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嘻嘻笑著。
「……多謝李姑娘成全。」他嘴角一揚,平靜笑道。
「哈哈,你早跟我說嘛,我會跟你說個明明白白的,從此一乾二淨,哎,我也沒有想到你們江湖人龜得很,這麼拐彎抹角地辦事。」
「是我不好。」他柔聲道。
「無所謂。」她始終嘻皮笑臉;「倒是團圓飯何時吃?我都快餓死了!」
傅臨春噙著淡定的笑,帶她在雲家莊裡走著。
她面帶微笑,把玩著發尾,看東看西就是不看他的背影。她又低頭看看自身雲家莊弟子的長袍,原來是這樣啊……在他眼裡,她跟他的關係,就如同雲家莊主子跟一般弟子,娘咧,這樣的隱喻,鬼才懂。
沒過多久他們來到前院。因為弟子眾多,都是分批吃團圓飯,而且廳內容不下所有人,便移到戶外來。
雲家莊的弟子見她加入,都有些驚訝,但她是春香帶來的,自然不會有人多話,只是,明明是數戶受災,為什麼只帶這女人來?
雲家莊弟子一時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表示。
她一點也不介意,上前拿起酒杯,大聲呵呵笑道:
「各位英雄好,聽說諸位全力搶救布莊,還有人受傷了,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讓小女子很想以身相許呢,可惜,美人就一個,無法多許幾人,今晚除夕夜,我先飲為盡,祝各位英雄來年有個好姻緣,都能夠遇上自己心愛的姑娘。」她一口飲盡。
有人噗哧笑了出來。她本身就帶點市井味兒,雲家莊弟子都是幼年孤兒入莊,每日以學習寫史為主,很少碰到像她這樣的人,於是,她很快就打破他們的防線,拚酒吃飯聊八卦,熟得像是她一出生就在雲家莊,從未離開過。
傅臨春放縱著他們玩樂,當個隨和的好主子。飯後,他就坐在主桌,漫不經心地閒嗑著瓜子,沒人打擾他。春香啊,是個發呆高手,誰在他發呆時間話,他都是左耳進右耳出,馬上就忘個乾乾淨淨。
中途,他偶爾會將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不移,接著,他又移向遠方涼亭,不知在沉思什麼,直到快過完今天時,他垂著眼,摸上腰間收著的東西,半天,再抬起時,他神色已是如往昔的溫暖,他喊道:
「李姑娘。」
紅咚咚的臉轉過來,顯然已有幾分醉意。
傅臨春微笑:「我還想拐彎抹角做一件事呢。」
她哈哈笑道:「無所謂無所謂。」打了個酒嗝。
雲家莊弟子們也好奇地圍過來。春香跟李今朝,這其中,是不是出了什麼曖昧?不然平常春香連瞧都不瞧她呢!
傅臨春笑道:
「公孫家總是有些奇怪的,說是天注定或刻意為之都好,所娶所嫁必有個親人關係,傅家則不同,一有義兄妹關係,就是真真切切的兄妹,絕沒有例外。」
雲家莊弟子們一臉疑惑,不知春香說出這件事的用意。在旁的三公子面色微變,傅家身在草莽江湖,但如最道地的書香世家,十分講究規炬。春香根本是要徹底消毀李今朝的想望,一點餘地也不留的。
李今朝聽過傅家這種嚴厲而傳統的習慣,她撓撓臉,笑著對他作了一個揖,打了個大嗝。
「如果春香公子不嫌棄,我這個親妹妹以後就要仗你名聲四處趵了。」
雲家莊弟子個個不敢吭聲了,只能睜著眼望著他們,甚至,有些對李今朝有好感的,都很同情地偷瞄著李今朝。
「李姑娘不嫌棄是最好的了。任何事總有淡化的時候,久了,也就散了。」
「哈哈,哥哥說得是。」她見有弟子匆匆來找傅臨春,便轉身抱著酒罈又灌了幾口。
傅尹暴著美麗的眼珠瞪著她。她笑:「沒看過女人喝酒嗎?我高興啊!平白無故多了一個哥哥當靠山,以後要做什麼誰敢攔!」
傅尹一時之間答不出話來,目光慢慢移到她腰間那紅穗子。
紅穗……五枚銅板……負責雲家莊生計的產業主人……怎麼可能是她?
「有人來接李姑娘?」傅臨春聽了弟子稟告,並不意外。
「是蘭青來接我麼?」她想了想,攤攤手,嘻笑道;「我還是回去好了。」
「我送妳到莊門口吧。」傅臨春道。
她聳聳肩隨便他,然後又回頭跟雲家莊弟子道:
「各位英雄,以後有緣再見啦!」語畢,有點搖搖晃晃尾隨著傅臨春。
兩人走了一陣,她拚命隱著酒嗝。在親哥哥面前嘛,當然不能太過火,回去再喝!她突然聽得傅臨春頭也不回道;
「妳的蘭青,雖然十分關心妳……但依他在江湖上的品性,不大適合妳。」
她抹抹鼻子,打了個噴嚏,沒有答話。
她瞇著醉眼,似是有點發困,遠遠看見莊門口有蘭青跟大妞那沖天包包頭,她開懷大笑:「大妞明明入夜一睡打也打不醒,偏還在熬夜等著我。」
「那我就不送了。」傅臨春溫聲道,停步看著她。
「不送不送。」她滿面笑容,要越過他時,突然想起一事,又退回來,開始拉下束環,任著一頭滑若絲綢的長髮落下,扯下腰帶,直接脫掉紅袍。
裡頭是她一直沒有換下的舊衣物。
她抹抹臉,把新衣交給他,笑道:「穿這衣服還真不習慣,還是還你吧。」
他看著她,接過,道:「也好。」
她又笑。
「雲家莊不可能一輩子保護我,明早我會離開這裡,回到我另一個老窩,直到血鷹消滅,我才會公開露面。」她回頭看看蘭青跟大妞,再偏頭打量傅臨春,歎道:「瞧我呢瞧我呢,總是吃著自己碗裡的菜,看著別人的碗。春香公子,我爹娘走後,一開始,我還不清楚以後的日子會有什麼變化,憑我,還是能活下去,只是,每次到了除夕,我總是很寂寞。」
她笑著,一點也不介意讓世上任何人知道她的寂寞,她的弱點,她的悲傷。
她半瞇著醉眼,停頓一會兒,再開口時,聲音有些沙啞:
「第一年的除夕,我家裡就我一個人,所以,我到街坊裡一塊守歲,可是,那是人家的家,人家的爹娘不是我要的。後來,我在街上撿不回家的人,包括傷重的蘭青,就這樣每一年我都跟他們過年,但,我一直以為那不是我真正想要的。」她綻出燦爛的笑容,哈哈笑道:「原來,雲家莊才不是我要的。我要的,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啊……」她聲音漸低,神色柔和。
博臨春望著她。他看見她左耳的耳垂已經凍得發白,那耳縫的血積在上頭,他手指動了動,終究沒有動作。
她笑呵呵道:「再見了,春香公子。」
「請保重。」
「放心吧!我這怪貓命長得很呢。」她笑著轉身,離去。
那頭美麗長髮在夜色裡飛揚著,烙進他的眼瞳裡。
「蘭青,你們都在等我?」她的聲音很爽快很高興,甚至帶著幾分感激。
蘭青微微笑道:「想想還是不放心,讓妳在我眼裡較妥當。」
大妞在蘭青懷裡,胖胖的手用力拍打著她的手臂。她叫一聲:「痛啦,大頭妞,妳有本事就下來跟我單挑,這樣偷襲……」這大妞是個啞巴,又胖又重,專愛找她玩,她笑咪咪地捏著大妞白裡透紅的雙頰。「大妞圓大妞胖……」
大妞的頰面鼓鼓,縮在蘭青懷裡的紅褲胖腳踢了出來。
蘭青輕斥:「別鬧了,要鬧回家再鬧,大伙還在等著妳呢。」
她一怔:「大伙?」她在城裡的名聲不大好,因為她曾帶過一些人回家,有男有女,有的像蘭青一樣傷重,有的是不肯回家,便在她這裡待了一陣,如今都是朋友了。
「說好的,去年沒趕全,今年能到的都到了,有大家在,血鷹要傷人,不容易,至少還能一塊過個除夕。」他柔聲道,抱著大妞陪她一塊往回家之路走著。
他沒有問她,為什麼那雙細長的眼眸裡全是盈盈似水的月光,他只是隨意跟她聊著,菜色也好,天色也好,就是這麼簡單而家常的聊著。
「咚」的一聲,李今朝又哀叫著:
「好痛!大妞,妳一天不撞我妳不快活嗎?」明明大妞讓蘭青抱著,那顆大頭還會鎮定目標,硬往她的前額撞過來。
咚!
她的眼淚飆了出來,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噴淚了,罵道:
「妳老愛撞我,把我撞死了,我做鬼也不饒妳,沒有妳的紅包了——好痛,別再撞了,蘭青你離我遠點——」她順理成章,把積了好久的眼淚用力哭出來。
她不回頭,不回頭。回了頭,也只是人家眼裡的垃圾而已,她絕不回頭!
雲家莊的大門,緩緩合上了。
第三章
一年後——
映入眼簾的,是染上鮮血的花海。
滿山滿谷。
就算平常很容易陷入高僧境界的傅臨春,也不禁微地一怔。大紅的艷花、不知名的紅草,混合著一股奇異的香氣。
猛然間,星目裡的所有景色錯亂扭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