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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官轎在趙公廟的山門口停下,山門對面便是馮岱年的官署。官署后院即是他的宅邸。
  狄公、馬榮下轎。馮岱年率几個僚佐已在大門照壁前恭候。
  官署八字朝南,气象崔巍。高大的徽州雕磚門樓蒼朴古拙。門外一對盤伏的石獅怒目睥睨,十分威武。——衙廳里早排開兩隊役卒,皂褂、火棍,一式齊整。
  馮岱年引狄公、馬榮先進去書齋用茶。——順大門內万字游廊,通向左廂一垂花月洞門。門外即是馮府的內花園,正好繞過衙廳公廡,直達內院書齋。
  書齋陳設古雅。紫檀木屏風桌椅纖塵不染。兩邊各一只紫銅狻猊,裊裊吐著青煙。三面書架上一迭迭的古書籍依經、史、學、集排列,井井有序。不少書帙開了函蓋、夾著一條一條的象牙葉子。桌上湖筆、端硯、宣紙、徽墨,四寶齊全,桌前設三五張靠椅。雖是盛夏,書齋內涼陰十分,幽香怡人。
  “狄老爺見笑,卑職一向在這書齋內會客,院內再無靜雅之處。”
  小童獻茶畢,狄公道:“馮相公許多藏書,黽勉勤學,十分可敬。”
  馮岱年道:“說來也慚愧,卑職自管攝這樂苑政事,例与書籍生分了。這几年更是無暇讀書。還是陶先生時常來翻閱,再就是小女玉環了。陶先生專揀經史類研讀。小女則愛讀前人別集,尤愛詩歌。這兩年也頗識得些金針詩格,偶爾學做起詩賦來了。”
  狄公笑道:“難怪馮相會要挑賈秀才為乘龍快婿。令媛受賈秀才指點薰染,文藝必然長進。——賈秀才想必也是官宦子弟。正是門當戶對啊。”
  馮岱年道:“不瞞狄老爺,這賈秀才并非官宦子弟,卻是家境淪落。与小女訂婚前已經山窮水盡。也是前世有緣,兩個紅繩早系。他賭輸了錢,那日來問我借盤纏,擬赴杭州鄉試。卻与小女一見鐘情。小女年已十九,与她曾說了几門親事,均未成功。自見了這賈秀才便滿口應允。我便請陶德先生做大媒,牽合了姻緣。也是天作之合,但愿他兩個婚后夫唱婦隨,百年和諧。”
  狄公命馬榮去衙廳看看,開堂審案的格局可齊備了。
  馮岱年會意,忙改話題:“昨夜秋月猝死,閣苑震惊,不知狄老爺有何見教?”
  “羅縣令臨行只囑托下官經辦李璉自殺一案,不意昨夜又牽扯出秋月的橫死。兩個冤家都在紅閣子斃命,冤頭債主,倒也分割不爽。下官擬先問斷李璉自殺案。倘情節与秋月案關聯,則一并鞫審。”
  (鞫:讀‘居’,審問。——華生工作室注)
  馮岱年道:“憑狄老爺處斷,卑職跟隨左右,听候調遣。”
  “馮相公可見過李璉本人,印象如何?”狄公忽問。
  “卑職只見過李公子一面,正是撞船后的第二天。李公子英年才望,恃才傲物,自在意中,又正是青云升華之時。他自恃賠了我三十兩銀子,便沒事一樣,仿佛施舍一般,令人不堪。不過卑職也不計較,算來亦應是父執一輩,他父親李經緯大人正是我的老友。”
  “馮相公還認識李璉的父親?”
  “李大人當年少年風流,往來樂苑,引動多少痴情女子,風流韻跡猶在。后來任朝廷東台左相,勤勉王事,還出任過几回欽差,專擅地方。致仕离京后便來金華頤養天年,再沒見過面,卻有書信往來。”
  “本縣當年听說李經緯是引病自退的,想來或有委曲,年歲并不高。”
  “卑職只知道李大人病得不輕,听說已有一二年閉門謝客了,羅縣令都未能見到他。李公子這一死,還是他叔叔李棟梁前來收尸,可推知一二。”
  狄公又把話拉回來:“听人說李璉城府寬闊,心机純熟,似非輕狷气狹之輩,未必會為一煙花女子擺布不開。”
  (狷:讀‘絹’,偏急。——華生工作室)
  馮岱年笑道:“正是他有城府心机,目空志大,一旦受挫于婦人,便覺羞愧難言,憤不欲生,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狄公又調轉話頭.“那個李棟梁走時,可曾將李璉在此地的一應花銷票据、信札字契都帶去?”
  馮岱年惊道:“早得狄老爺提及,你看可是這包勞什子?”說著從書案抽屜里取出一個扁平黃絹小包。
  狄公打開一一查看,乃道:“李璉處事果然极有條理,他將在此地的一切錢銀花銷都記了帳。從賠償你撞船的三十兩銀子到付与白蘭、紅榴、牡丹的押金,都有确數,筆筆不漏。——奇怪的只不見給秋月的賞銀。”
  馮岱年猜道:“想來應是顧全秋月的身份。且兩人已不是萍水交情。李璉都几遍提了要出巨金為秋月贖身,他用在秋月身上的錢數便也不好記載了。”
  狄公問:“李璉愿出巨金贖秋月是誰說的?”
  馮岱年指著狄公面前一頁紙片道:“這紙片正是李璉生前的筆跡。表明他一念迷戀秋月,跡近情痴。卑職因而會同羅縣令傳秋月來問話,秋月也供認不諱。李璉欲出巨金為她贖身,但遭到她的冷言拒絕。”
  狄公掂起那紙片細看,紙片上草草畫著兩個套合的圓圈,圓圈下寫著“拖心秋月”四字。——他小心將紙片納入衣袖。“馮相公,此刻我們就去衙廳審理此案吧。”
  馬榮早安排就縣衙審事的排場。——衙廳彩欄雕楹,富麗堂皇,垂挂十六盞流蘇宮燈。華木珍果,列植堂下,似是一官府人家的大花廳。正中一張紫檀木公案,晶光珵亮,上面放著案牘、筆硯、簽筒、印璽、朱砂盒、惊堂木。前懸一幅靛藍綿緞,十分齊整。
  狄公在公案后高高坐定,威儀奕奕。馮岱年、馬榮分立公案兩頭,相机助審。書記、佐史、問事、白直倒也齊全,各司其事,只等狄公開審。
  狄會見衙廳下陶德、溫文元、賈玉波俱在,心中踏實。一拍惊堂木,喝令升堂。先傳仵作上前就李璉驗尸格目釋疑
  仵作叩道:“稟狄老爺,李璉尸身廿五夜間驗畢。喉頸刺破,失血過量,可斷自刎致死。尸身無傷瘀、破損、殘肢。只是……只是頸項兩側有兩塊紫腫,疑是尸斑生腐,又象肝失疏泄,心血瘀阻所致。小醫不敢妄斷,故爾闕疑。”
  狄公慢慢捻著又長又黑的大胡須,沉吟不語。半晌乃問:“秋月尸格尚未填寫,依你判定,當是因何而死。”
  仵作又叩:“稟狄老爺,秋月尸格午刻即可呈上官署。依小醫驗檢,似是飲酒過量,火邪攻心,乃致猝死?”
  狄公雙眉緊蹙道:“秋月一向無病,為何心衰猝死?昨夜雖吃了几杯烈酒,并無异常容色。”
  仵作恭敬答日:“秋月邪熱熾盛已非一日,燔灼營血,陰液耗傷。加以昨夜酒力迸興,五內失和。心血交瘁,終至死亡。”
  狄公又問:“那么,她頸項下的青紫傷痕和手臂上的抓痕又是如何一回事?”
  “依小醫推來,應是秋月睡夢中病發,疑受魘噩,感气憋心悶,便從床上跳下。兩手撕抓喉頸,拚命透气,故有青紫痕。后來昏倒在地又抓搔掙扎。手臂上的指痕与指甲縫的紅絨毛原因同一。”
  狄公冷笑一聲:“秋月頸項下的掐扼印痕有深淺粗細不同,卻是何故?”
  仵作一惊:“這個小醫雖也察覺,只是指印淺淡十分,無法細檢。”
  狄公揮手命仵作退下,心中不悅。銀仙已道出秋月手臂抓痕來由,偏偏這仵作還曲意周納。又轉臉問馮岱年:“你可及早通知秋月親屬來收殮,了卻官司。即擇日安葬。”
  “溫文元何在?”狄公一拍惊堂木。
  溫文元心中一惊,忙跪上丹墀听宣。
  (墀:讀‘池’,台階上面的空地,也指台階。——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正色道:“昨夜白鶴樓酒席末散。你先走了。不知有何貴干?如此匆忙。”
  馬榮听了,正中下怀。倘真是這瘟豬与殺人有干連,銀仙的一口惡气便可出了。
  “回狄老爺問話,小民原与一客戶約定,要買我一幅王大令草字帖。因生意數額大,不敢怠慢。故爾未終席先告辭了。記得昨夜席上也与老爺打了招呼。”
  “离了白鶴樓又去了哪里?”狄公追著問。
  “小民出了白鶴樓,退自回龜齡堂舖子。路本不遠,北行過兩條橫街即是。”。
  “那客戶什么姓名,与你談了多少時間生意經?”
  溫文元哭喪著臉:“唉,還談什么生意經。相約的也只是個牙人,見住在桃花客店。云是京師二雅堂托辦的。那牙人姓黃,昨夜竟爽約,小民空等了一宵。心中有气,今B一早便去找他,他道原便約定是廿九夜,反說我听錯了日子。”
  “你昨夜再沒出舖子一步?”
  “狄老爺莫非不信我口供?我可以畫押。”
  狄公命書記讓溫文元畫了花押,令退下。
  “賈玉波何在?”
  賈玉波應聲上堂前丹墀下恭敬跪了。
  “昨夜你也未終席,离了白鶴樓后干了何事?”
  賈玉波答日:“昨夜席上几杯烈酒下肚,只覺心燥汗重,腹中不适,便去茅廁登東。完了還覺頭昏懵懂,又去后面湯池沐了浴,方覺舒爽。不敢再上樓廳,便步回桃花客店休憩。”
  “桃花客店后有一條小徑,直通秋月宅邸。你可知道?”
  “賈玉波惊惶:“這個小生并不知道,也未去客店后轉過。老爺如何將我的住處与秋月宅邸勾串了起來,莫非疑心小生与秋月的死有甚干連。”
  狄公冷笑道:“你也是回到桃花客店后,再未出來一步?”
  賈玉波道:“我也畫個押吧,省得再三盤問。”
  狄公宣布退堂:“李璉、秋月兩案暫擬挂懸,擇日复審。”又低聲囑馬榮,“你速去桃花客店查實那個姓黃的牙人,京師來的。并打听清楚賈秀才果真是昨夜回來后沒再出去。”
  馮岱年困惑不解:“狄老爺,這兩起案子為何還要懸挂,李璉自殺,驗證早已确鑿。秋月病亡,仵作之言可信。不知還有什么沒弄清楚的?再說羅縣令都畫過判詞了。”
  狄公笑道:“這內里還恐有許多委曲。他兩個都死于紅閣子,偏偏昨夜本縣正住在他們出事的房里,也覺有些异樣,故不敢匆匆判決。再細細勘查。或可望圓滿斷處。”
  馮岱年心中狐疑,不知狄公又有什么新鮮招儿。
  狄公又道:“我欲与陶先生作一番深談,不知馮相公能為我摒去閒人,專辟一室么?”
  馮岱年答應,遂引狄公、陶德轉去花園西院內一個小亭。一路橫塘曲岸,翠柳低籠,時見几個婢仆在修蒔花木,洒掃亭軒。走不多時果見一翼小亭在水洲上。嫩白妖紅,環繞亭砌,遠遠看去如云蒸霞蔚一般,十分奪目。
  (蒔:讀‘飾’,栽种。——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滿口喝采。“好個所在。”十分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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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品:華生的偵探推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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