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接了阿毅的電話後,他又跟自己掙扎了幾個鐘頭,直到看見電視中播放這場雨勢所造成的地方災情,包括全台近百萬戶因為遭逢雷擊導致停電的消息之後,他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牽掛,直接驅車趕來。
他點亮了一旁預留的蠟燭,將之立於桌面,借由昏黃的光線觀察她的狀況。
看著她暈紅的面頰和短促的呼吸,他感到有些怪異,知覺伸手探觸她的額頭。
好燙!她在發燒!是因為上次淋到雨的緣故嗎?
「容恩?」他試圖搖醒她,異常的高溫讓他感到莫名恐慌。
他沒忘記阿毅曾提過她十歲時因為高燒不退、家人屬於照料,才會失去聽力。他不想她再面對那種痛苦,他會心痛。
「容恩,快醒醒,你在發高燒,我馬上送你去醫院掛急診。」他輕拍她的面頰,急於喚醒她。
昏睡中的魏容恩,硬是被人搖醒。
她睜開沉重的眼皮,掙脫渾噩的意識,當她終於看見眼前的男人,模糊的腦子更加混沌,讓她一度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無力的比著手語。
他先扶她坐起,抬正她的臉,強迫她看清楚自己的手語。
「你正在發燒,我送你去醫院。」
語畢,他試著扶她起來,卻被她搖頭拒絕。
「不……不用去醫院。」
「你都燒成這副德性了,還倔強個什麼勁!」
雖然他的表情有些嚴厲,她卻不以為然,反倒拉起無力的笑容是這安撫他。「你不用緊張,這是慣性發燒,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慣性?發燒?」他確認她手語中的兩個用詞。
她無力的笑著點頭,又乾咳了好幾聲。
「等我,我去倒水給你喝。」
魏容恩看著他轉身離開,這才注意到自己竟然睡了一下午,桌上重新點了新的蠟燭,落地窗外雨水不停拍打著,顯然屋外的大雨還未有停歇的意思,社區大樓則仍然處於尚未供電的黑暗狀態。
等她重新整理好思緒,一杯白開水同時進入她的視線。
「謝——謝。」她吃力地說著,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呈現暗啞,只覺得痛,連吞嚥唾液都覺得很不舒服。
「你——是——怎——麼——進——來——的?」她很快就警覺到這個問題。
方書諺抿著薄唇,從口袋中取出一把沒有圈環的鑰匙。
「你……怎——麼——知——道——我——把——備——份——鑰——匙——放——在——傘——筒——裡——面?」她相信這次他絕對不可能有貴人相助。
「如果我說是猜到的,你相信嗎?」看到容恩露出懷疑的眼神,他只好解釋:「以前我住在台北時,也有將備份要是放在屋外鞋櫃裡的習慣,而且是藏在最破最臭的那雙鞋裡,所以當我看見你屋子外頭的傘筒裡擺著連小偷都不屑的破傘時,就聯想在一塊了。」
魏容恩眨眨眼睛表示驚訝,想不到竟然有人跟她的想法一模一樣,而這人還是眼前的男人——一個對她而言充滿危險的男人。
「鑰匙先放我這,待會要離開時我再將它『物歸原位』。」說著,他很自然的又將鑰匙放進了口袋,好像它原就屬於他。
容恩咬著下唇,沒有抗議的餘地,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把鑰匙落入他的口袋。看來她得再想想其他方法防止備份鑰匙才行。
他跨前一步,伸手按著她仍發燙的額頭,憂心的問:「不去看醫生真的沒問題嗎?」
微涼的大掌印在她額頭上,舒緩了她暈眩的感覺,也溫暖了她孤獨的心。「我沒事,只是有點昏。是我哥叫你來的嗎?」
他看著她許久,才點頭回答:「嗯。」
其實他更想回答是因為想念她、擔心她才是真正驅使他行動的主因,並非阿毅的交代。
但他不能表現出來,因為知道她會逃避、會退縮,所以他只能壓抑自己的情感,強迫自己對她的關心態度停留在原地,不敢再往前跨步。
「我能請你幫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
「因為停電,我沒辦法使用傳真機,也沒辦法上網寫信,我想請你告訴我哥這邊的情況,請他代我向教授請假,我不希望教授或其他朋友為我擔心。」
方書諺一雙深沉的雙眸直盯著她許久,薄唇淡然的掀動著。「你就只會在乎別人,卻完全不在乎我?」
魏容恩看著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原本輕鬆的笑容頓斂去,對這個話題露出困擾的表情。
方書諺不喜歡看見她每次碰觸到敏感話題就露出困擾的表情,那只會令他覺得自己是個騷擾者,相當不堪。
他諷笑的撇了撇嘴,眼神顯得十分漠然。「說好明明是朋友,我卻覺得你根本不把我當朋友。」
魏容恩垂下臉,不敢看他質詢的眼神。
她當然知道他的關心,也知道他的心意,他其實全都知道,只是不知道該不該接受。
僵硬的氣氛只維持了幾秒,方書諺無奈的歎了口氣,最後乾脆轉身離開,離開她的視線。
當魏容恩看見他突然轉身,只能壓抑的抬頭看著他離去的動作,知道他真的徹底消失在大門外之後,渾身發熱的感覺瞬間集中到了眼眶,蓄積成委屈的淚水,無聲的掉下。
他……生氣了嗎?
因為她的不表態,因為她的不承認?
幾個月下來,她早就在不知不覺種習慣了他每天的噓寒問暖,也開始習慣他每天一封郵件裡頭充滿曖昧的情意,然而這一切卻在那天雨中她毅然拒絕他的告白之後,從此中斷。
她再也沒收到他的傳真,也沒有半封郵件,他的關心在那一天徹底被她的無情給終結。
一切只能怪自己懦弱、惱自己太過拘謹,怨不得人。
這幾天她一直在想,是不是只要不曾擁有,就不會承受失去的痛苦?
後來她發現錯了。
為了避免失去的恐懼,她必須先承受抗拒的痛苦,而這種痛……更甚於是去所帶來的傷痛。
面對空蕩蕩的房子,第一次覺得無聲世界是那麼令人無助。
魏容恩頹喪的依靠著沙發,疲憊的合上眼簾,任由淚水宣洩自己壓抑的感情,直到昏沉的睡意再度籠罩她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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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上課到底有沒有用心聽?這題我講了這麼多次,怎麼還會寫錯》」
老師,我真的很努力在聽,可是我聽不清楚。
「第三小節明明是四個音符串成一拍,你怎麼會老是跟不上拍子?」
老師,我聽不見拍子,聽不見琴音,聽不見任何聲音。
「容恩,原諒媽媽,是媽媽不好,害你燒壞腦子,成了傻子了。」
媽咪,我不是傻子,我只是聽不清楚,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
「那個女生的耳朵塞什麼東西啊?好奇怪哦。」
我將頭髮用力往後撥,企圖遮住兩耳,低頭快步離開,避開異樣的目光。
「你可以再說一次嗎?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我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到底是哪裡說得不清楚?
「我們分手吧!你太完美了,是我配不上你。」
不用說了,是我不完美……
佇立在街頭,人群川流不息,我卻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彷彿世界只剩我一人,被孤立、被遺忘。
為什麼大家都用奇怪的眼光看我?為什麼大家都用同情的態度對我?到底我那裡跟別人不一樣?為什麼你們總是在釋出關愛之後,卻又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不,不要排擠我,不要同情我,不要用一樣的眼光看我。
「你為什麼不理人?」
誰?你是誰?我沒有不理人……是聽不見。
「聽不見是什麼樣的感覺?」
就像潛水,越潛越深,知道深不見底,從此與世隔絕。
「你比手語的樣子好美。」
你讓我覺得你接近我別有企圖,你很危險。
「我不否認我對你的關心確實別有所圖。」
你到底想怎樣?
「你喜歡我嗎?」
我……我……
「我覺得你根本不把我當朋友。」
不……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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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恩?」方書諺再度試圖搖醒睡倒在沙發上的她。
這女人幹嘛老窩在客廳裡睡覺?就算要睡,起碼也要多加條被子。
「快醒來,我買了晚餐和退燒藥。」他輕輕拍她發熱的面頰,因為指腹碰觸到些微濕意而感到訝異。
方書諺俯身近看,這才注意到她輕顫的睫毛濕潤未干。
她哭了嗎?為什麼哭?
魏容恩緩緩的睜開眼簾,淚水模糊了一張焦心的輪廓,直到確定他的存在不是夢境,胸口一陣酸意上湧,讓她忍不住又掉下淚水。
方書諺見狀,趕緊伸手將虛弱的她扶起。她的淚水令他慌張,禁不住用雙手替她拭去淚水。
「怎麼了,為什麼哭?」
她抬起手,無力的比著。「我以為……你不理我了。」
瞧她像個孩子似露出委屈的模樣,他一顆心著實揪痛了下。
「傻瓜。」他疼惜地揉了揉她的頭髮。「你不想去醫院,我只好去藥局買退燒藥回去應急;突然想到你一定一整天沒吃,所以又繞到小吃店去買點清粥小菜回來讓你墊胃。外頭下雨,路上車多,停車位又不好找,才會花了不少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