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開在高處的一個四方小窗有黑影閃過,夜探軍監的人順利溜走了。
「嘖嘖嘖,連縮骨功都練成,津津啊津津,你會不會也太強?」仰望小方窗,她搖搖頭嘀咕。
梁津津,曾為陀離國的隱衛之一。
陀離王與隱衛之間的關係建立由來以久,歷代隱衛的力量直屬陀離國王,只對王負責,既隱於暗處,干的自然是不太能見人、搬不上檯面的勾當,舉凡暗殺廷臣、搜羅王公大臣和各部族長們的私密作為把柄等等,全由隱衛包辦。
達赤王之後,龍瑤公主大權在握,隱衛歸其所用……是說,她也只知道個大概而已,似乎是龍瑤公主看上隱衛的首領大人,欲招首領大人為入幕之賓,首領大人千百個不願意,因為他只想跟津津要好。
公主於是惱羞成怒,撤首領大人之職,並令隱衛追殺津津。
首領大人帶津津出逃,隱衛傾巢而出。
當乾爹與她無意間在及人腰高的草海中撿到津津時,說實話,那根本就是個血人,渾身上下有二十多道口子,有幾道還深可見骨,慶幸的是內息未損,五臟六腑未傷。
至於首領大人……
都三年多了,津津仍不信首領大人已不在世間,即便當年她在昏迷前曾親眼目睹首領大人被圍攻的好幾把長劍同時刺穿胸膛和肚腹……求他能活,希望渺茫,但信他猶活,從此成了津津的信念。
人想活著,無非是有放不下的牽念,也許是願未了,也許是緣未盡,所以捨不得。
因有了捨不得的人,自己若然去死,那人身邊沒了自己,該怎麼辦?
但那時世上,她願了緣盡,無誰令她牽掛了,若有,也許……也許她不會……甩甩頭,再用力拍頰,彷彿這麼做能阻了那些胡亂冒出的想法。她深吸口氣,像要把壓得胸中發悶的東西全吐出般,重重一歎——
「欸,細想想也是個可憐孩子,是該多疼疼她。」
「三公主身陷囹圄,自身難保,還想多疼疼誰?」
一道帶冷鋒的男嗓陡起,伴隨腳步聲傳來。
她聞聲瞥去,兩手攀著鐵鑄牢攔徐緩立起。
就見通道那端,高大身影從壁火跳動的幽光中走來——
來到她面前。
第4章(1)
唔……還在生氣呢。
但即便發怒,眉凜瞳深,輪廓繃得凌厲,這張臉仍是相當俊俏好看的……尤其是鼻子,既直又挺,鼻頭有肉,瞧起來就是好正派的模樣。
又尤其是刀鑿斧劈般的削瘦峻頰,搭著底下一個微潤的方顎,硬中帶軟,剛中帶柔,恰到好處啊恰到好處。
再尤其是那張略寬的嘴,嚴肅抿緊,抿作一線,唇瓣卻顯得別樣柔軟……
幽微火光在他面上晃動,被陰影輕覆的半邊臉上,瞳心竟格外火亮……欸,多招人眼珠啊,害她又要看傻。
「鷹族的麗揚三公主,你不答話嗎?」咬牙切齒,像唇瓣再軟也快噴火。
她油鹽不進、沒心沒肺般揚笑——
「什麼三公主?什麼麗揚?大將軍喊誰啊?咱的貴姓是『夏舒』,這個姓是怪了些,那是因我乾娘姓夏,我乾爹姓舒,我隨他倆的姓,再因為我乾爹活脫脫就像個上門女婿,巴著我乾娘不放,所以夏在前、舒在後,我的大名嘛,單名一個陽字,太陽那個陽,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夏舒陽。」
隔著大牢,她話說得吊兒郎當。
忽見他單掌劈鎖,那牢門巨大的鐵鎖應聲裂開,一干守在通道外的虎狼衛疾步衝進,銀刀紛紛出鞘,待瞧清裡邊情勢,又全都止步不前。
男人砸鎖闖進,其勢洶洶,夏舒陽表情微變,說不緊張那是騙人的。
才想鼓動蓮花粲舌說幾句服軟的話好生示弱,他已不管不顧直逼過來,將連連後退的她一把揪住,扛上肩。
虎狼衛個個有眼力,見主帥「劫囚」,二話不說銀刀立刻回鞘,並分站兩邊讓出通道,動作整齊劃一。
夏舒陽直到被扛出地牢才回過神,心驚歸心驚,但非常明白掙扎無用。
一旦被他拿住,她小巧騰挪的路數與擒拿手很難起得了作用。
他所習的武藝未見得多高明,全憑天生力大無窮,且氣勁驚人,跟他這樣的人對鬥,只要一被近身,在拳對拳、腿對腿的肉搏戰中絕對討不了好。
認清事實,定定神,既然有人願當苦力,她索性就放軟身子由他扛。
大軍屯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出都統司的軍監大門後,她被拋上馬背,紅鬃駒輕蹄奔躍不過一刻鐘,四蹄甫停,她又被拽下來。
男人將她挾著,大步流星往一處宅子裡去,鬧得上前牽馬的、守在大門兩旁的,以及宅內服侍的人全都瞠圓招子。
「我說將軍大人,咱們能不能斯文點兒?瞧您這又扛又拋又拽又挾的,您還沒審呢我都被折騰暈了,我這不有腿嘛,而且還挺長挺美,您將軍令一下,刀山火海我都跟,眉頭若皺一下就不是好漢。人生是這樣的,就算當不成英雄,也要是一條好漢,所以您這是……到底挾我上哪兒呀?」
小話嘮的本性展露無遺,聶行儼原本忍氣忍到胸膛快炸破,聽她嘰哩呱啦,自說自話,心裡一咯登,那把火莫名消小了些。
他冷哼了聲,抬腳跨過門檻,挾她進屋就往小廳裡的羅漢榻上扔人。
夏舒陽驚呼——
「桂啊——幹麼呀這是冷靜啊,您千萬冷靜!咱們別衝動、別激情,有事慢慢談、慢慢談,有商有量不是?不能這樣蠻幹啊!」
她還趴在榻上沒能翻身,連半口氣都沒來得及喘,他已狠撲上來,將她壓制得僅能胡蹭兩條小腳喊救命。
他不扯她腰帶,也沒打算脫光她衣物,只聽到裂帛聲響,背心陡涼。
他把她上身的兩層衣料全撕開,從頸後到腰上,裂出一道長長口子。
……想找什麼呢?她瞳仁黯了黯,下一瞬又開始沒正經。
「就算真要這麼蠻幹,咱們……那個……不是門還大開,廳裡頭整個亮敞敞嗎?我是無所謂啦,可總要替旁人著想,要是不小心被瞧見欸,都不知別人要多難為情了。」
沒……沒有?
聶行儼扯開那道上衣裂口,劍眉飛凜,目光帶寒,不斷在那片背肌上梭巡。
纖背光滑,偏白膚澤在滿室燭光中有些朦朧,沒有他曾見過的展翼胎記。
怎會沒有?!
眼皮猛地一跳,他抓著她翻過身來,手勁實在粗暴。
「痛痛痛——輕點輕點啊!噢唔……」夏舒陽嘴一噘,話都說不清楚了,因男人掐著她的下顎扳高她的臉,正細細盯著。
對她,有太多事欲釐清。
見她仍活著,張揚猖狂,活生生乍現眼前,他面上儘管鎮定,內心卻早如翻江倒海折騰過好幾回。
於是把她扔進軍監地牢,自己則乘機平息了會兒,直到這時才拎她出來審。怎可能不是她?!
這眉眸與唇鼻,不管是七年前的那一場重會,抑或更久之前的初相遇,分明是她,不會錯看!
「目力是如何復原的?」緩緩鬆開她的臉,一雙寒星目猶緊盯不放。
夏舒陽眨眨眸,眸珠溜轉。「我沒瞎過,目力一直挺好。」
聶行儼眉峰微沉。「你當日……我用鐵爪勾攀下絕壁尋你,底下是深淵,沒有落腳處。」略頓。「你如何能活?」
「我一直活得挺好,為啥不能活?」再眨眨眸。
「你莫非……記不得事嗎?」他眉間皺折更深。「是那時墜崖傷著腦子?」
「你腦子才不好使……呃,小的是說,小的腦子挺好,沒忘事,沒傷。」
他不放棄。「背上的胎記為何不見?!」
「欸,將軍大人,我這雙漂亮眼睛雖沒生在後頭,但身子到底是自個兒的,自個兒背上有沒有胎記我會不知嗎?您既沒瞧見,自然就是沒有啊!」
她不肯承認,他心中卻已強認她。
幾番質問,言語交鋒,她答起話來一推二五六,邊都不讓沾,讓他如何問出心裡最想問的那一事——
結定。
當時混亂一片,腦子裡糊作一灘泥,七年過去,許多細節記不得,只記得那冰火交煎、喪失己心的滋味,還有她柔軟又帶著自絕氣味的耳語……
那個雪光映天的晨時,她立在崖壁之上說了許多許多,她這愛說話、一說就說個沒停的脾性跟小時候初會時一般模樣,而那晚他倆的事,她不管他懂不懂、明不明白,反正是把他徹底利用了。
憑什麼?
憑什麼幹出那樣的事,折騰得他死去活來,似活生生扒下他的皮,而當她真正清醒了,她就真的能輕易去死?!
惱恨到真想抓住她肩膀狠狠搖晃,看能不能讓她吐露些什麼。
但她如今不認,能奈她何?
撤去勁力,他鬆手放她,深深看了她一眼才從容坐正。
夏舒陽暗暗吐出口氣,隨即爬起,大剌剌盤坐。
望著那神色一轉疏離的男性側顏,她壓低嗓音笑問——
「將軍大人莫不是把我錯認成別人?唔……是與大人相好過的姑娘嗎?」立時被賞了一記令人頭皮發麻的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