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泗拾起擱在茶几上的書卷再度翻閱,一邊等著小總管前來,一邊翻書喝茶,卻忽然眉眼扯動,訝然愣住。
那玉珮的溫潤色澤與雅致雕工……他想起來了,玉珮主人不就是……
——可說是一位故人給的。
再想起方才初荷的小女兒羞態與急欲掩飾的惶然心虛,難道她……
蘭泗一剎間心思百轉,手上書卷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果真是一去千里。蘭泗風塵僕僕抵達邊疆營區已是數十日之後,放眼所見儘是遼闊大漠與牛羊成群;策馬奔馳,強烈如刀割一般的冷風直直打上他的臉龐。
此情此景迥異於他在京城所習慣的一切。
不僅如此,他雖然貴為貝勒,且身為聖上欽差,卻也和一般士兵同樣住在帳棚內,每日陪著將領操兵演練,倦也便跟著大家席地而睡,更別說是飲食起居,當然再無京城裡的精緻講究,日日粗茶淡飯,甚且跟著打獵烤肉,豪邁而食。
初期真是苦不堪言。蘭泗這才明白無論他以前在京城裡如何不仰賴王府,或是他如何的想摒棄尊貴奢華的生活享受,但終究來說他仍是養尊處優的貴族子弟,來到邊疆才真正切身體驗到尋常人的生活。
但他並不以為苦,這番折騰反倒讓他再無多餘心思去遙想北京城那段癡心苦戀。
反而是小總管每每哭喪著臉追在他身邊懇求:「貝勒爺,您好歹回自己的帳棚內歇息一下,這睡在粗石子上面可是會生病的。」
要不就是淒慘無比的上氣不接下氣喊著:「貝勒爺,您已經騎馬演練好幾個時辰了,怎不休息一下納涼喝水?」
蘭泗還得反過來勸他先回去,小總管自然不依,可憐他在烈陽曝曬下昏倒數次後才乖乖聽話。
蘭泗當然也不是鐵打的身體,他也從沒經歷過這些磨練,然種種的辛苦與不適他都咬牙硬撐過來;駐守邊疆的將領看他如此盡心盡力,也從一開始的嗤之以鼻,慢慢轉為敬佩尊重。
他們原先以為這個白皙清俊的京城貝勒爺會成天躲在帳蓬裡呢!
第2章(2)
「貝勒爺,筆硯紙墨為您準備好了!」小總管開心的喊著。
這半年來簡直是水深火熱,原先以為文質彬彬的蘭泗貝勒大部分時間都會在帳棚裡寫奏摺之類的,哪曉得他幾乎無一日歇息,老是去做些拿刀拿槍折騰身子的苦差事,害小總管他老要提心吊膽,深怕貝勒爺會氣喘復發或是受不住而倒地。
結果昏倒的反倒是他!
「嗯,擱著就行了,你下去歇息吧。」蘭泗揮手示意他離開。
「小的反正也沒事做,就幫貝勒爺煮茶好了。」小總管最愛伺候蘭泗提筆寫字的時刻,這可比出操舒服上百倍千倍!也幸好貝勒爺還保留了這個文雅嗜好。
蘭泗由著他留在帳棚內,反正他專心寫字,並無妨礙。
來到邊疆後,蘭泗耗盡所有體力心力在工作上,以前在京城內狩獵時總覺得自己表現不差,來到這裡才算真正懂得拉弓射箭、騎馬追獵的箇中滋味;不過,有些事情不是沒變,像是他趁空揮毫的習慣,以及他那曬了就紅、紅了之後卻又白回來的膚色。
「貝勒爺,方才有人送來一封王府來信。」小總管必恭必敬的雙手奉上。
蘭泗接過之後本想擱在一邊,卻在瞥見信封上字跡後凝住面容。以往都是敦華代阿瑪額娘寫家書,怎麼這次竟是阿瑪的筆跡?
他迅速拆信閱讀,頓時臉色丕變。
雲熙貝勒染病猝死,敦華失蹤月餘,消息全無。
蘭泗越看,臉色越僵。敦華自幼跟醇親王府的二子雲熙貝勒訂下婚約,儘管敦華嘴上不說,但向來心高氣傲的她每每見到雲熙,總是難掩冷漠中透出一絲絲羞態,他這個做大哥的心知肚明敦華對這門親事十分滿意;況且一年前雲熙被派往沿海查緝私鹽,還被他撞見兩人在院子裡依依不捨的互相凝視。
怎麼會一分開就成訣別?
這要向來孤獨寡言的敦華如何承受得住!
況且,怎會忽然失蹤呢?一個自小養在王府的格格還能跑去哪裡?
「敦華、敦華……」他沉吟著。「你能去哪?」
猛地,蘭泗想起一個人,連忙命小總管重新拿一張紙,速速提筆。
「快馬送信,快去快回。」他將手中書信迅速遞給小總管。
「是!」小總管大聲回話,直到走出帳棚低頭察看,才發現蘭泗貝勒竟然不是回信給王爺,只見信封上磊落幾個大字——
簡親王府 初荷福晉親啟
「雲熙貝勒染病猝死,敦華失蹤月餘,消息全無。」
字字清晰卻壓低音量,嗓音出自一個梳了大拉翅髮髻的年輕女子,她倚在湖邊涼亭展信閱讀,眉宇間越來越緊,神情訝然。
「福晉,送信來的小廝說他得帶著您的回信才可以回去呢!」麗兒一邊小跑步一邊嚷著。
「瞧你,不是說了很多次在這兒不比以往,別這麼大聲嚷嚷。」年輕女子低聲糾正,不過語氣並不嚴厲,反倒像是有些拿她沒辦法。
「我又忘記啦。」麗兒俏皮的伸伸舌頭。「福晉,送信的小廝就是蘭泗貝勒的貼身小總管耶,就是那次在驛站遇上……」
「原來是他。」
年輕女子正是嫁作人婦的初荷。下午她依照習慣獨坐湖邊作畫,寂靜無聲小小樂趣卻被麗兒宏亮的大嗓門給打斷,隨之而來的就是這封令她大大震驚的來信。
她一瞧見信封上的大字就疑惑起來,拆開一看,果然印證她的猜想,畢竟這般俊逸字跡可不是尋常人寫得出來。
這是她嫁進簡親王府半年來唯一收到的信,甚至連她的親爹親娘或是兄弟姐妹都沒人寫信給她。
只是,信中所寫卻讓她心情跌落谷底。沒想到那個足智多謀的雲熙貝勒竟在返回京城前夕染上惡疾而死,她簡直難以想像敦華聽到消息時的打擊。
敦華雖然從沒親口承認,但初荷知道她早等著雲熙貝勒返家籌備婚禮。
更糟糕的時,蘭泗原本寄望她會有敦華的消息,但她壓根兒什麼都不曉得啊。
「你去請那位小總管稍待片刻,我這就回房寫信。」她匆匆交代完畢,就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其實她根本不需要寫這封信,只要讓小總管傳個口信,就說她沒有敦華的消息不就得了,但是,她想親自寫一封信讓小總管帶回去。
初荷將手中的信摺好放進懷中,臉蛋微微泛紅,卻又責怪起自己不該在敦華音信全無之際只想著一己私情。
「嘿,瞧瞧這是誰啊!」
一個壯碩肥大的身影擋在她面前,讓初荷的心情更加跌落谷底,聽到這個流氣的語調,就知道是那個討厭鬼。
「借過。」她冷著臉挪往另一邊,那人卻故意身體一歪又擋住去路。
「急什麼呢?小額娘。」福端嘻嘻笑著,一臉無賴。
若問初荷最厭惡簡親王府的哪號人物,那鐵定就是簡親王的長子福端了。
「我說了,請你讓讓。」她一臉嚴肅的看著他,語氣堅定。
從她嫁進來沒幾日,就發現簡親王的一干兒女還真是難纏至極,其中尤以福端最愛找她麻煩;這人年過四十,卻整天無所事事,倒是娶了三房妻子、納了四個小妾。
「唷,怎麼我不能跟你說上幾句話嗎?」福端就是惱她總以鄙棄的眼神瞧他。「況且,你剛才急急忙忙塞了什麼在懷裡,該不會是想偷偷跟哪個野男人約會吧?」
「你敢胡說八道?若是讓你阿瑪聽見,你知道他會相信誰。」初荷義正言辭的訓斥他。
「你閉嘴!」福端惱羞成怒。「哼哼,勸你別作賊的喊抓賊,你敢立刻拿出懷裡藏的東西嗎?」
「沒必要。」初荷冷瞪他一眼,但心底卻開始有些發急。她確實不想公開此信內容,不想讓敦華為了未婚夫死訊而失蹤的事情傳開來。「你讓開。」
「喔,你心虛了喔,果然是見不得人的事情!」福端緊咬著她不放。
「我這就去找大家來看,要真是什麼骯髒事兒,我定要稟告宗親長輩們用家法治你!」
「你別得寸進尺,故意栽贓!」初荷惱火,匆忙閃身越過他,要往另一個方向走。
沒想到福端竟大膽的將她揪住。
「別想湮滅證據!」他肥壯的大手一把抓住初荷纖細手腕。「快來人!」
「你做什麼?」她大驚失色。手腕被扯得劇痛,險些站不穩。
「住手!」
一聲老邁、似用盡力氣的怒吼,讓兩人同時愣住。
「福端!你敢在我腳下胡作非為!」簡親王在兩個小廝攙扶下出現。
「阿瑪我……」任福端再如何膽大包天,仍是怕簡親王。
「還不放開初荷!」他用力提起枴杖狠狠跺地。
福端心不甘情不願的鬆開手,初荷連忙奔到簡親王身邊。
「阿瑪您不知道這個小蹄子瞞著您——」
「閉嘴!」簡親王怒斥。「你敢再這樣說初荷,我就將你趕出王府!」