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想!」他一言將她否決。海上險阻要是那般容易克服,早就是成群結隊的商旅了,還輪得到她妄想?
「大當家的,揚州府是兩淮鹽糧貨物集散之所,天下富甲之地,而漕幫,一條漕河上下皆入大當家您的手裡,南北糧、鹽、軍、郵及往來百貨、天下商客都由您控制,可謂得天下泰半。漕幫在漕河已成壟斷之勢,可是您為了不好再進一步壓搾別人的生意空間,又不想引起朝廷的重視和忌憚,多年來只讓昆叔做些可有可無的小生意,這樣綁手綁腳,您也覺得憋屈吧?所以,我認為,海外之國的買賣是一條可行的路,您說呢?」這些個日子,她將揚州的商事摸索過一遍,大致歸納出這樣的重點,這也讓她發現湛天動的厚道。
在上位者,能有此心,殊不易,能做到,更不容易。
但是他做了,卻沒有人知道他這份心意。
這些年,從來沒有人能摸清湛天動的心思,水不能,昆叔不能,張渤也不能,為什麼她卻可以,他們相處甚至不到半年?
這些時日,每當他自以為有些瞭解她的時候,便會發現他壓根不懂她。
她身上發生的每一件事,她說的每一句話和她的思維,既不能以男子的身份去考慮,也不能純以女子的想法去思考,她到底是誰?
他會不會因為對她的過度迷惑,而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你懂異國語言,又有傑克遜這條線,不代表就可行。」一旦發現事情的可行性,他從來不是那種會卻步的人,但是他必須確定西太靜的心意。
「不去做怎麼知道不可行?」她反問。
不能否認,不管哪個年代,做事做人都要憑三分實力、三分運氣和四分關係,總想著輸的人,怎麼可能會贏?他不是,她也不是。
「西太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我要嫌很多很多的銀子!」
夠市儈,夠銅臭,夠深得他的心。「如果我應允,你準備帶幾個幫手去?」西太靜出現一種打從心底漾在臉上的喜悅,湛天動沒有把她攆出去,這是表示他聽進去自己的話,心中其實是有這盤算的?
他心動了嗎?
方纔來的時候,她沒一點點把握能說服他,她實打實的以為自己會被駁回,甚至討一頓臭罵。
出海做買賣,動輒是幾萬兩起跳的出入,就算湛天動的身家厚實得無法算計,也不可能把銀子往水裡扔。
她一個什麼都不是的人,沒根基,沒家人,他卻這樣無言的給予信任……為什麼她會有種想哭的感覺?「昆叔不能少,另外,如果可以,我還想要個人。」她成竹在胸。她下船的時候受炎成之托,將他攢來的錢交給父母,所以她去了趟炎家,也見到他那一大家子的家人。
七口人住在西城老舊的四合院裡,長輩住一間房,和炎成相差一歲的弟弟在外打零工,因著家中拮据,晚上常常宿在外面,也許是主人家的柴房,也許是借兩把長凳子拼湊著睡,其餘的弟妹和自己的妻女全部擠一間通鋪,如今是盛夏,熱不可當,冬天那滿是穿洞漏風的房子又如何難熬,不目可鳴。
炎成勤快誠懇,人也機靈,又懂幾分把式,帶著他出去,想必大有用處。
「你跟他是什麼關係?」那個男人他見過,一臉忠厚老實樣。
「他是我大哥。」炎大哥要能跟著她出海,進項一定比只待在漕船上多,他那弟弟可以頂他在船上的差,家中便有兩份收入,這樣一來,就算無法一下就富裕充足,起碼有錢把房子的破洞補一補,吃上兩碗白飯。
「哼,亂認親戚。」想起在船上這兩人的熱呼勁,她的善心原來不只於跟著她的丫鬟,就連這個叫炎成的也想照顧,那……到底誰來照顧她?
「你出去轉轉也無不可,不過別逗留太久,最遲一個月就要傳封信回來。」
「這有難度……」他們走的是水路,不是陸路,這書信還規定日期,他當她是出去遊山玩水嗎?
「那就別去了!」他又拗了起來。
「我知道了,只要一得空,小的就給大當家的寫信,鉅細靡遺。」他的任何刁難要求都不敵她能出海這件事。
可他自己說的,他又沒認得幾個大字,她要是寫信回來,到底要叫誰念給他聽?不會是要拿來折紙玩的吧?
算了,不研究!要她寫,她盡量就是了。「還有這個,」他從抽屜裡拿出一份看似文件的東西。「我替你重新辦理了一份戶籍文書,和拿回來的身契。」西太靜瞳孔緊縮,他的一字一句全敲在她心上,聲音在舌根滯留片刻,「我的?」知道她勒著胸,看不出胸前呼息的螓巒起伏,但是湛天動在她眼中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那是一種讓他看到心疼得幾乎要碎了的神情。
她把那幾張薄薄的紙拿在手裡,然後反手蓋在臉上。
她很自然的在他面前失態。
錦娘的賣身契,西太靜的新身份……
也就是說,她有了新的人生,新的開始,不用再畏懼連朝塵派人搜索她,不用擔心害迫哪裡都不能去,不用再被窒息的絕望無時不刻扼住她的呼吸。
湛天動給予了她一份珍貴的禮物。「謝謝……我、我一下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她彷彿很久沒有呼吸過,大力的吸著生存的空氣。「謝謝你還我自由,謝謝你的信任,謝謝你所有的一切。我……為了我想要的,我也會做到對你的承諾。」要說今天之前,她想嫌錢是為了自己和弟弟,在方纔那一剎那,她嫌錢的目的,又多了一個人。
又或許,無論她賺多少銀子回來,對他來說不過是錦上添花,那也不要緊,總歸是她的心意,回報他對她,她以為不可能會有的信任。
湛天動沒有發現自己眼底流過似水般的溫柔光芒,也從來不知道自己能有那樣的神情,他雖然不知西太靜下的是什麼決心,她現在全身散發璀璨光亮,瞳眸閃閃發光的模樣已令他別不開眼。
可為什麼她笑了,卻又讓人看了心酸……
炎成從漕船被叫到大宅來,他不解又忐忑。他只是一個漕工,平常哪有機會到湛府來走動,這次被人突然叫來,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雖說如此,不過也沒露出什麼慌張神色,他只是靜靜的站在大堂中央,眼也沒有多瞟一然後他見到了西太靜。
「小兄弟!」
「炎大哥。」
好幾個月不見,他們臉上都露出重逢的笑容。
炎成發現,他們分別不過幾個月,他眼中的小兄弟不大一樣了,一件細葛布月白直裰,發挽髻,用豆青色髮帶固定,樣子溫文又秀氣,甚至帶了些他不敢逼視的溫潤。
人要衣裝,這話真有道理。
「你找我?」
「對不起炎大哥,讓你跑這一趟,應該小弟去找你的。」既然已經決定要出海,事情便多了起來,她和昆叔整天忙得腳不沾地。
「說的是什麼話?我們是兄弟,計較這些做什麼!」炎成不在意。
「小弟有事想和大哥商量,我們坐著談。」她拉著侷促的炎成坐下,又給他倒茶。炎成見四下沒有別人,也不同她客氣,一口喝光了茶。
「請你來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西太靜把要出海做買賣的事情從頭說了一遍。「我需要可靠、可以信任的人。」
「小靜……」炎成捏了下自己的臉。「不開玩笑?」西太靜笑得如陽光燦爛。「不開玩笑。」他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一下撓頭,一下捶腿。
「怎麼,大哥不願意嗎?」
「我怎麼可能不願意,只是太突然。」
「這麼大一件事,大哥回去和家人商量商量,如果可以,那麼炎二哥就補上你在通船的工缺,還有,這是安家費。」炎成被一連串的訊息衝擊得反應不過來,他看著西太靜放在案几上的銀子,駭了一跳。「這麼多?」那銀錠足足有五百兩。
他就算在船上做上五年也嫌不了這麼多銀子。
「總是要讓大哥能安然無慮的跟著我上船,要不然你怎麼能放心做事?」
「小靜,嫌錢不容易,大哥知道你也不是多寬裕的人,」當初這少年在船上打雜,什麼事都做的可憐模樣,他印象深刻得很。
「日前我回家,我娘拉著我說你給二妞、大妞置了新衣服;說要去家裡蹭飯,留下銀子,卻十天半個月不見人影,這會兒,還給你炎二哥找了工作……你喊我一聲大哥,我卻什麼都沒替你做過,我很汗顏。」一條漕河,上上下下誰不大哥小弟的喊來喊去,但當真的人又有多少?他們結緣不過是共乘一條漕船,小靜卻記住了這份情誼。
「大哥,別說那麼見外的話,我們既然是兄弟,你幫我、我幫你,水幫角、角幫水,有錢大家一起嫌不對嗎?」
「我知道了,下次來家裡,我讓二妞大妞給你磕頭,認了你這小叔……這樣會不會是我們高攀了?」炎成也不是彆扭的人,哈哈一笑,心裡已決定要和西太靜一起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