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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然后呢?”
  “然后?”她輕輕地笑了,的确!故事還沒結束呢!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然后我小阿姨終究沒有和杜辛結婚,他們分開了。我小阿姨又回日本念書,念到了管理學博士,一直留在日本發展,偶爾才回來,到今天仍然沒有結婚;而杜辛則不知不落,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連他父親也不知道。十年來他偶爾會寄明信片,地點都不一樣,我猜他也一樣沒有結婚。”
  “那小飛和他母親呢?”
  “他們去了國外。”她有些黯然,隨即努力地掩飾,但那一抹苦澀卻怎么也無法消除!“何阿姨受不了失去了小雨的打擊,精神狀態一直不是很好。杜伯伯帶著他們到國外去了,前几年還有消息,后來也斷了音訊……”她微微苦笑,“好啦,故事說完了!”
  她們不胜唏噓地喧嘩了起來:“那你那年聯考怎么樣?”其中一個女孩儿好奇地追問。
  “自然是考上了,不過不是什么好學校,我家里的人叫我重考,可是我不愿意,就在商職里混了三年算數。”她聳聳肩:“不過我一點也不后悔,看!我現在不是一樣活得很好嗎?”
  “小飛為什么不和你聯絡呢?”
  “對啊!為什么?”
  她沉默地垂眼,好半晌突然拍拍手:“好了!今天打烊了,你們赶快回去吧!”
  她們發出失望的聲音,由于每天都會听到,她也就見怪不怪了,她仍笑著赶她們走:“快滾吧!明天各位還要上班上學呢!”
  “小樓,你越來越市儈了!”其中一個女孩儿埋怨。
  她笑著挑挑眉:“我應該再市儈一點,每杯咖啡漲五十塊,看你還敢不敢抱怨!”
  她們笑著各自收拾東西,走出小店,她朝她們揮揮手,店里終于只剩她一個人。
  淡淡昏黃的燈光下,她望著外面的街景。心思仍停頓著。
  十年來,這里并沒有多大的改變。何香芸走了之后,這家店一直租給別人。兩年前,她湊齊了錢將它頂下來,不知道為什么,這是個傷心地,照理說,是該离得遠遠的,但她卻無法离開這里。
  固執地守著這里,仿佛等著他回來似的。
  七年了,七年來他沒有給她任何訊息,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似地,如此徹底!
  也曾怀疑過那一切到底是不是一場夢?
  五年前家里一場小火災,將他的來信及她所有的日記付之一炬,什么也沒留下——除了妖妖。
  它現在正溜出她的口袋,坐在柜台上吃客人留下來的餅干,除了它之外,已沒有任何證据證明那一切曾發生過。
  “妖妖,你會肚子痛!”她輕輕扯著它手中的餅干:“到時候又沒有醫生可以治你,看你怎么辦?”
  它和她爭著那片小餅干,吱吱怪叫著,瞪著那雙哀怨的大眼,可怜兮兮地望著她。
  “不行,你忘了上次你生病,全台北市的獸醫院沒有任何一家敢替你看病嗎?”她將餅干全部收了起來,輕輕刮刮它圓滾滾的小肚子:“你今天已經吃得夠多了!”
  它立刻垂下頭,看起來十分失望,象失去糖果的小孩。
  她歎口气,將餅干折成兩半,把比較小的那邊交給它:“好吧!只准再吃這片,小心你變成大胖子!”
  妖妖開心地抱著餅干大嚼,她則坐在高腳椅上望著它,輕輕順著它背上細細軟軟的絨毛:“妖妖,只剩下我和你了。”她靜靜地對它說。
  它停下嚼了一半的動作望著她。
  “他大概已經把我們忘了。”
  可以猜到,如果妖妖會說話,那它現在一定正在安慰她,說:“不會的!他一定仍記得我們的。”
  這十年來和它日夜相伴,總是和它說話。她并沒有太多的朋友,僅留的几個死党平時各忙各的很少相聚,即使見面也是在小店里,連知心話都無法多說。
  美綺說她完全和社會脫節了,擺明了是個都市隱者,“謝絕往來”四個大字明明白白地寫在她的臉上,僅為了年少時的一段戀情。
  美綺是少數不會取笑她的朋友之一,不管她心里怎么想,她一直耐心地傾听她那荒謬的故事和情節,提供她永不匱乏的安慰。
  她今年年底要結婚了,對象是她的上同,辦公室戀情鮮少有成功的例子,而美綺正好是其中少數成功的。婚后她不再工作,至少不在同一家公司工作,或許屆時她可以多來陪陪她。
  其實她并不十分确定自己是不是寂寞?
  她有妖妖,有家人,雖然一直單身,但她并不急于錄求感情生活。
  她從來沒有忘記過小飛。
           ※        ※         ※
  “小樓!看誰來了!”
  她才剛進門,媽媽便開心地叫了起來,她抬頭一看,有些意外:“小阿姨?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下飛机,本來想直接到你店里去找你的,又怕你已經下班了,所以就回家來了。”秦亞,她的小阿姨端坐在她家的客廳之中,風姿不減當年;盡管已有些歲月的痕跡,但反而增加了些許風韻。
  事情剛發生的那年,她半句話都不跟她說,幸而她也沒在家里停留很久,一申請到學校她立刻就走了;而今事過境遷,現在她已較能体會她當年的心境,兩從又恢复了昔日的感情。
  “听說你那家店做得不錯?”
  “還好,可以維持而已。”她走到客廳在她的面前坐下:“這次回來多久?”
  “不一定,不過外公外婆年紀大了,他們希望我留下來,我正在考慮。”她靜靜地微笑,當年那股迫人的銳气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點點滄桑和歷練。
  當年秦亞也并不好過,事實上大家都心知肚明那并不是任何人的錯;但她和杜辛卻成了代罪羔羊,何阿姨在醫院里瘋狂地指著他們叫劊子手的那一幕,很是令人心碎!
  她們家里的人一直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她沒說,小樓也沒說;即使說了也沒人會相信。只知道她外公外婆高高興興地建了新樓准備給么女當嫁妝,而不到几個月,她行一背遠赶重洋,兩位老人家只好繼續望穿秋水等待。
  這十年來,秦亞修得了兩個博士學位,在日本大學里教書;后來在商場上當高級主管,事業做得有聲有色,卻一直小姑獨處,連男朋友都沒听說過一個。
  “你們也好久沒見面了,好好聊聊,我累了,先進去休息了。”尚太太很識趣地告退。她雖然一直不知道當年發生了什么事,倒對女儿和妹妹之間的關系相當容忍;或許母女連心,她不想逼她們說那一段往事。
  她和秦亞坐在客廳里默默相對,妖妖不安分地自口袋中溜了出來,她還來不及藏住它,秦亞已伸出手掌,讓它爬了上去。
  “這是妖妖吧?”
  “你知道?”
  她笑了笑:“听你媽媽說,你養了只四不象的小怪物。”
  “這是小雨的寵物。”她不由自主地說著。
  她抬頭望了她一眼,輕輕伸手和妖妖握手:“你還沒原諒我嗎?”
  她搖頭:“那不是任何人的錯。”
  “總要有人可以責怪才能夠心安理得。”
  “你怪你自己?”她有些意外。過去十年來,她們不曾談論過這件事,雖然已恢复邦交,但那件事一直是個禁忌、是個心結!誰也不敢輕易提起。
  沒想到她才剛回來,她們便開門見山地談起過去。
  “剛開始的時候是。”她坐直身子,妖妖已爬上她的手臂,玩弄著她袖口的荷葉邊:“我一直怪我自己,沒听你的勸告。”
  “當年我只是個孩子。”
  她笑了:“當年你可沒那么認為。你那篇義正詞嚴的演講折磨我許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听了你的話,結局是否會有所不同?或許小雨不會死,何太太不會瘋,一切都會因而改變。”
  “不見得。”她搖搖頭苦笑:“我的想法和你有出入,我一直記得你說,即使沒有你,杜辛仍然不會和小雨在一起,那是事實;只是我當年太天真,真以為自己可以只手擎天。”
  “后來我想通了。”她輕輕撫摸妖妖的背:“那一切都已過去,我再如何自責也沒有用,索性放開它,過自己的生活。”
  “那你為什么一直不結婚?”
  “我沒有不結婚。”這次輪到她意外了:“我只是一直沒遇到可以相愛的人而已,你不是叫我找個真正相愛的人嗎?我一直在尋找那個人。”
  看!多可笑,孩子拼命在學習成人的行為模式以便更象“成人”,而成人卻反過頭來學習孩子們的觀念。
  她苦笑著搖搖頭,這世界有時真是荒謬得可以!
  “那你呢?為什么一直不交男朋友?你媽媽剛剛告訴我她很擔心你,到現在也沒見你交過一個半個男朋友。”
  “我的理由和你一樣。”
  “還忘不了小飛?”
  她笑了笑。
  秦亞理解地點點頭,看來她真的已經變了,只是這個改變不知道來得是不是時候?
  若沒有當年的事,今天她應該已和杜辛結婚,完成她理想中的家園。她重拾夢想,卻失去了原有的一切,在得失之間,誰也無法衡量到底該怎么做!
  “他們一家人一直都沒有消息嗎?”
  “嗯!七年前就沒有消息嗎?”
  她輕輕歎口气,眼角那几道痕跡看起來十分疲憊滄桑。
  她想問她是不是也一樣忘不了杜辛?便終究沒有問出口。在這么多年之后再問這种問題已十分多余,而且傷心!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天知道杜辛現在在天涯的哪一個角落里。
  妖妖在這時十分合作地打了好几個呵欠,它那可愛的模樣讓她們忍不住相視而笑,她輕輕地抱起它:“夜深了,阿姨也早點休息吧!”
  她點點頭,深深地望著已是半睡眠狀態的妖妖:“如果小雨還活著,不知道今天的她會是什么模樣?不知道為什么,我怀念她比任何人都多。”
           ※        ※         ※
  任何有過她們這种經歷的人都不會輕易忘記吧!
  翌日當她開店時,心里這樣想著。
  門口仍放著一束百合花,這已經是第——忘了第几束了,那個男子每天六點到店里來報到,總是指名要她調杯威士忌加冰塊給他,什么也沒說,就這樣靜靜地望著窗外。
  他很少喝第二杯,總是坐一個鐘頭便走,仍半句話都沒說。
  起初她并不知道花是他送的,直到有一天,對面花店的小姐到店里來看她時,才告訴她,原來每天的花都是他送的。
  他看起來大約在四十歲上下,穿著打扮很隨意,但看得出來是個很有品味的男人;五官端正,戴著金框細邊眼鏡,十分斯文,有股中年男子的憂郁。
  她從來沒看清楚他的長相,奇怪的是,對他的長相她也不好奇,只是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他每天坐的位置都很固定,必是靠馬路的窗邊。有時一進門看到位置上有人,他會不說什么轉身就走;后來她索性每天到了固定的時間便在那個位置上放塊“已訂位”的牌子,不為什么,只是出于一种直覺,那個位置對他似乎有特殊的意義。
  這片店面在她之前一直是做服裝生意,直到她接收了它才改為咖啡店,照理說,應是不太可能對任何人產生特殊意義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知道——
  他并非為她而來,那束花也不一定是送給她,雖然這家店除了她,其他的都是工讀生。
  美綺取笑她說,那個中年男子不該送她百合,該送她水仙;因為除了她自己之外,她不我看任何人一眼,或者該說,不多看任何男人一眼。
  那個中年男子也不例外。
  每天下午,按例是比較空閒的時刻,在這個時候,她會一個人挑個位置,沖杯濃濃的茶,放起喜多郎的音樂,在店里靜靜地讀書。
  她很滿足于自我的生活。
  這些年來,也有人追求過她,但總被她那老僧入定般的態度嚇跑。現代的愛情太速食,早上惊艷,下午追求,晚上熱戀,隔天早晨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那种感情稱之為“愛情”,簡直是辱沒了那兩個字!
  有人說這是個愛情泛濫的時代,她可不覺得,她覺得這是個愛情荒蕪的時代!
  那個男子的執著顯得彌足珍貴,或許她是該多看他兩眼,至少看清他到底長什么樣子。
  “小樓。”門口的風鈴響了起來,是麥文;她歎口气,合上正看得津津有味的童話書。
  “喝什么?”
  “威士忌加冰。”
  “什么時候換的口味?”
  “自從那個百合情圣出現之后。”他悶悶地說著,在她的面前坐下來。
  她替他調了酒放在他的面前:“又溜班?”
  “剛從客戶那里回來。”他啜了口酒,不太習慣地皺了皺眉頭。
  “算了吧!還是喝白蘭地好了。”
  “不要!”他固執地又啜了一口,臉上有股孩子气的倔強。
  麥文是個迷人的男子,但他太好胜,首次在她那里碰釘子,使他十分不甘心,日日夜夜跑來糾纏,以打動她為第一要務。
  “我不會跟你去吃飯、看電影、听音樂會、散步、打球。”也溫和地坐下說道:“你可以死心了。”
  “至少我在你的店里,你可以陪我說話!”
  初見麥文,她以為是小飛回來了!但仔細一看,才發覺他只是輪廊和他有些神似,其余一點都不象,至少他沒有小飛那閃動金芒的星眸——
  沒有人有小飛那閃動金芒的眼眸。
  “我們現在已經在說話了。”
  “你為什么總是這么低調?沒有人象你這樣。”
  她笑了。
  低調?呵!低調可是門藝術,她很開心他這樣稱贊自己,雖然他的意思很可能完全相反。
  “你為什么這么討厭我?”他不死心地追問。
  “我沒有討厭你。”她保持耐心,對孩子說話一樣的保持高度的耐心,麥文實在十分孩子气。“我只是告訴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把你的時間用在別的女孩身上,你會找到一個比我好一百倍的人。”
  “好一千倍也不管用,我只喜歡你。”
  她搖搖頭,麥文只想要戰利品,而她不是;其實并不是越得不到的東西越好,每個人都明白這個道理,可是每個人也都犯同樣的錯誤。
  “你實在不象還怀有少女夢幻的人,可是他們說你相信妖精,最喜歡的書是《小王子》,你很難懂!”他有些苦惱,又有些迷惑地打量著她:“如果我打扮成小飛俠,你會對我改觀?”
  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他:“你打扮成忍者神龜也沒用,麥文,我簡直受不了你,你明知道不可能,為什么還這么固執?”
  他回瞪她:“如果我知道就好了!我想我大概是真的愛上你了。”后面那句話几乎是用哀嚎的聲音說的。
  這時有客人走進來,她丟下他去招呼客人,很慶幸有人打斷他的糾纏。
  麥文并不是不好,他長得很英俊,前途更是一片光明,且幽默不乏味;他會是很多女孩子心目中理想的對象,但不是她的。
  除了小飛,她不愛任何人,甚至她自己。
  這么多年過去,許多當年的事已不复記憶,但那一段回憶卻從未消褪,反而隨著時間愈發鮮明。
  她也曾和別人交往過,但小飛的影子從未自心中抹去;每每回到他的學校,學校那或陰暗、或明亮的走廊上,總會忍不住落下淚來,許久許久、仿佛可以見到他的身影。
  那間他曾待過的教室,那張他們曾靠著相互擁抱的桌子……
  “小樓?”
  “小阿姨?怎么來了?喝點什么?”
  “咖啡吧!”秦亞在吧台上坐下來,打量著這片小店:“布置得很迷人!”
  “謝謝,反正沒事,東跑跑西跑跑撿些東西回來擺著。”她在吧台內替她煮咖啡,午后的陽光下,秦亞顯得十分嫵媚。
  “待在家里太無聊了,以前一些老同學都失去聯絡了。不知道怎么搞的,老覺得孤單,索性來這里煩你。”她淡淡地說著,听起來卻十分落寞孤寂。
  小樓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好說:“那就來店里吧!我這里有許多奇奇怪怪有趣的客人,和他們聊聊天,保證你不會有無聊的感覺。”
  “我走嘍!”麥文風她不理他,有些意興闌珊地起身說。
  “好。”
  他懶洋洋地將錢放在她的桌上,裝出凶惡的表情說:“我會再回來的!”
  “這句話要用英文,由阿諾說才夠味道。”
  他笑了笑,朝她揮揮手,走了出去。
  “很帥的年輕人,在追求你嗎?”
  “大概是吧!”她聳聳肩,將咖啡端給她:“我沒什么感覺,反正不來電。”
  “那可能是因為你的斷電系統太良好。”秦亞取笑她。
  “不!”她很認真的回答:“那是因為我根本是絕緣体。”
  兩人相視而笑,僅存的嫌隙一掃而空,畢竟那都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秦亞輕啜咖啡,小樓則收拾著桌上的東西。
  “你這樣過日子也不錯,不過對年輕女孩來說是孤單了一點,你不覺得嗎?”
  “有時候。不過來店里的都是熟客,久而久之,工作也變成休息了,有時休假還覺得怪异呢!”她將杯子放入水槽中清洗,工讀生小梅推開門進來。
  “你來了。”
  “嗯!我來弄吧!”小梅自在熟練地接下她的工作。她則和秦亞坐到角落的位置。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客人陸陸續續進來報到。
  “你去忙吧!我等一下就走。”
  小樓歉意地朝她一笑,正要走進柜台,那個男子已推門走了進來:“歡迎光臨。”她一如以往親切地朝他招呼:“今天來早了。”
  “嗯。”他微微一笑,兩人終于正式面對面……
  好熟悉的感覺!仿佛在多年以前的什么地方見過……
  “你真的忘了我了?也難怪,當年我們只見過几次面,不過我對你卻是印象深刻。”他微微一笑,摘下眼鏡露出那雙歷經蒼桑的眼。
  “杜大哥?”她惊呼。
  杜辛笑了笑:“小樓,到現在你才認出我,將來見到小飛怎么辦?”
  她沒听清楚他到底說了什么,因為她正急急轉身:“小阿姨!是杜大哥!”
           ※        ※         ※
  十年光陰,歲月催人老!
  除了第一句話:好久不見,兩人只能默默相對,一時之間意連客套話也說不出來。
  或許是以彼此之間熟悉的程度,任何客套話說起來都未免矯情!
  十年過去,彼此都老了。
  杜辛已不再是當年瀟洒俊朗的青年才俊,他變得憂郁,但有成熟魅力。
  而秦亞,也老了,也已不再是當年那英气逼人、意气風發的歸國學人;她嫵媚了許多,沉靜了許多。十年的學術及商業生涯使她圓融練達……
  他們都不再是當年的自己。
  面對彼此,那樣熟悉,卻又那樣陌生,過去与現在重疊,歲月橫亙其間。
  杜辛良久歎了口气:“真的好久不見!”
  她明白他的意思,很真誠地望著他:“你,好嗎?”
  他笑了,那句:“好嗎?”已包含太多,也只能笑著說:“還好,你呢?”
  “不知道,應該也還好吧!”她微微苦澀地笑了笑:“在日本當講師,當主管,一回到台灣沒事做,還真有些不習慣。”
  “我已經回來一陣子了,沒想么這么巧你也剛從國外回來。”他望著她,深深凝視:“你看起來和當年完全不同了。”
  “當然,老了。”
  “不,不是老,你的外貌和十年前沒什么兩樣,得天獨厚,歲月并沒在你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跡,而是感覺不同了。”
  “是嗎?”她輕輕笑了起來:“我才想對你說這句話呢!”
  兩人相視莞爾,表情中都有無限感歎。
  “這些年來你都做些什么?”
  杜辛想了一下:“流浪。一直在各國之間流浪,打零工過日子。到這一、兩年和我父親他們會合,待在瑞士發展。今年我媽吵著要回來,我們便回來了。”
  “你媽?”她有些不解。
  他開心地笑著:“何香芸,她几年前已嫁給我父親了,想不到吧?連我都想不到!”
  “那她……”她猶豫了一下:“复原了嗎?”
  “嗯。”他點點頭:“前几年還斷斷續續發作,嫁給我父親之后便完全复原了。那時候他們就想過要回來,但仍不放心她的情況,結果就一直留在瑞士療養。我和他們聯絡上之后和他們會合,到今年才決定回來。”
  “她原諒你了?”
  杜辛澀澀一笑:“是的。”
  她沉默地垂下頭,久久才以手絹拭了拭眼淚。
  “秦亞……”
  她抬起頭來,眼眶濕潤:“我只是……太高興了……”
  “我明白。”他拍拍她的手,眼底有同樣的感動:“當我知道自己得到寬恕時,反應比你還激烈!我作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有被原諒的一天!”
  秦亞吸吸鼻子,許久才綻出一朵笑靨:“他們現在都還好嗎?為什么只有你來?小飛呢?小飛為什么不來和小樓見面?她等了了許多年!”
  “我不知道。”杜辛望著正在柜台和客人談天的小樓:“當我知道小樓開了這家店之后,我也和小飛提過,叫他過來和她見面,我以為他們一直仍保持聯絡,可是事實正好相反……”他歎了口气:“我不明白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小樓一直沒認出我,我也不敢貿然和她說話,因為我怕她問起小飛。”
  “他結婚了?”秦亞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不是那個意思。”他連忙搖搖頭:“他沒有結婚——我也沒有。”停頓了一下,他又立刻接下去,仿佛意識到自己多些一說似的:“只是他不想來,我也不能勉強他,他現在在体育協會當教練。”
  秦亞點點頭,兩人突然沉默下來。
  過了半晌,秦亞才抬起眼,目光有些迷朦:“這些年來,我也一直沒有結婚。”
           ※        ※         ※
  “怎么啦?你今晚一直心神不宁地?”美綺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哦……”她拉長尾音夸張地笑了起來:“原來是百合情圣帶女朋友過來,你失望了是不是?”
  “什么嘛!”她白了她一眼:“那是我小阿姨,那個‘百合情圣’是杜辛大哥,你忘了我告訴過你嗎?他們原本就是一對情侶,只是分開了。”
  “分開十年再度重逢?”美椅有些意外:“怪怪!真是夠浪漫的!他不是一直下落不明嗎?怎么突然又冒了出來?”
  “我也不知道,下次有机會再問他。”她幫作輕松地聳聳肩,繼續手上的事。
  美綺知情地歎息:“你是在想,不知道他有沒有和小飛聯絡上吧?對不對?當初小飛和他媽媽是跟杜辛的父親到國外去的。何香芸再恨杜辛也不能叫人家父子永不相見,他應該知道小飛現在的情況。”她拍拍她的手:“既然那么想知道,為什么不過去問?”
  “算了,下次有机會再說吧!”小樓搖搖頭:“他們好不容易才見面,讓他們多聊一聊。”
  “小樓。”美綺不贊同地望著她:“你不要這個樣子!為了何飛鴻你已經浪費十年的青春了!你以為女人有几個十年?不是每天都有麥文那种笨蛋送上門來的!如果這次連他都不知道他的下落,那你就死心,不要再等他了好不好?”
  她不說話,因為無法回答。
  她相信小飛,他不會忘了她,他之所以不和她聯絡一定有他的理由。
  “小樓!”
  “我知道你有說什么,已經說了十年了。”她咕噥。“快結婚的人還這么急躁,小心你丈夫受不了你!”
  “受不了我他還敢娶?”美綺笑罵:“你以為每個人都象你一樣慢郎中一個?”她搖搖頭望著她,“你知不知道你這几年變了很多?和以前的你完全不象了,以前你比我還急躁、沖勁十足;可是這几年下來,你越來越安靜,連呼吸都快听不見了,我敢保證你再這樣下去,你很快會變成隱形人!”
  “謝謝!。”她幽默地回答:“那得練到登峰造极爐火純青才行,我正在積极努力當中!”
  美綺翻了翻白眼:“真是受不了你!”
  小樓微微一笑,眼光不由自主地飄向角落。
  那束百合是為了吊祭小雨的,他每天送上一束,坐在同一個位置,為的是怀念小雨;而今天,不知道他有沒有注意到他坐的并不是那個位置?
  十年過去,杜辛和秦亞坐在一起仍和當年一樣,是對引人注目的璧人;不同的是,十年前他們貌合神离,而十年后——
  十年后會如何?沒有人知道。
  秦亞一直沒有結婚,從他們交談的樣子看來,杜辛應該也一樣沒有結婚,這次他們會有未來嗎?
  她希望有。
  小樓輕輕地歎了口气,望向窗外。
  今天是滿月,昏黃的月光看起來有种凄涼的美感。
  再次見到杜辛,過去的一切,愈發鮮明——刺痛人心!
           ※        ※         ※
  “為什么不去找她?她已經等了你十年了!”
  他不說話,仍在地板上練他的伏地起身。
  杜辛坐在他的身邊,几乎有些生气了!“我听秦亞說,她對別的男人根本連看也不看一眼,到現在都十年了。你既然已經回來了,為什么不和她見面呢?我真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何飛鴻仍埋頭苦練,象沒听到他說話。
  杜辛忍不住上前蹲在他有面前望著他:“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回來的時候有多難過?她明明想問你的事,卻又問不出口,深怕我會回答不知道!那种表情連我看了都心痛!”
  他一翻身躺地地上,雙眼直視天花板,臉不紅气不喘:“還不到時候。”
  “還不到什么時候?”
  “還不到我可以去見她的時候。”
  杜辛俯視他:“那你什么時候才可以見她?”
  “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去的。”
  他冷笑:“嘿!天知道你說的時候是什么時候?現在有几個小伙子追她追得可勤了,你別以為你穩操胜算!到時候有什么后果你可得自己負責!”
  “杜辛,你越來越老奸巨滑了!”他翻身坐了起來,“少威脅我!小樓才不是那种人!”
  “是!我當然知道她不是那种人,可是社會和家庭逼她要當那种人。現在的女孩子到了她那個年輕沒交過男朋友,十之八九被當成同性戀,要不然便是有毛病!你喜歡小樓被當成哪一种?”
  “杜辛!”他呻吟:“可不可以麻煩你閉嘴好不好?”
  “當然好。”杜辛邪邪一笑:“你大概比較喜歡被她們拷問,我樂于從命。”
  “噢!不……”
  杜辛走到門口將門拉開,兩個女孩自門外跌了進來:“你們不用偷听,可以當著他的面問他。”
  她們睜大眼睛站了起來:“真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杜辛笑得十分開心。
  “不可以!”他咆哮:“寶貝、小羽,立刻給我滾出去!”
  “可是杜辛說……”
  他將她們全推了出去,用力將房門關上。
  “吱!”豆豆慌亂地扯著它的尾巴,他的大腳丫正壓在上面,它瞪著他齜牙咧嘴地抗議!
  他無奈地提起腳:“你也出去。”
  它雙手插在腰上,十分不悅地瞪著他。
  可以想象門外那兩個小家伙的表情,必定和它同出一轍。
  他歎口气高舉雙手:“好吧!我怕了你們可不可以?進來吧!”
  話聲剛落,兩道耀眼的光芒已在廳中盤旋。
  一個是習小羽。
  一個是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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