩濕透了,變得和襯衫一樣透明。我抱著肩,往餐館走去。
  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丟在路邊的兩株桉樹中間。旁邊一個洒水器還在“突突”地噴著水。乍一看,像是哪個笨蛋沒頭沒腦地丟在那里的高爾夫球袋。真奇怪,我想,剛才我怎么沒發現這東西呢?我注意過這里,因為我最后一眼看見斯科蒂時他就是在這儿。
  黑色的物体動了,翻了一個身。
  “瑪吉。”這聲音輕得像落在草地上的水珠。
  “斯科蒂?”我試探著向前走了儿步,提防他冷不丁跳起來,“你摔了一跤嗎?傷著了嗎?”水滴不斷落在我臉上,流進我的眼睛里。
  斯科蒂仰面躺在一棵桉樹的樹根上,胸向上拱著,肋骨上插著一把刀,只露出象牙刀柄,好像是這個刀柄把他給提了起來似的。一股股濃稠的、黑色的液体沿著刀柄流出來,弄髒了他的襯衫,滲進他身下的泥泞的土地中。
  我跪在他身旁,惊訝得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我抬起他的頭,放在怀里輕輕搖著。他很重,我得把他從水里拖出去,又怕這樣會使他傷得更重。看著眼前恐怖的景象,我一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多希望他是在開一個惡意的玩笑啊!接著我看到了他那雙眼睛,這才明白他的确快要死了。
  我從他身下拽住他的胳臂,把他從洒水器那里拖開。讓他躺在小徑上,我脫下外衣,蓋在他身上。一邊給他擦掉臉上的水,一邊說:“斯科蒂,我得叫人來幫忙。”
  他想舉起手阻止我,可是已經沒有力气抬抬手了。他的手軟軟地垂到濕漉漉的水泥路上,那股徹底的絕望勁儿使我難以從他身邊走開。這時,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貼近,比一對在床上偷情的情人還親密。
  “我得找個人來幫幫我。”我說著,站起來要走。
  他彎彎手指,示意我靠近一點,他喘息著說:“那房子,你留著吧!”一股黑紅的血水從他嘴邊流了出來。
  “啊,斯科蒂,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脫口說出這句話時,我整個人已被強烈的情感所淹沒,說不清是愛,是恨,還是怕。可現在不是討論那所該死的房子的時候啊!
  他費勁地集中目光,盯著我的臉,說:“對不起。”
  就這短短几個字,听起來卻像靈床前的忏悔,像在做最后一次努力來彌補他生前所犯的罪過。我想說點什么,讓他安心离去。“凱茜愛你。”接著,我又莫名其妙地加了一句,“我也曾經愛過你。”
  我在薩爾瓦多見過死人,死在大城市街道上的年輕人我也見過。我知道死亡降臨的時候,人們的面色就好像日落西山時留下的越來越暗的陰影,光明一點點隱沒掉了。斯科蒂那張英俊的臉上現在就是這樣的。
  “是誰干的?”我問,“那些人想干什么?”
  “把孩子藏起來,”他喘息著說,“藏起來……”
  死亡也是有聲音的,隨著他猛地吐出最后一口气,剎那間,仿佛那些約束人的絲絲縷縷的東西一下子都斷開了。他的所有緊張、痛楚,他的未來的一切統統隨著這口气消逝了。
  我溫柔地摟著斯科蒂,像怀抱著一個熟睡的孩子。他的死亡讓我發現一种我在他生前從未見過的細致的感情。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也曾經被人這樣抱過。我希望斯科蒂能在此時,帶著他的尊嚴,永遠留在凱茜的記憶里。
  我拉上蓋在斯科蒂身上的外套,把他的臉蓋上。然后站起身,想去附近找個人來。
  但沒跑几步,從身后射來一束明亮的車燈,把我身旁的路都照亮了。
  我轉過身,沖著駛來的小轎車用力揮舞雙臂,示意司机停車。
  但這是一輛白色的福特車!
  它不但沒減速,反而朝著我猛沖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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