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雀陽宮的時候,發現好友不知何時來了,但東野湘不像來找她,反倒去了淮陽宮的北殿,在殿門口,和水無涯聊著天。
聊天本是雙方的事情,水無涯這個話少的人,與東野湘那個麻雀一樣的人本來絕對湊不上,但東野湘就是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而水無涯則像對誰都是一副好脾氣似的微笑靜聽。
看見這個場面,她心中忽然像是被什麼刺紮了一下,酸澀的疼痛蔓延開來。
原來,水無涯的那一句話,竟然已在她心中有了這麼深刻的影響,讓她連好朋友都開始沒來由的妒忌起來。
結果她返身離開,甚至沒有去打招呼。
就這樣帶著滿肚子的氣,她來到禮部,而禮部的幾名老官員還是像以前一樣,不冷不熱的對她草草行禮,說著毫無痛癢的報告。
壓抑許久的怒氣終於爆發,她將那幾人痛斥一番,罰他們重新書寫一份文件,改日再報,然後拂袖而去。
可剛回到皇宮,就被叫到東野鴻那裡去問話。
東野鴻用慣有的,笑咪咪的表情和口吻說:「凝兒,聽說你剛在禮部大發了脾氣?」
消息傳得真快!她前腳剛回來,後腳東野鴻就已經知道了,或者說,這消息甚至先她一步進入了皇宮。看來外界早有傳聞,說東野鴻到處都布有眼線的事情是真的。
東野凝悶悶地答:「陛下既然知道了,也該曉得我為什麼發脾氣,陛下覺得我的脾氣發錯了?」
「哪裡,騰還要為你鼓掌叫好呢。」他拍了拍手,「那些前朝老臣倚老賣老,朕早就看不慣了,只是一時間忙,沒來得及騰出手整頓他們,還要多虧你今天幫朕出了一口氣。」
這樣的回答,有點出乎東野凝的預料。
「這幾日,水無涯有什麼動靜嗎?」說完旁事,他立即切入主題。
東野凝心一緊,說實話,這些天她和水無涯相處時,想的都是兩人之間憑空出現的微妙感情,以及那亂點鴛鴦譜式的指婚。
可現在陛下以這樣淡淡的表情問出這個問題,讓她陡然清醒。原來之前那攪亂一池春水的指婚背後,只有冰冷的政治目的。
「水殿下沒什麼特殊的舉動,只是借了那本《蘭心詩韻》來讀。」
「哦?他也對那本書感興趣?」他挑起眉,「這倒是引人關注。除此以外他沒有見任何人,說什麼話嗎?」
「墜下,您也知道他是個少言寡語的人,幾乎從不主動說話的。至於見人,我沒聽說他見了什麼人。」
她覺得自己的消息都是毫無意義的,皇叔的眼線耳目之多,這點小事他完全可以從別人那裡獲得訊息,何必她再多費一次唇舌?
但東野鴻關心的顯然不是這些。
「凝兒,我知道你有困惑,困惑朕為什麼安排你在他身邊,還把你許婚給他。很簡單,雖然水無涯是以學習東野文化的藉口來到這兒,但實際上,他其實是西涼送來東野的質子,而朕,不放心他。」
「質子?」她知道這個詞。那是弱國在向強國示弱時,將本國的王子皇親送到敵國去,藉以示好,表示忠心的一個方法,只是她沒想到,水無涯居然和她一樣,也是任人擺佈的一枚棋子。
一瞬間,她忽然明白,為什麼水無涯的眼中偶爾會流過那層淡淡的傷感,為什麼會感慨沒有人在意過他。
心痛,又一次赤他心痛,他雖然不是孤兒,卻和她一樣孤獨。
「凝兒,你見過他操控水吧。」東野鴻又說,「他的能力如何?」
東野凝眼簾一垂,「只是簡單的幾個小把戲,看不出能力高低。」
「如果有一天要你們決鬥,你覺得誰能贏?」
她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有股不詳的預感,「我……我不知道。」
東野鴻總像是能看透她心思似的,笑出了聲。「別怕……朕不是讓你上戰場,只是想做個預估。那日朕說把你許婚給他,你是不是很生氣?」
「陛下不該……在沒和我商量的情況下,就當著人前做出這種承諾。」她的確很介意。
「但是,朕看你們郎才女貌,實在很般配。」他的微笑一點也不真誠,「而且,朕聽說你們相處融洽,他甚至……還送了你定情憑證?」
東野凝下意識地撫摸著光滑的手指,彷彿那裡戴著一枚白玉指環。她輕聲說:「是東野湘和您說的?」
「你也別怪你這位好姐妹,她是和太后閒聊時說的,話裡話外透著的都是羨慕。凝兒,雖然水無涯是個質子,但畢竟是西涼的王子,朕口頭上給你許婚,不算是辱沒你。不過,朕也要提醒你,東野和西涼現在的關係微妙,你和他的婚事到底是一句玩笑還是能成真,現在朕也不能保證,你的心裡要有個把持。」
聽著這話,她不禁更加生氣,這是明明白白要她把自己的感情當作籌碼,和水無涯周旋了?!
一想到那雙澄淨真摯的眼,和永遠恬淡安逸的笑容,她便厭惡皇叔的每句話,做的每個安排。
退出門,她步子沉重的回到雀陽宮。
本想回自己寢宮的,但是又惦記著剛才離開時,東野湘和水無涯聊天的情景,於是她不由自主地走到北殿。
這裡很安靜,已經沒有了兩人的影子。難道他們一起出遊了?
思及此,她心中更加鬱悶,順手推開殿大門,剛一邁步進去,就赫然怔住。
只見側面的牆上,高高掛著一幅巨大的畫,應有七尺長、兩尺寬,墨跡已干。
畫上畫著一個女孩子,一手托腮坐在水邊,臉上是百無聊賴的閒散表情,手指指在水面上,水中有一個小小的漩渦。
形神俱備的一幅畫,細緻萬分的筆法,這上面畫的這個人……竟然是她?
她的視線有些模糊,一種溫暖的充盈漲滿眼眶。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畫她,只是她從這幅畫上看出許多讓她感動萬分的東西——他的用心,他的細膩,以及……他的真情。
若無真情,他不會將她的樣子這樣牢牢記在腦海中。
若無真情,他不會將她畫得這樣傳神。
身後有聲音傳來,她緩緩轉身,看到水無涯正從外走入,雙手還沾著水,像是剛剛洗了手。當他們四目相對時,他先是一愣,然後展顏一笑。
就是這樣的笑,讓東野凝發現自己早已推動了抵抗的能力。
水無涯走到她面前,微微代下身,輕聲問:「喜歡嗎?」
「啊?」她的神思還在恍惚中。
「畫。」
他的提醒讓她回神。「很……喜歡。」她有點尷尬地微笑,「怎麼會想起畫這樣一幅畫?你……畫得很好。」
他竟然笑得有幾分羞澀,「是嗎?真的好?」
「沒人贊許過你嗎?」她訝異。
他搖搖頭。
忽然,一種很強烈的感覺從東野凝的胸口衝出。
她怎麼能讓他這樣一個在西涼已經備受欺凌的人,在東野陷入更大的困境?
「殿下,你……知道自己為什麼來東野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的笑容收斂了一下,那種苦澀的味道,東野凝萬分熟悉。「為了西涼。」簡單的四個字,擁有無限的含意。
「那……殿下是為了西涼而活,還是為了自己而活呢?」
她的問題讓水無涯似是有點困惑,深深地望著她,好久之後,才苦笑。「不知道。」
她輕舒一口氣,拉住他的手。「你不該為任何人而活。雖然西涼是你的祖國,但是不代表你就應該因此為西涼犧牲你自己。你來東野,有沒有想過何時能重返西涼?」
他再度搖搖頭。那一瞬間,他雖然沒有說話,但彷彿已經給自己的未來下了定義。
既然來做質子,那麼也許這一生都不可能再返回西涼。
心微酸,東野凝用力握緊他的手,努力露出一個花樣的笑容。「既然你來了東野,那麼就讓我這個東野人好好為你介紹一下吧。我帶你去轉轉,好不好?」
她說到做到,片刻不停留地地將他拉出雀陽宮宮門。
「去哪裡?」他詫異地在她身後問。
「未了山。」
未了山,是東野皇宮中最高的地方,空曠得彷彿四周都是山風盤旋的聲音。
當東野凝拉著水無涯好不容易爬上這座山時,用手向四週一指,問道:「怎樣?你看到了嗎?從這裡可以放眼看到很遠以外的地方,這些可以看到的疆土,都屬於東野。」
「嗯。」他點點頭。
「但我帶你來這裡,不是為了炫耀東野疆土的廣大,而是想告訴你,對於你來說,東野再廣闊,也不過是一個巨大的鳥籠子,而你,就是這籠中一隻漂亮的金絲雀。」
水無涯的指尖變得冰涼,也許是因為這蕭瑟的山風,也許是因為她的這番話。
仰起臉,她認真地望著他,「不過,殿下,嗯,我可以叫你無涯嗎?無涯,我希望你能回到西涼去,因為那裡才是你應該生活的地方。我們一起努力好不好?讓東野和西涼世代友好,永不再起兵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