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猜測他話間的意思,只是瞪著他。
「把藥喝下,沒事別走出氈帳。」他盯著她冷漠叛逆的眼神,加深笑意,接著才將溫熱的藥碗塞入她被扣住的掌心裡。
她瞪著他,他也凝望著她,神情像是在評估著什麼,卻也像是在欣賞著什麼,直到帳外傳來一道輕淺的腳步聲,他才鬆手轉身離開氈帳。
握緊藥碗,她盯著他離去的方向,始終沒有將藥飲下,而是密切注意帳外所有動靜,直到屬於他的腳步聲終於消失在遠方,她才鬆下戒備,放任自己癱軟跪倒在氈毯上。
她的手在顫抖,腳也在顫抖,整張臉蒼白如紙,卻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徹底的筋疲力竭。
其實從她醒來的那刻起,她就曉得自己虛弱得不堪一擊,光是勉強站著就幾乎耗光所有力氣,方纔那一掌,更是她靠著意志力才能勉強擊出,那男人心知肚明,卻沒有點破,甚至沒有乘機殺了她。
南朝北國勢不兩立,彼此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他卻留下她,這其中必定有什麼陰謀,但為了活下去,她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看著碗中不知名的湯液,她沒有絲毫猶豫,仰頭將所有湯液一口飲盡,然後鬆手讓木碗滑落,終於允許自己暈厥墜入黑暗之中。
第2章(1)
熱。
她全身都在發熱,無止境的高溫似乎要將她吞噬,讓她愈加虛弱,彷彿只要一個堅持不住,就會長眠在那無止盡的黑暗中。
火光下,就見月魄側臥在毛毯下不停喘息,平凡的臉蛋上佈滿薄汗,表情緊繃痛苦,顯然正飽受高燒之苦,可她卻始終咬緊牙關,拒絕發出任何一絲呻吟,甚至拒絕被這場病痛給擊倒。
也許是失血過多元氣大傷,也許是初來乍到水土不服,總之踏上北國她便一病不起,身子也逐漸衰弱。
日昇日落,她早已算不清楚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又因傷口痛醒了幾次,但即使高燒不退,她卻仍然挺了下來,甚至始終戒備著氈帳外的動靜。
經過一段日子的觀察,她知道自己是被帶到塔克干一族的領地,除了照料她的那個男人,這兒的人全都恨不得殺了她,尤其族裡的女人以為她不懂北國話,經常在經過氈帳外時,詛咒她一病不起。
難怪那男人會吩咐她沒事別走出氈帳,看來他並不是擔心她逃跑,而是擔心她小命不保,不過他其實心知肚明,她壓根兒連走出氈帳的力氣都沒有。
「王,請恕微臣斗膽,關於那女人,請您還是三思吧。」
蒼老的聲嗓無預警在氈帳外響起,是月魄所沒聽過的嗓音。
「扎庫司,關於這個話題,我以為我們已經討論過了。」
低沉的嗓音,正是這幾天時常會出現在她氈帳內的那個男人。
兩個人距離她的氈帳不遠,他們身周還有更多的腳步聲,似乎全是跟著那老人來請命,但因為實在太過虛弱,她無法清楚判斷人數,只能專注聆聽兩人的對話。
「是的,但臣就是無法接受,那女人是南朝人,照理來說在越界的那一刻就該處死,王為何卻留下她?」
「我說過,留下她自然有我的用意。」氈帳外,拓跋勃烈輕描淡寫的回答,知道所有塔克干族民為了他的決定而不高興,即使族長扎庫司幾番老調重彈,他卻始終沒有任何不耐,但也不打算改變決定。
「王雄心大略,為統領八大部族,抵禦南朝,總是籌謀著許多事,留下那南朝女人或許是有所計劃,但臣聽說她是名刺客,她的存在對我塔克干一族而言,無疑是項威脅。」雖然拄著木杖,頭髮斑白的塔克干族長卻依然站得挺直,銳利的雙眸不因蒼老而膽怯,整個人仍如壯年時同樣的彪悍。
雖身為臣子,必須對王唯命是從,但他同時也是一族之長,有責任保護所有族民,並聆聽族民心聲,即使王已下定決心,他仍然不得不領著族民來請命。
「如你們所見,她病得就快要死了,絕對構不成威脅。」拓跋勃烈微微一笑,說話的同時,也一一掃過塔克干族長身後的男男女女,然後看著所有人因為心虛而迅速的低下頭。
北國雖然稱之為國,卻擁有八大部族,部族間各自為政,誰也不服誰,除了與南朝的外戰,八大部族也經常為了利益和慾望而彼此鬥爭,始終動盪不安。
為了安定國體,建立更強盛的北國,接下古爾斑通族長之位後,他便立刻率領族內所有戰士展開內戰,十二年來他縱橫捭闔,先後與西南方塔克干和東南方騰格裡兩族聯手,一路過關斬將,將其他五大部族一一征服,好不容易化零為整,終於一統北方,然而八族之間卻始終不見和諧,甚至難以完全服從他這個新王。
塔克干和騰格裡兩族或許對他忠誠,卻還不到徹底的服從。
為了自身利益,對於他所作的決定,族民偶爾還是有反抗的時候。
「但總有一天,她還是會康復的。」塔克干族長沉聲反駁。
拓跋勃烈收回目光,似笑非笑。「你對她倒是相當看好。」
塔克干族長面容一整,顯得更嚴肅了。
「王,我塔克干一族跟隨您征戰十多年,對內統領八大部族,對外抵禦南朝外侮,犧牲無數從無怨言,忠誠之心日月可鑒,可眼下巴丹、古特、拉瑪三族始終蠢蠢欲動,處心積慮想要起兵叛變,南朝又屢屢挑釁北犯,我國內憂外患不斷,族民早已惶惶不安,若是再養虎為患,恐怕——」
「是誰說我打算養虎為患的?」拓跋勃烈忽然斷話,語氣雖然清淡,卻蓄滿懾人的威嚴。
塔克干族長一愣,看著那雙嚴厲霸氣的灰眸,不由得瞬間收斂氣焰。
「臣不敢,臣只是以為那女人是名南朝刺客,逃竄至北國,也許另有居心。」
一頓,忍不住補充。「何況我族戰士幾乎全派至邊境防守,如今留守領地的戰士不到三千,正值防守最脆弱的時候,所有人都相當憂心。」
「我明白族民的擔憂,正因為塔克干正值防守脆弱之時,我才打算修復一把好劍,一把可以替塔克干抵抗外敵,甚至替塔克干犧牲的銳劍。」拓跋勃烈緊盯著塔克干族長。「為了這把劍,也許你應該試著拋棄成見,先好好安撫你的族民。」他話中有話的說著。
塔克干族長一愣,沒聽漏拓跋勃烈話中的弦外之音。
莫非王執意留下那南朝女人就是為了……
但是可行嗎?她畢竟是個南朝人呀!
「扎庫司,八大部族中我最信任你,你也最懂我,這件事我希望到此為止,往後別再讓我聽到多餘的聲音。」嚴厲灰眸再次掃過眾人,瞬間滅掉那不該存在的細語。
塔克干族長雖然有所疑慮,卻還是不得不領著族民跪地服從。
「是。」
「我還有事要忙,若還有其他事,明天再說吧。」話才說完,拓跋勃烈便跨步轉身離去。
直到拓跋勃烈走遠,塔克干族長才歎了口氣,起身仰望天邊皎潔無垢的圓月。
「雲下日的月亮似乎特別的圓,但願是個好徵兆哪。」
「族長,難道我們真的要讓那個南朝女人住下來?」好不容易終於等到拓跋勃烈遠去,再也看不到他高大的身影,所有塔克干族民才敢從地上起身,迅速圍到族長的身邊。
「王命不可違,既然王心意已決,咱們只管聽命辦事。」塔克干族長緩緩收回目光,向族民下達指令。
「但她是名刺客,也許還是南朝故意派來的奸細。」
「沒錯,留下她,根本就是留下禍害。」
「王為何偏要留下她,難道王就不擔心我族的安危嗎?」
所有人七嘴八舌的抗議,對於拓跋勃烈始終不肯改變心意,感到更加的不滿。
看著所有族民氣憤難消,塔克干族長無法斷定拓跋勃烈的盤算是否正確,卻仍然選擇相信他,於是連忙安撫眾人。
「王將人留下,必定自有他的打算,何況你們也都聽到了,王不喜歡咱們再提起這件事。」他嚴肅提醒眾人。
「可我就是無法忍受和南朝人住在一塊兒。」人群中,還是有婦人忍不住抱怨。
「我也是。」其他婦人也跟著嘟囔。
「也許她就跟那些南朝士兵同樣殘忍,專門濫殺無辜,連小孩都不放過。」
想起南朝人喪盡天良的殘暴行為,所有人怎樣也壓不住心中的憤恨,執意繞著月魄抗議抱怨。
眼看民怨難消,塔克干族長只好將木杖重重敲在巖板上,喝令所有人閉嘴。
「這段時間王都會留在這兒,在王的眼皮下,那女人斷不可能輕舉妄動,倘若她真的有所不軌,王必定不會寬貸,你們就安心吧。」
「可是……」
「別說了,夜深了,都去睡吧。」
在塔克干族長的命令下,一群人在心不甘情不願的一一散去,各自返回到自己所屬的氈帳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