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僕人也是雲家莊內部的人,急忙道:
「這寡婦是小商家,說是見到杜老闆走入這宅,想跟杜老闆談些生意,我這才領她進門,她也是血鷹?」
癱瘓在地的俏寡婦嚇得面無人色。「我不是了,不是了!多虧聞人莊幫忙,我才能夠不替血鷹再殺人,乾乾淨淨做個小商家,我發誓,我發誓,如果我將金算盤的老巢傳出去,我死無葬身之地!」
「為保自己性命而去殺人的人,妳能叫我相信?它日血鷹再找上妳時,妳不會再為了自保而供出她麼?妳的誓言,毫無意義。」他冷冷道。
那俏寡婦流著淚,抱著他的大腿,低聲道:「春香公子,春香公子,只要你放過我,我願意、願意以身相許……只求你能放過我,保護我。」
傅臨春注視著她,客氣一笑:「情勢所迫,我不得不殺妳,請妳見諒。」
她面色慘白。「傅臨春,你為了保護金算盤就要濫殺無辜?你竟為雲家莊做到這地步?你要沾上無辜人的血腥?」
他聞言,偏頭沉思著。一時之間,他的神色竟有些溫柔有些笑意,甚至,還出現明顯的甜蜜。
當他的眼瞳再次落在她臉上時,那樣的甜蜜已經徹底消失,他面容依舊溫和,風采依舊高雅,但修長的手指,動了動,帶著殘忍的殺意。
「有些事,我並不想它消失,也不要任何人再來破壞,只有委屈妳了。」
「別殺我啊!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轟」的一聲,大雷爆起,他不由自主地抬眸望向天際那白光。
「春香公子?」那僕人低聲喚著。
傅臨春攏著眉頭,沉思片刻後,隱隱的殺氣已自面容消失,那天生的溫暖又回到他那白玉似的面龐上。
「看緊她。入夜後,差人送她進聞人莊,通知聞人莊主,在血鷹組織還沒有徹底瓦解前,我不允她出現在任何人面前。」他又道:「你的傘給我。」
「傅臨春!傅臨春,你這天殺的——」那寡婦叫著。
傅臨春連頭也不回地,直接將瓜子殼彈至她的啞穴。
來到前廳時,已有細雨,他揮揮衣袍上的小水珠。今朝遇雷時,會躲進他懷裡,她身子偏冷,要是著涼,多半會像個孩子耍賴,這絕對是他的經驗之談,偏偏他一點也不討厭。思及此,他嘴角綻笑,神色柔和地步進前廳。
廳裡有杜連之跟華家莊公子,他不經意地點頭,而後落在她那靈活的臉上。
頓時,他思緒停住了。
「春香公子?」杜連之喚道。
他目不轉睛,死盯著她的睡容。沒有血色的安詳面容,沒有起伏的胸口……
是死相!
猛然地,麻感痛擊他俊臉的面皮,一波又一波,讓他措手不及。
他本以為輕鬆可以控制,哪知這次的衝擊比當年眼睜睜見到銀針沒入她腦間的痛感更甚。
來不及自我控制了!
喉口湧上了甘甜味!
是血?他有些迷惑,運氣調解,卻發現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中。他自幼習武至今,從未發生走火入魔,也鮮有大悲大喜的時候,這一次,太過突然了!
「春香公子?」連華家莊大公子都察覺不對勁,輕輕叫著。
黑暗之中,七彩的幻覺出籠,他僅存的神智警告他不能被帶走,一旦被牽引就會發狂,從此將處於幻覺之中……
驀地,他回到她十五歲那年除夕,前院弟子正在準備,他剛自汲古閣出來,聽見有人嘻嘻笑道:
「舅舅,我拿到五枚銅板,好歹你也要給我獎賞嘛,別在莊裡過除夕了,跟我回家一塊過。」
他停步,就站在廊上陰影處。他想起來了,金算盤在十二月初便已擇定,三公子自動請命,擇日帶金算盤進汲古閣,記下當代金算盤的身家背景。
三公子道:「妳之前不是提過,今年會跟朋友過嗎?」
「有舅舅一塊陪,總是好的。」
三公子微笑,正要開口,忽地抬眼望這兒看來。
她也跟著回頭,兩耳胖絨絨的耳環打在她的頰面。「有人嗎?」她轉著眼。
「……沒有。」三公子收回目光,笑道:「我送妳出莊吧。」
「好啊!」她笑咪咪地跟著三公子離開,出長廊時再一次望著他這方向,她一臉疑惑,揉揉耳後有些發痛的穴道,咕噥道:「明明沒人,舅舅見鬼了嗎?」
「什麼鬼?」
「沒有沒有……」
他性偏無為,本以為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沒有料到,記憶竟如此清晰,他又回到她十八歲,她當眾求愛他必須視若無睹……除夕她被迫立下誓言,他目送……她中血鷹,他懊惱後悔……她跟他搶瓜子又啃得極爛,他笑得開懷……肌膚之親任她玩弄,他心生憐愛……無數的回憶迸裂開來,散落在黑沉的世界中。
黑暗的一角,只剩她閉目托腮坐在那兒。
其實,現在的今朝從頭到尾都是他的幻覺?那日在青門他中麒麟草想著她時,就已經發狂至今,所有的一切都是自我幻想,真正的李今朝自那年除夕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如今,她還在別處意氣風揚地活著吧?
既然他本性無為,得失不計,為何現在他會走火入魔?
他從未想過自身的情感放得多深,但他確實很喜歡今朝,在外追蹤血鷹時,他不嗑瓜子,反而愛吃甜豆,因為那讓他想起她孩子氣的一面。他從未想過在名為感情的棋局上,她每放一顆白子時,他必然也會接著放下一顆黑子。
直到今日。
他可以殺一個無辜人,只為護一個女人。
他可以不殺一個人,只為讓一個女人免去懼怕雷擊之苦。他不殺那寡婦,是不是老天可以讓今朝少點懼怕?
他知道她憔悴很多,雖然與植入血鷹有關,但她性子大放,不受拘束,貪玩樂,這才是她身子過虛的原因。他曾私下問過五叔,五叔打過包票,植入血鷹的人,只要年年服解藥,確實不會猝死。
不會猝死!
不是幻覺!
遽然間,天地還他一片清光,他自魔障中掙脫出來,頓時回到現實裡。她依舊在那裡,不安分的眼眸合著,穿著厚重冬衣,看不出胸口起伏。
他目不轉睛,舉步維艱,來到她的面前,癡癡搜尋著她細微的表情。
睡了麼?睡了麼?不會猝死,不會猝死……
突然間,她動了動,慢慢掀開眼,初時,她有些迷惑,彷彿不知身在何處,接著,眼瞳映入他的身影,她疲倦道:
「傅臨春?」輕輕一笑:「我剛才,覺得好安靜哪,連雷聲都不見了,我正跟我娘說話呢,突然間聽見你罵我,我才驚醒。你在叫我?」
他還在瞪著她。
她半合著眼,累到無法舉臂打呵欠,又笑:「剛才你到底罵我什麼?」
「……我罵妳什麼?」
她有點訝異他聲音裡的粗啞,想了想,道:
「好像在罵……李今朝,妳要跑了,我就死給妳看,嚇得我連忙醒過來。」想想真是好笑,這個懶人功夫高強,離死還有幾十年呢。
「妳要跑了……我就死給妳看……所以,妳不該跑,不能跑……」
那聲音,低低的,重複直念著,令她渾身有些發毛。雷聲又起,讓她錯愕,雷聲一開始有這麼大嗎?怎麼剛才完全沒有?
他恍惚地伸出手,緩緩撫過她涼涼的腮面。
她咦了一聲:「你的手怎麼這麼冷?」她錯覺嗎?還有點抖咧。
「我剛冒雨來,自然是冷的。」他輕聲,將她虛弱的身子打橫抱起,摟在懷裡,緊緊的。不管她是不是入魔中的虛幻,只要活著,他都抱住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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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清醒時,已經是半夜了。她摸向枕邊,發現空無一人,不由得大奇。
屋內沒有燭火,但今晚圓月,幾縷月光自半開的窗子透入,傅臨春半倚在窗邊的屏楊上,長髮垂著地,外袍末脫,漫不經心地咬著甜豆。
這麼晚了,還沒睡?這可少見了。
「妳道,一個人走火入魔後會處在什麼世界裡?」溫聲驀地自春夜裡響起。
她差點嚇得魂都飛了,如果不是相處兩年多,熟知他的習慣,她會以為這個傅臨春此刻在跟鬼對話。
「誰走火入魔了?」她試探地問。
「我說,走火入魔後,這人是處在他最快樂日子的那段幻覺裡而不自知。」他自說自話:「我呢,現在是走火入魔了,還是在現實生活裡?」
「自然是在現實生活裡了!你要在幻覺裡,我豈不是假人?」她罵道。
他聞言,終於轉頭看她,偏頭沉思良久。最後,才道:
「若是在走火入魔中……能讓妳活著,我也甘願。」
「呸,明明活著,我幹嘛在你幻覺裡?」她得確認這混蛋沒被鬼附身。「我好冷,你上床吧!」
他下了屏榻,朝她走來。
她叫道:「脫鞋,記得脫鞋。」她歎息,跪在床上,替他脫下外袍。「你記得替我脫外衣,就懶得替自己脫,哪有這種道理……你這樣看我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