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直到氈帳外再次恢復寧靜,始終聆聽一切的月魄這才鬆下戒備,蜷曲起身體低聲喘息,繼續與病魔纏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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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圓月,又往西邊挪去了一些,除了風聲,氈帳外是一片寧靜,顯示出營區內的塔克干族人幾乎皆已入睡,然而一個時辰前消失在眾人眼前的拓跋勃烈,卻無聲無息的再次現身。
他端著一個方長托盤,筆直走向月魄所屬的氈帳,並伸手掀開厚重的氈毯,寒冷的夜風與他高大的身軀一同進入帳內,吹得氈帳內的灶火左右搖擺。
濃密長睫有瞬間的顫動,月魄再次進入戒備狀態,卻沒有費事的睜開眼,也不打算去理會他想做什麼。
打從兩人見面那天起,她就知道這男人藏而不露,深不可測,他可以光明正大的留下腳步聲,也可以來無影去無蹤,除非他願意,否則就連她也掌握不住他的動靜。
昏睡的這些天,她就經常在迷濛中察覺他的到來,然而每當她奮力掙脫黑暗睜開眼後,他卻早已失去蹤影。
他總是來來去去,異常忙碌,卻不忘替她帶來食物飲水,而這些全是塔克干人所拒絕提供的,若不是服從王令,也許他們早就衝進氈帳,將她一刀給殺了。
透過塔克干族民的稱呼,她早已知道他是誰——
拓跋勃烈,北國的大漢之王,驍勇善戰,所向披靡,縱橫捭闔平內亂,十二年征戰終統北漠八大部族,登基後,對南朝轉攻為守,致力於休兵養息,治國安民,而如今更是獨排眾議將她留下。
聽著他稍早與塔克干族長的對話,她更加確定他對她有所圖謀。
「既然醒了,就起來吃點東西。」低沉的嗓音就在她的身邊響起,拓跋勃烈將托盤擱到腳邊,透過她的呼吸聲判斷出她早已清醒。
她不只堅韌,還特別頑強,從不輕易在他人面前洩露出虛弱的一面,即使在昏睡中也克制得嚴謹,不曾呻吟,頂多為了高燒而低喘,然而每當他跨入帳內,她便會本能的全身緊繃,將呼吸調到最淺。
即使重傷在身,身心俱疲,她仍然沒有松下防備,隨時都在警戒著四周的一切動靜,一旦發現有人靠近,便會立刻命令自己清醒。
她就像一把蓄勢待發的弓箭,張得又滿又緊,時時刻刻都蓄滿了強烈的敵意和殺傷力,讓人不禁擔心弦斷的那天。
為了能讓她睡得更安穩,他總是在放下食物後便離開,但她始終高燒不退,因此他打算再次檢視她的傷口,並為她重新上藥。
托盤上除了碗熱呼呼的麥粥,還有碗湯藥和一堆白布,以及一個青色藥罐,雖然月魄懶得搭理他,卻知道自己應該起身服藥。
有病就需要藥醫,她從不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這高燒要是再不退,只會拖垮她,對她沒有半點好處。
第2章(2)
火光下,就見月魄緩緩的睜開眼,目光雖然顯得有些渙散,但幾個眨眼後便迅速恢復清明,炯炯有神的望向拓跋勃烈,讓人幾乎看不出她是個虛弱的病人。
望著她冷漠的小臉,他不禁勾唇打趣問:「需要我扶你起來嗎?」
冰冷眸光隨即朝他射去,月魄硬是靠著自己的力量坐了起來。
只是這看似再輕鬆不過的動作,卻耗掉她不少力氣,甚至牽扯到衣裳底下的傷口,讓原就蒼白的小臉更加蒼白,她卻始終抿緊小嘴,拒絕發出任何喘息。
深邃灰眸掠過一絲波光,他看著她堅忍傲然的神情,嘴角不禁揚得更高,直到她坐好,才將溫熱的麥粥擱到她手上。
「喝藥前,先吃點東西。」
看著碗裡的麥粥,月魄也不客氣,拿起碗裡的湯匙就開始進食。
她不在乎自己壓根兒就沒胃口,也不在乎麥粥味道究竟如何,只是一口接著一口的將溫熱的麥粥往肚裡吞,奮力與病痛搏鬥。
她原本早就坐好赴死的準備,但如今她死裡逃生,就代表她命不該絕,總有一天她一定會再回到南朝,將那些該死的狗官人渣盡數剷除。
也許是她的眼神洩露出太多的殺氣,也許拓跋勃烈天生就敏銳過人,他竟看穿她的想法,出聲打斷她的思緒。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再回到南朝。」
她抬起頭,冷冷的望向他。
「為了緝拿你,如今南朝上下全貼滿了你的畫像,大批邊軍也在邊境周圍大肆搜索,看來是打算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好判斷你的死活。」
登位以後,他雖不再興兵作戰,對南朝轉守為攻,卻沒有疏於防備。
百里長的邊境四處都有潛伏的軍馬,日夜監視南朝大軍的一舉一動,此外南朝中也有不少他派出去的探子,他對南朝幾乎是瞭若指掌,只要他想,隨時都可將那腐敗不堪的南朝一舉擊潰,但此舉卻也得付出相當的代價。
一夙恩怨,三世烽火,百年荒蕪,這場戰爭已經打得夠久了,兩國百姓都付出太過沉重的代價,如今他只想重新整頓北國,給所有百姓一個安定的生活。
「你知道我是誰?」她問,總算開口說話。
他扯起唇角,覷了眼她隨時擱在身邊的一對弦月彎刀。
「不難得知,你的兵器相當特殊,放眼整個南朝,只有一名刺客會持一對弦月彎刀刺殺官兵。」
「既然知道我是刺客,為什麼還要救我?你有什麼目的?」她面無表情的問,知道天下絕對沒有白吃的午餐,凡事都是有代價的。
「這話等你病養好了再談。」他四兩撥千斤,沒輕易說出答案,卻也間接承認他對她確實有所目的。
她波瀾不興,只是舀起麥粥繼續吞著,沒有試圖追問。
他雖然救了她,卻不代表會永遠留下她,之所以不顧族民抗議留下她,是因為她有利用的價值,而她不需知道太多,只需要在痊癒之後任他利用,償還他的救命之恩。
他達到他的目的,她撿回一條命,很公平。
看著她淡定不語,無畏無懼的模樣,他輕輕揚眉,瞬間明白她厲害的不只是過人的身手和堅韌的意志,還有縝密鎮定的心思。
南朝頭號通緝要犯,果然其來有自。
薄唇更揚,他看著她毫不文雅的將麥粥大口吞下,直到麥粥丁點不剩,才放下木碗,主動拿起托盤上的湯藥。
藥湯的色澤與先前略有不同,她敏銳的立刻注意到這點,卻仍然毫無膽怯的將湯藥一口飲盡。
放下藥碗,她注意到他自托盤上拿起那疊白布。
「脫掉你身上的衣裳。」掀開白布的同時,他也低聲命令。
平凡小臉沒有任何波動,卻在瞬間散發出令人發毛的寒意,她盯著他,就像是一頭野獸盯著該死的獵人。
他揚眉,輕輕低笑。「我沒有凌辱女人的惡習,只是幫你上些藥。」
「我可以自己來。」她冷颼颼地道。
「你無法替背上的傷口上藥。」他說出事實。
「我可以自己來。」她卻堅持。這項堅持與羞怯或是恐懼完全無關,她只是無法忍受在他人面前暴露出任何弱點。
即使不難猜出當初她昏迷時,應該就是他替她更衣療傷,但如今她清醒著,就不會再讓同樣的錯誤發生。
「我得檢視你背上的傷口,它們好得太慢了。」他盯著她倔強的小臉,實話實說。「而這將會妨礙到我的計劃。」
她再度沉默,眼神卻始終不離他的灰眸,像是評估他話中的真偽,最後她緊緊皺眉,唰地轉身,迅速解開腰帶,卸下他當初為她換上的北國衣袍,露出裡頭一圈又一圈的白布。
小手沒有絲毫扭捏,反手將長髮攏到胸前,任由他解開身上和手臂上的白布,露出娉婷柔韌的女性胴體。
迥異於北國女人蜜色的肌膚,她雪白得不可思議,吹彈可破的肌膚猶如花瓣般粉嫩,更似白雪般晶瑩剔透,然而柔韌的身軀上卻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刀傷劍傷,以及數不盡的新舊傷疤。
傷疤深淺不一,有的猙獰有的細小,而最嚴重的一道傷,莫過於那道自右肩一路劃到左腰的深深刀疤,根據傷疤的深度,不難想像她當時傷得有多重。
大大小小的傷疤交錯複雜,清楚刻畫出她的生活,而他記得她身上其他地方還有更多的傷痕,她雖然活著,卻更像是遊走在生死邊緣,日日夜夜都只是為了殺戮而活著。
或是為了仇恨而活著。
看著那始終傲然挺坐,總是不肯輕易示弱的小女人,他佯裝沒發現她正因畏寒而微微顫抖,佈滿厚繭的大掌只是拿著白布沾上些許清水,盡速替她拭去背上的薄汗和殘留的藥膏。
藥膏只能治標而不能治本,所以他將血竭磨碎加入湯藥內,每日照三餐讓她服下,可惜她失血過多,元氣大傷,即使傷口做過處理,並定時服下湯藥,仍然免不了大病一場。
沙漠乾燥,本該可以讓傷口保持潔淨好得更快,可惜她高燒不斷,流出來的汗水仍然拖慢了傷勢的復原,讓他不得不再為她重新上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